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向诸位说一个关于禽鸟的故事。布迪湖上,有人用很残暴的方法捕捉天鹅;他们坐小舟悄悄接近天鹅,然后拼命加快划桨……天鹅跟信天翁一样,起飞很困难,必须在水面滑行着奔跑,再展开大翅膀艰难地起飞。捕猎人追上天鹅,用棍棒将其活活击毙。
有人带给我一只奄奄一息的天鹅。这是一只美丽绝伦的鸟,一只黑颈天鹅,这么美的鸟我在世上再也没有见到。它犹如一只雪白的小船,那细长的脖子像是套在一条拉紧的黑丝袜里。它的嘴是橙黄的,眼睛是红的。
这件事发生在靠近大海的地方,在南方因佩里亚尔的萨阿韦德拉港。
他们把垂死的天鹅送给我。我为它洗涤了伤口,拿来些小面包块和鱼塞进它的喉咙。它全都吐了。不过,它的伤口倒是愈合了,开始明白我是它的朋友;我也渐渐明白,折磨它的是乡愁。于是,我抱着这只沉重的鸟走过大街小巷,把它带到河边。它在我身旁游了一会儿。我要它去捉鱼,给它指点河底的小石子,指点沙砾,南方闪着银光的鱼从上面滑行而过。但是,它那忧伤的眼睛却望着远方。
我每天都带它到河边,然后再带它回家,这样过了二十多天。这只天鹅大小同我差不多。一天傍晚,它更加陷于沉思,就在我身边游,对于我指点它去捕捉的小动物丝毫不感兴趣。它十分安静,我于是抱起它准备带回家去。可是,当我把它抱到胸前时,我觉得有一根带子似的东西舒展开来,像只黑手臂那样擦过我的脸。是它那细长柔软的脖子耷拉了下来。我于是知道了,天鹅死去时是不歌唱的。
本文选自《我坦言我曾历经沧桑》巴勃罗·聂鲁
南海出版社
2015年4月
考廷的夏天酷热难当;天空和麦田都烤焦了。大地想从昏睡中复苏。各家各户的房屋既不适于度夏,也不适于过冬。我漫步到田野上去,不停地往前走。我在涅洛尔山上迷路了。我独自一人,口袋里装满金龟子,身上带的一个盒子里有新捉到的一只毛烘烘的蜘蛛。头顶看不见天空。大森林永远是潮湿的,我滑了一跤;有只鸟儿突然叫起来,那是丘考鸟幽魂般的啼鸣。一种令人惊怖的警示出现在我脚边;我勉强才辨认出来,那是血滴般星星点点的喇叭藤花。在高大的蕨类植物下面,我只是个小矮人。一只野鸽从我嘴边飞过,翅膀发出干涩的声响。在更高的地方,另一些鸟沙哑地笑着嘲讽我。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路,但天色已晚。
我父亲尚未到家。他要凌晨三四点才能到。我上楼去自己房间读萨尔加里写的书。大雨如注,顷刻间黑夜和大雨把整个世界笼罩住了。在房间里,我独自在自己的算术本上写诗。第二天,我一早就起床。那时李子还是青的,我带了一小包盐直奔上山。我爬上一棵李树,舒舒服服地待在树上,小心地咬下一小块李子,蘸点儿盐吃下。就这样我吃了上百颗李子。我知道,我吃得太多了。
我们原有的房子已被大火焚毁,这幢新房子显得很神秘。我攀上围墙,朝邻舍望去,一个人也没有。我拨开几根树枝,除了几只可怜的小蜘蛛,别无其他。在那里的背静处有个厕所,厕所旁的几棵树上有毛虫。杏树上挂满白茸茸的果实。我知道怎样用手帕逮野蜂,又不至于弄伤它们。过一会儿,我就把逮住的野蜂放到耳边;那嗡嗡声多好听哟!
在这辽阔而可怖的边境地区,一个身穿黑衣的不起眼的少年诗人感到何等孤独。生活和书逐渐使我瞥见了各种难以抗拒的奥秘。
我忘不了前一天夜间读过的故事:在遥远的马来西亚,面包果拯救了桑多坎和他的伙伴们。
我不喜欢水牛比尔,因为他杀害印第安人。但是,他是个多么出色的牧马人!大草原和锥形红皮帐篷何等美丽!
人们多次问我,我的第一首诗是什么时候写的,我写诗的灵感又产生于何时。
我要尽力回想。很早以前,在我幼年时期,我几乎刚开始学写字,有一次我感到激动万分,便随性写下几行类似诗的韵文,但是我觉得这些词句很奇怪,跟日常说话不一样。我不由得忧心忡忡,这是直到那时我还不明所以的情绪,是一种痛苦和忧伤,于是我把这些词句抄在一张纸上。那是一首献给我母亲的诗,是献给我所认识的那位天使般的继母的:我的整个童年都在她温馨的庇护下度过。我毫无能力评判自己的第一篇作品,便拿去给父母看。他们都在饭厅里,正在全神贯注地低声交谈,这种谈话比一条河更无情地把小孩和大人的世界分隔开来。我把那张有横格的纸递给他们,浑身仍然因为缪斯的第一次造访而颤抖。我父亲漫不经心地把那张纸拿在手里,漫不经心地看了看,又漫不经心地还给我,说:
“你这是哪儿抄来的?”
