二〇〇三年的春天,我十五岁,在余上镇第四中学二班读初三。刘博十六岁,与我同班。有一天他鬼鬼祟祟强拉我至厕所,要和我比一下谁的家伙更大。我们站在小便池前,我蹙着眉,他狞笑着,很兴奋的样子。我捉紧自己的裤裆,试图背过身去,不料被他生生按住。如若是现在,我足以让他罢手,我可以这样说:在非勃起状态下比大小,是没有意义的。只要它还有排尿的功能,就能够完成它的使命。若要在勃起的状态下比较,前提必须是两人都勃起,且勃起的程度完全一致,这样结果才算公允。可程度一致与否,无法判断。因此,这件事不仅毫无意义,且无法实施。为了严谨起见,还会有以下补充。其一,若我们之中有一人为阳痿患者,同样毫无意义。正如一个分数,无论分母为零还是分子为零,其结果均为零;再者,如果我们都是阳痿患者,那么我们只有双双撞死在厕所墙上这一条选择,还比个鸡巴!可当时我的脸涨得通红,一心只想怎么脱身。正争执之际,一股醋味飘来。跟着醋味,飘进来两个学生,把我俩吓了一哆嗦。两人见状,立刻转身出去了,背后的肩膀一颤一颤的。我强行甩开他,嗔怒着瞪他。他也兴味索然,丢下两个响屁,朝厕所门口走去。
不巧的是,班主任同时出现在那里。此人乃内蒙古人士,生得人高马大,面容黝黑,脸相极凶,操一口过于吃力的普通话,平时讲课像在训人,训人时像在骂街。他把我们堵在厕所门口,浓眉倒竖,两只手横开把住门边,他在外我们在内。训斥的内容大概是,在这不寻常的时期,其他同学拖地的拖地,消毒的消毒,你们这俩玩意儿竟然有空在厕所扯淡,简直罪大恶极。结论是下节课站着上。上课时同学们齐刷刷地朝前看着,一脸肃然,我们两人遥遥相站,像两根戳在麦地里的电线杆。我心里嘀咕,一切都是这蒙古人害的。
此事的缘由是这样的:前几天,我和刘博连同另外两名同学被他召去,给他搬家。当时他住在学校东边一座旧公寓的单身宿舍里,过些日子他老婆要来,为了行事方便,他必须从现在的单身宿舍搬到另一间单身宿舍。区别是,现在的单身宿舍住着两个男人,寂静如同鬼屋;另一间单身宿舍要住一男一女,时常会弄出些动静来。不知他从哪儿找来一辆脚力三轮车,我们在一楼和五楼之间跑上跑下,来回十几趟,才把他的东西搬下来;七转八拐后,又在一楼和六楼之间来回十几趟,才把他的东西安置好。当天晚上,刘博第一次把我叫到厕所,从怀里掏出几张黄色海报,有真人的也有动漫的。我问:“你从哪里搞到的?”“老毛床垫底下。”在厕所分别研究了半天,方才出来。虽交情甚笃,我们还是进了不同的隔间。起初只是大致浏览了几眼,此刻专心看时,我全身发起抖来,只有那家伙不抖,不仅不抖,反而直挺挺,很镇定的样子。出来时我捂着肚子,嘴里哎呦着。哪知刘博也闹肚子。刘博第二次叫我去厕所,肯定是想到了闹肚子。我因此被强行拖至厕所,还被藏匿图片者罚站,真他妈倒霉。
更倒霉的是,上午放学后我把自己的想法讲给刘博时,他在他闹肚子的话头那儿打断我,数落起我来。蒙古人?什么叫蒙古人?你这话一下子让人家老毛远出几百上千里地,还让人家老毛改了国籍,也太没文化啦。我瞪他一眼,骂了句娘,径自走去食堂。
满眼望去,路上的学生大都面露难色,彼此隔着一段距离走路。食堂门口还排起长队,有序进入。这在以前难以想象。不过想想倒也合情合理。自从一个多月前封了校门,所有人对感冒发烧,甚至咳嗽,都紧张得要命。宿舍里谁半夜咳嗽一声,全宿舍的人都弹簧一样弹起来,在黑暗中朝声源处无辜地看上一会,躺下后还用手捂嘴,死命往墙边挤。更何况在几个月前,一名女学生跳楼而亡。
