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早已降临这座大椰子树包围的闽南小城，今年的冬天来得异常的慢，已经立冬时节，校园里却还是处处短袖短裤，风扇与空调齐驱并驾，因此“太阳是个老当益壮的存在”便成了每个生长在这里的孩子的共识。
每晚十点到十点半，是向艾雷打不动的摇呼啦圈的时间。她立在四楼的宿舍门前，头顶的走廊白炽灯，脚下的校道的昏黄路灯以及对面校外大马路的璀璨街灯，胡乱的燃成一了片，她自顾自摇曳在深蓝的夜里，闭着眼睛躲避那些烛火一样的街灯。这时，头顶的星星也是自顾自闪烁成一片……
“老头子，别摇啦，待会儿的奶油吃下去反正又要胖，哈哈！”李芮晞从宿舍门里蹿出来，嘴里还啃着薯片，边嚼边又说，“刚才向阳坊的电话来了，老三和小五已经下楼去了”。
“老头子”是向艾在宿舍的绰号，她们六个姑娘之间从来不喊名字，大一进校第一天就订好了各自的代号，其实很简单，就是按照宿舍的床位称老几，“二丫”、“老三”、“老四”、“小五”、“老六”很快就敲定了。但是喊一号（向艾）叫“老一”或者“老大”都不太称大家的心，暂定了好久，后来也不知道是谁引了个起点，“一号也就是头头，舍长就归一号担任了吧。”于是不约而同的想到就叫向艾“老头”！！！瞬间，大家被博大的汉语言文化和自己巧思妙想给惊呆了。欢呼雀跃着专门为纪念“旦名之日”搞了次舍par。
之后的两三年都这么延续了初来的热情，大家呼唤着彼此的“艺名”在青葱的大学时光里生长，为了显示亲切渐渐又在向艾的“老头”后面加了个“子”字，她就成了亲昵无比的“老头子”。
向艾过了今晚十二点就生日，20岁，老三一大早就张罗着给向阳坊打电话预定晚上要吃的水果慕斯蛋糕，“喂你好，哈哈，是啊你听出来啦，对好早啊，早上好！我们还是定水果慕斯，晚上大概十点送来吧，恩对，老规矩不用给蜡烛，好的，谢谢哦，拜拜。”这是宋艾来校度过的第三个生日，也是大家一起在这里度过的最后一个生日，因为即将毕业，各奔东西。
“诶，老头子你快看，下面好像又有人表白了！！”李芮晞大叫着佝着身子往楼下的校道上指。向艾停下呼啦圈往前走了几步，往下看去。果然，好几个人把小蜡烛摆成了心型，还在继续摆字，应该是哪个女孩儿的名字吧。向艾皱了皱眉眉头，不去看那摇曳的火光，退回来继续摇她的呼啦圈，说：“太老土了好吗，又是这招，看吧，几分钟后保安大叔准保过来。”李芮晞则眯着眼睛很仔细地朝下张望着，她没戴眼镜所以看东西很吃力，尽管竭力想辨认出那名字是什么，半响没什么眉目，她转身进去拿眼镜，宿舍就被她的声音引炸了：“快报快报！！楼下有人蓄谋表白呢，大摆蜡烛”。
于是三个四眼女生开始趴在阳台往下看……“哎，二丫，我们进去搞两桶水算了。”“哈哈，可以啊，对准了往下浇！”李芮晞（老四）接了句：“而且呀，浇完我们大家一起冲进隔壁宿舍里！！”老六攘了李一下，大笑道：“哈哈哈，你这个绝！！”二丫不知道什么时候退到了宿舍门旁墙根：“你们都别费劲了，哈哈，看我，用这个！！”大家扭头看向了她，她正打开了墙壁上的消防栓，指着粗粗的水管奸笑中。“哈哈哈哈……”大家笑得前俯后仰，一群爱自动脑补的女孩儿聚在一起简直闹翻天。
“嘭！”消防栓窗口被关上，向艾特生气：“它可不是用来开玩笑的”！！说完异常生气地走开了。剩下她们几个人很突兀，很摸不着头脑，很尴尬。也不好意思回宿舍，站回了阳台边继续往下看。“怪不得老头子像吃了炸药一样啊。”二丫先开了口。老四纳闷儿地问：“为甚？”老六像是秒懂了二丫的眼睛所指，因为楼下的名字已经摆好了，“何丽”，而不是“向艾”。