说完继续低声同我母亲谈他们那重要而遥远的事情去了。
我仿佛记得,我的第一首诗就是这样诞生的,也是这样第一次收获漫不经心的文学评论。
与此同时,我像个孤独的航行者,在知识的海洋里、在杂乱书籍的河流上前进。我夜以继日孜孜不倦地埋头阅读。在那个海滨地带,在那个小小的萨阿韦德拉港,我找到一个市立图书馆,还遇到一位老诗人堂奥古斯托·温特,他对我如饥似渴的文学爱好感到惊奇。“这几本书你都读过了?”他一边问,一边递给我一本巴尔加斯·比拉①的新作、一本易卜生和一本罗康博尔②。我像只鸵鸟,一视同仁地把这几本书大口吞下。
那时一位身材颀长的夫人来到特木科,她身穿长长的衣裙,脚下是一双低跟鞋。她是女子中学的新校长,来自我们南方城市,来自白雪皑皑的麦哲伦地区。她名叫加夫列拉·米斯特拉尔。
我看见她身穿长及脚跟的衣裙从我们村子的街道上走过,对她感到畏惧。不过,当有人带我去见她时,我发现她是个很和气的女人。她黝黑的脸同美丽的阿劳科陶罐一样透着明显的印第安风格,她爽朗地开怀大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把整个房间都照亮了。
我那时太年轻,又太胆怯、太自负,不可能成为她的朋友。我很少见到她,但每次见到,她都拿几本书送我,这就够了。她给的书总是几本俄国小说,是她所认为的世界文学中最不同凡响的作品。我可以断言,是加夫列拉把我带进了俄国小说家们严肃而可怕的世界,使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成为我最喜爱的作家。从此,他们的作品一直陪伴着我。
为什么取名聂鲁达
世上的精英都曾云集在墨西哥。当早已占领法国、意大利的希特勒军队连连取胜,战争在欧洲形成长期迁延之势时,各国流亡作家都集合到墨西哥的自由旗帜下边来。他们中间有安娜·西格斯和现已失踪的捷克幽默大师埃贡·埃尔温·基施①。基施留下几本使人着迷的书,我非常赞赏他的杰出才能、孩子般的好奇心和变戏法的本领。他一走进我家,就从耳朵里掏出一个鸡蛋,或是一枚接一枚地吞下七枚之多的硬币,这些硬币是这位一贫如洗的流亡大作家所相当需要的。我们早在西班牙时就已相识,他对我为什么使用聂鲁达这个并非生而有之的姓氏,表现出追根究底的好奇心,于是我对他开玩笑说:
“了不起的基施,你发现过雷德尔上校的秘密(一九一四年发生在奥地利的著名间谍案),但你永远也别想弄清我的姓氏之谜。”
事情果真如此。他大概死于布拉格,享有他解放了的祖国所能给予他的全部荣誉,但是这位爱管闲事的专家却永远查不出聂鲁达为什么取名聂鲁达。
答案十分简单,而且毫无惊人之处,所以我小心翼翼地保持沉默。我十四岁时,我父亲总是不遗余力地反对我的文学活动。他不愿意有个诗人儿子。为了不让他知道我发表最早写的那些诗,我找了一个他完全找不到线索的姓氏。我在一本杂志上看见一个捷克名字,当时并不知道它是一位受整个民族爱戴的大作家的名字,是优美的叙事诗和抒情诗的作者的名字;他的纪念碑竖立在布拉格的马拉·斯特拉纳区。许多年后,我一到捷克斯洛伐克,就去他那留着大胡子的雕像脚下放上一朵鲜花。
聂鲁达的诗
我们甚至遗失了
我们甚至遗失了暮色。
没有人看见我们今晚手牵手
而蓝色的夜落在世上。
我从窗口看到
远处山颠日落的盛会。
有时一片太阳
象硬币在我手中燃烧。
我记得你,我的心灵攥在
你熟知的悲伤里。
你那时在哪里?
还有谁在?
说了什么?
为什么整个爱情突然降临
正当我悲伤,感到你在远方?
摔落了总在暮色中摊开的书本
我的披肩卷在脚边,象只打伤的狗。
永远,永远,你退入夜晚
向着暮色抹去雕像的地方。
王央乐译
情的十四行诗选 之 八
要不是因为你的眼睛有着月亮的颜色,
有彩虹,有劳动,有火焰的白天的颜色,
而且被抓住时,有着空气的活泼;
要不是因为你是一个星期七天的琥珀;
要不是因为你是一个金黄的时刻,
秋季在那时刻里爬上了藤萝,
而且你还是那芳香的月亮把面粉
播撒在天空而精细制成的面包;
啊,心爱的人,我就不会爱你!
在你的怀抱里我拥抱着生命的一切,
沙子,时间,还有雨中的树,
以及我为之活着的活生生的一切:
用不着走那么远我就能看到它们,
我看到在你的生命里有着活生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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