这名女生住的是一号宿舍楼,是所有学生回宿舍的必经之地。她又恰恰在大家刚吃了午饭,乌央乌央去午睡的时刻跳的楼。很多十几岁的人亲眼目睹了一个人的死亡历程。后来我想,这在同龄人中算是特殊的经历,不知对当时那群人以后的生活产生过什么影响。当然,我和刘博也在其中。她站在窗台上,张开着双臂,背后的蓝色窗帘飘荡不止。她的穿着很时髦,头发染成了灰白色,烫得蓬松,顶在头上像朵蒲公英。加上她身材纤弱,就更像了。因此,在多年以后回忆这件事时,我总想成是一朵蒲公英的自然飘落。等想到脑浆迸溅出来,打在草坪上,她在地上抽了几下就不动了,我才回到现实。在她不动之前,伴随着一群尖叫声,几乎所有人都跑开了。这样一来,我被动地成了离她最近的人。也许我是被吓坏,迈不动步子了,但我当晚的举动说明,除了惊吓,或许还有别的原因。
当天下了晚自习,我和刘博走在回宿舍的路上。经过一号宿舍楼时,我站住脚步,在警戒带前停下。刘博发现后回来拽我,我硬不走,像被眼前的空白摄住了。尸体没有了,仅留下一摊污迹,在月夜中闪着点点亮光,像星星纷纷落在了地上。我看着那斑斑光芒,心跳得厉害,身上渗出汗水。背后传来一阵阵小跑而过的杂沓的脚步声。每当想起那时的心境,全身酥麻,心跳加速,除了射精的瞬间,我再也找不到更接近的感受。它们的区别仅在于,前者浑身冰冷,后者大汗淋漓。这让我发现,快乐与痛苦原是如此相似。
后来听人谈起,这事也有老毛的一份。鬼知道哪个周末的晚上,他出去溜达,看到一群小流氓正在路上赛摩托车。由于我们学校建在城边,校前的马路很宽,车辆又少,成了他们的赛道。十几辆摩托车在他身边一闪而过,把他吓得缩起脖子。也不知这蒙古人长得什么眼睛,一眼就认出其中一辆车的后座上坐的竟是二班的苏青。第二天他愤愤然告知了二班班主任,也叫老毛。老毛对老毛说,这什么学生,啊!一个女生,这么小就跟外边那些小流氓乱搞,成什么体统!必须叫家长。老毛听了老毛的话,为了自己脸面本想搪塞过去,最终因忍受不了老毛咬牙切齿的普通话,只得打了电话。老毛辗转几通电话才联系上女生家长。两人一副农人模样,到校后被老毛说得唯点头称是,据说女孩的母亲还跪在了地上,一句话不说,泪下如雨。第二天女孩就死掉了。
午饭吃到一半,一张餐盘哐当一声落下。“想什么呢?眼都直了。”“滚蛋。”扒拉几口饭,我起身就走。下午第二节课中,刘博被老毛叫走,回来时一脸沮丧,半个下午都趴在桌子上睡觉。最后一节课上完后,他又嬉皮笑脸来找我。他第三次把我拉到厕所,我下意识护住裤裆,警示地盯着他。他不屑地挥了挥胳膊,耳语问我:“出去玩会儿?”我松开裤裆,退后一步。“开什么玩笑?”我压低声音说,“这是什么时期?你疯啦?!”“去呗。”“不去。”“去。”“不去。”“我操你妈张进,你到底去不去?”见他收敛了笑容,两眼放出凶光,眼泪快要洇上来,我只得疑惑地瞧着他,说:“行吧行吧。”
我们在学校北门的围墙边猫腰逡巡两圈,选好地点,跳将出去。北门行人稀少,看门人是个老头,酷爱睡觉,耳背得很。出乎意料的是,跳下围墙后,刘博朝那老头走过去。老头正打瞌睡,一会儿点一下头,刘博悄悄行至其身后,用手猛拍他的肩膀,使其头撞在木桌上,咚得一声巨响。老头回头跺脚骂娘时,我们早已飞跑过墙角。
我们走在春天的道路上。风过处柳枝飘荡,丛丛树香。刘博依然大笑不止,从裤兜里掏出香烟,递给我一支。那会我还不会抽烟,这他是知道的。见烟递过来,我更加疑惑起来。我看看他脸上多牙的笑容,再看看那支烟,问他:
“刘博,老毛找你什么事?”
“训呗。”
“真的假的?”
“操。赶紧的。”
他把烟塞到我手里,自己点燃后把打火机伸过来。我看着他,把烟叼上,任他点燃。见我抽烟的样子,他笑得都要挤出眼泪来。
“瞧你那熊样。”
“刘博,你他妈没事吧?”
“有鸡巴事。”见我还是看他,他又说:“三国你看完了吗?”
“没有。”
“赶紧看。看完我还得还回去呢。里面你喜欢谁?”
“当然是吕布。”
“那小子?有胆无略,寡恩薄义的。”
“谁干得过他?”
“管屁用。”
“你呢,你喜欢谁?”
“谁也不喜欢。”
“嘁。”
“我喜欢郿坞,你说那里面得藏了多少女人啊。”他又嘿嘿笑起来。
我以为他得了笑病,再懒得理他。不知不觉到了河边,我们在岸边坐下来。夕阳西照,春风像一条温暖的河在身上流过。远处,无声的火车在夕阳中慢吞吞向前。我定睛看着,盼着看到它的尾巴,又不想它真的远去。
他又取出一支烟点上。我向河里扔坷垃。河水泛着黑色的泡沫,缓缓流动,散出恶臭味。这些水来自不远处的化工厂。我下意识地抬起头,望着硕大的烟囱。烟囱呈金黄色,直指天顶。我想,如果顺着脚手梯爬到顶部,一伸手准会触到天空,如果你愿意,还可以把天空戳上几个洞。对于能不能把天空戳几个洞我拿不准,本想问刘博,见他低着头,便把这想法打消了,改口问他:
“几点了?”
“不知道。”
“该回去了吧。快上晚自习了。”
“你回去吧。”
“什么意思?你怎么啦?”
“没事。你回去吧。”
“说啊。老毛找你肯定有事。说。”
他低着头沉默良久,才说出口。他爸死了。不过他紧接着说,其实他并不伤心,可能是身体要本能地走走过场。他告诉我,打他小时候他爸便外出经商,已有很多年没回过家。我问他怎么死的,他说是车祸,然后说该着他死。接下来我们只是坐着,没有说话。天暗下来,路灯更亮了。没有星星,灰色的云在天边滚动,隔岸的建筑显出剪影,与我们对坐,被路灯的灯光隔成明暗分明的一段一段。
后来我们身后响起走读生自行车的叮铃声。在那个时期,学校给每个走读生发了一张出入证,上面印上各自的照片,每天放学要排长队过检。曾经有几个住校生想混出门,均被门卫押着脖子送到了教师办公室。
听到声音后我们转过身,自行车队快速鱼贯而去,我在车队中看到她,赶紧往岸下出溜。刘博俯视着我,不屑地斜了我一眼。我伏在斜坡的杂草上,脑袋里像装了一个轮子,和着她骑自行车的频率不停转。如果她到家时能告诉我一声,我可以算出从我见到她起到她停车的路程里,她的车轮转了多少圈,决不出错。她留着齐耳短发,杏仁眼,紧俏的嘴和鼻子。穿一件淡蓝色线衣,一条紧身牛仔裤。从前我以为这就是重点:她长得真漂亮。后来我才明白,重点并非她长得有多漂亮,因为在后来见到的一众女生里,好多都比她更有姿色。虽然不太情愿,我只好对记忆作了些微的修改,以寻求一个更合理的解释。那么重点只能是这样:在当时的同龄人中,她的胸部显然更加饱满,且她是第一个把自己内裤边缘展示给我看的人(她坐在我前桌,每天展示,无一列外)。也许再过十年,我的想法发生了改变,会再次修改记忆,所以重点到底是什么,我暂时也说不好。能确定的是,当时我感觉自己爱上了她。
有一天,全班突然开始互赠起卡片。课件休息时,我在教室逛了两圈,发现很多人的桌子上都放着卡片,红红绿绿的,上面还写了字。低头一看才知道,春节就要到了。这本是值得高兴的事,可我哪还能高兴起来啊!她写了那么多卡片,给了那么多同学,偏偏没有我的。更可气的是,在接下来的那节课上,她还偷偷摸摸塞给邻桌的男生一张,被我逮个正着。如果视线有质量的话,我的眼神早把她的手打成了馒头。在那之前,她是完美无瑕、冰清玉洁的,之后就大不一样了。她简直毒蝎心肠,不是什么正经东西。奇怪的是,过了一节课我又认为,不就是送个卡片嘛,她那只白嫩的手和那小子的脏手还离着几厘米远呢。这样一想,她又是冰清玉洁的了。此后她在冰清玉洁和毒蝎心肠之间循环往复,搞得我都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了。在她骑车经过我和刘博时,她是冰清玉洁的,所以我才那么紧张。
她过去之后,刘博拍拍我的头说:“行了,过去啦。”我起身确定无误后,便四仰八叉地躺在了草地上。刘博也跟着躺下,问我:“唉,我怎么不知道你近视啊?”
“你才近视。”
“不近视怎么会看上她呢?”
这可不是新问题。确切地说,是老生常谈。老得我可以做到听了像没听一样,完全忽略。可这次我没能忽略。我坐起来,怒视着他。
“你这话他妈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他妈的给我闭嘴。”
他听我说话的口气极认真,猛地坐起来,赔上笑脸给我道歉。我没理他,站起来往学校走。他跟在后面,我听到打火机的咔嗒声。
“你真回去啊?”
我没说话。
“晚自习都上了,你回去也没用。”
我还是没说话。
“你愿意回就回吧。”
我依旧没说话。直到他跑过来一把将我扳过身来,凶狠地瞧着我,双拳紧握,作欲扑状。那会儿我已经消了气,见他看我的眼神像要杀人,赶紧灵机一动说,给我根烟,赶紧的。接着我们就往学校相反的方向走去了。
为了证明笔者并非胆小之徒,还须对刘博那一眼神的叙述作一些增补。第一次见他露出这样的眼神时,我们读初一。十月份,天静无风,学校以增进班级之间友谊的名义组织了一场篮球比赛。毫无疑问,刘博是我们班的头号人物。他身高一米八二,体型壮硕,动作敏捷得令人吃惊。在二班和三班进行的比赛,开场不到一分钟就被迫终止了。原因是这样:在刘博开场扔进一个三分球之后,又一个箭步把球断下来,等待接球的胖子还没弄清状况,刘博上篮再次得分。这时,等着接球的胖子,还有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胖子跑过去,照着刘博大腿哐哐就是两脚。体育老师兼裁判王大麻子赶紧过去,将刘博抱住往后拉。刘博在王大麻子的怀里往外冲,被紧紧环住腰部。王大麻子在市篮球队呆过,一米九几的身高,两人扭在一起的场景像两头牛在抵角。手脚动不了,刘博只得动嘴:操你们妈的,有种干一场。当时我站在场边,把他说这句话时的眼神看得清清楚楚。就是这样的眼神。如果没有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绝不会认为他那眼神传达出来的讯息是真实的。
那时开学仅几个月,我几乎不认识他。那周周五,下了晚自习,我一个人走出教学楼,看到一群人横在门口,每个人的手里举着一张长条形的报纸。刘博从我身后跳出去,站在他们对面。周围聚起人群。借着从门厅散过来的灯光,我认出那俩胖子。他们站在人群前头,把报纸抽下来,亮晃晃的砍刀一尺左右,闪着月光。后面的十几个人同样抽下报纸。刘博一个人站在门厅前面,两脚岔开,在屁股兜里拔出一把西瓜刀。人群远远闪开。他抬头盯了一眼月亮,朝他们走过去——每次想到这儿,我的回忆总会停顿下来,像要休息片刻。我不知道如果没有那位戴眼睛的生物老师突然插进来,那晚会发生什么。在我们相熟之后,我曾对他说,那晚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大难临头。因为那俩胖子以及他们找来撑门面的学生拿的砍刀是没有开刃的,而他的那把西瓜刀可以使任何人流出血来。他的下场只有两个:一,勇往直前,把别人扎得血肉模糊;二,望而却步,被别人捶得鼻青脸肿。显而易见,第一种并不比第二种更好。
除此之外,我还挑出他的一个毛病。他当时动嘴本不该如此费事。那俩胖子一看就是双胞胎,无论他骂的是“操你们妈”还是“操你妈”,理论上他只能与一人进行性交。而多说一个字却无法在理论上多与一个人性交,是很不划算的事。听我说完他说,滚你妈的。
有一件事我总闹不明白,关于此事的回忆也像故意为难我似的踪影全无,那就是我和刘博是如何成为朋友的。我们在同一所学校,在同一个班级,理所当然会产生交集。产生交集和成为朋友的空当是怎么过度的,却是一片空白。
无论如何,我们在朝学校相反的方向走去时,是肩并着肩的。夜晚空气清凉,街上行人寥寥,我们走了很久,来到一个公园门口。栅栏门虚掩着,我们交换了眼色,推开门走进去。公园很小,一座假山,一小片柳树林,一个厕所,几分钟就逛完了。临走之前,我们在假山附近捉了一会儿迷藏。刘博的头顶在那座矮得出奇的假山顶上冒出来,一捉便被捉住,我们觉得乏味,想出去,刚一迈步,刘博顿然停住。他在地上拼命磨蹭起脚,我飞快地闪开,哈哈大笑起来。他还碾出一团塑胶制品。几年后我知道了那东西是什么,不知当初那两人野合时脚下是不是也踩着屎。如果真是这样,也太悲惨些了。
出来之后,我依然笑得前仰后合,他走在路边,默默抽烟。走了不久,他忽然说起他父亲。他说,你说怪不怪,人要是遇到什么事,就净遇到什么事。学校死了一个,他又死。沉寂几分钟后,他问我:
“你怕死吗?”
“怕。”
“你说,人死了会是什么感觉?”
“不知道。”
“死了就没感觉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我们走上桥头,背靠在桥栏上。我不知再说些什么,扭头去看黑色的河水。我四下观望,觉得周围眼熟,记起在开学不久的一个周末,我自己闲逛到过这里。我朝河对岸看过去,那儿有一间教堂,已经关了门,漆黑一片。上次我来时是下午,一群老头和老太太在狭窄的院子里坐成一排一排,身体垮在矮凳上,低着头睡着了的样子。在我浅薄的认知里,他们前面应该有一个穿着怪异的老头,手端一本黑皮书,低声诵读,可是并没有这么一个人。他们前面只有一座小巧的哥特式老建筑,浅黄色的墙面,顶部用红瓦垒成。就其所在位置来看,实在让人费解。是谁在这座偏僻城市的边缘建起这座小教堂呢?
“你觉得鬼是真的吗?”刘博抽着烟,突然问我。
“鬼?”
“嗯,鬼。”
“不知道。”
“我觉得有鬼。”
“别他妈吓人。”
“你想,如果真有鬼,人死了不就都会变成鬼。”
“变成鬼干吗?”
“如果死了能变成鬼,也算有个说法。不然死了就什么也不是了。”
我朝他的裤兜伸出手去,他取出烟盒,拿出一支烟,和打火机一并递给我。他趴在桥栏上,朝河里吐唾沫。到了此时,离我们浑身透湿地跑回学校就没剩几分钟了。天上下着雨,我们狂奔回学校,把地上的雨踩得飞溅起来。我们站在雨中,站在宿舍楼门前,老毛从楼道里冲出来,一人给了我们一巴掌。依照校方讨论的决定,第二天的学校广播把我们塑造成了大逆不道之人,本当开除,但校方是仁慈之师,不忍毁人前途,仅记大过一次。那晚我们在医务室待到半夜,一个二百多斤的护士隔半个小时就来给我们量一次体温。她砸门一样的脚步声让我们刚眯上眼就不得不醒过来。依她所言,如果我们发起烧,就再也走不出她背后那个门了。老毛听了校方的决议不解气,私自加了一条:在教室门口罚站一周。我们一左一右立在门口,像两尊门神,用猜嘴形的方式交谈。我生性闭塞,至今也没交上几个朋友,只有跟他聊天时才口无遮拦,活泼得像一只猴子。我们隔门而立,在猜口型的间隙我打量着他。我不知道,或许是没意识到,未来我们都将和某个女人度日,可那时我想,我愿意永远和他待在一起。然而事实上,两个多月以后,我们就在纷纷攘攘的人群中间道了别。
那晚后来的事是这样的:我们在黑暗中抽了几支烟,刘博望着极远处的一抹灯光发愣。他额前的头发快要遮住眼睛,鼻子高耸,嘴唇单薄,满是痘印的脸粗糙得像张砂纸。他穿着松垮的校服上衣,褪了色的牛仔裤和一双红黑相间的胶鞋。他一条腿抵在桥栏上,另一条蹬得笔直。他捏下嘴里的烟告诉我,他想起几句诗。我让他说来听,他没应声。几天后我在他历史书的扉页上看到,如下:
我们的阴茎直立
捅不破 黑暗
等我们
悄悄变成尸首
不肯疲软
你没有给这首诗起名字,也许在别人看来这算不上诗,但至少让我觉得,写这个故事的人不应该是我。如果你愿意,会比我写得真挚得多。你也许会写道后来你给这首诗起了什么名字或是没有,还有你爸在你心里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你手拿西瓜刀时为什么看了一眼月亮。也许你还会写道,那个夜晚站在你身边的少年。他生性寡言,和你扯淡时却喋喋不休。你会写到,你扔掉未灭的烟头,两眼闪着光,扭动着头部,示意我看向那一抹若有若无的粉红色光芒,它看起来遥不可及。你做贼一样四下瞧了瞧,用抖动的一只手拉着我向光的方向走去。
我们走下桥头时,大雨骤然而至。我们淋着雨,低头走在渐渐泥泞的小路上,路在眼下一寸一寸挪过去,长得总也走不完。
2015.3.8初稿
2015.3.22修改
张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