刚才的“何”字大家都看成了“向”，所以以为是向艾带的那班小学弟学妹准备给她们代班庆生搞的惊喜。可是结果并不是，而是另一个班级给一个叫“何丽”的学姐庆生了。于是大家就顺理成章的以为向艾是心理不平衡了所以生气的。
可是，她们没有察觉到，其实向艾从始至终都没有再看那堆烛火一眼，或者她们忘记了向艾从来都不愿意看蜡烛一眼。所谓向艾因“自作多情”然后失望后怒火中烧一说根本不成立，可她们很善解人意地原谅了向艾的发火，“心里不平衡嘛，我们理解，理解。”
没过一会儿蛋糕就回来了。
十一点大家铺张好，围在了蛋糕前，因为向艾从不在蛋糕上点蜡烛，所以熄灯后许愿变得分外幽暗别致。黑暗中大家的脸若隐若现，向艾想到自己莫名对舍友发了火，但她们却没事儿人一样对她那么好，心里泛出丝丝愧疚，这算是毕业前最后一次一起庆生了，向艾感觉自己或许可以把心里的梗和这几个好姐妹说了，她心理郁结了太久的梗，关于火的梗。
“先不开灯吧，我给大家讲个故事吧。”向艾说得特别严肃而认真，黑暗中大家依旧可以很容易的在脑海里印出她坚毅不容质疑的表情。没有往日的玩笑，大家也不会怕向艾在这夜黑风高中讲她那烂俗的鬼故事，她们从语调里听得出向艾是认真要说一些故事的，于是都默默不吭声地尖着耳朵听着。
“有个女孩儿，从八岁以后，她的每个生日蛋糕都不插蜡烛。”这时候，阳台外面放起了烟花，“何丽，生日快乐！我们永远爱你！”的声音回荡到了四楼的宿舍，烟火的光忽明忽暗打在六个人的脸上，其他五个认真看着陷入沉思的向艾，她正乘着喧闹在构思自己的故事，低眉想得出神……
没几分钟下面的闹腾就戛然而止了，不用想也能知道一定是保安大队过来喝止了。保安大叔们经年和孩子们玩儿这种游戏，一般是第五颗烟火在空中绽放后，大叔们就开着警报电动车立在烛火当中，掐灭一场青葱岁月的奋不顾身。
向艾清了清嗓子，端坐起来，继续到：“那个女孩儿从小就和她的爸爸闹僵了，她很不喜欢自己的爸爸，因为爸爸又抽烟又喝酒还喜欢打牌，总是凶巴巴的。那个晚上是小女孩儿七岁的生日，但是爸爸却在外面打牌忘记了早点回来，于是她和妈妈等到了十二点，只好自己点蜡烛，当时小女孩儿许了个恶毒的愿望，她想，爸爸永远都别回来好了……”说到这里，声音变得沙哑了一点，甚至哽咽了两声，“第二天女孩儿醒在了医院里，妈妈还受了伤，后来她晓得了，那天夜里小区火灾了，小女孩儿被浓烟呛晕在了梦里，是警察协助妈妈一起救出了她，可是她们住了那么多年的家却荡然无存了，还有一起消失的，是爸爸，爸爸再也没出现过。女孩儿问妈妈，爸爸呢，爸爸怎么不来看我们，妈妈没马上回答，而是反问小女孩儿，问她以为爸爸去了哪儿。”
夜渐渐冷却了一天的燥热，风把阳台的衣服刮得呼呼乱响。
“女孩儿的妈妈是大学的心理学讲师，是很会读人心很厉害的人，女孩儿看着妈妈的眼睛，以为妈妈知道了自己那个邪恶的愿望，她猜想愿望或许是真的成了真。但是她不敢“招供”自己的罪行，好些消防员在她们周围进进出出，女孩儿那时候总分不清消防官兵和警察，所以她一醒来就感觉身边都是警察，她害怕自己一认罪就会马上被关进叫监狱的地方了。”
老四起身了，打开了手机电筒：“不好意思，我得上个厕所去。”大家静静都不说话，等抽水马桶“哗啦”响完，老四洗好手坐回原位。
“女孩儿说，一定是爸爸抽烟把房子烧了，所以警察叔叔就抓走了爸爸。是的，女孩儿的爸爸总是抽烟，妈妈不让他在房间抽他就跑到走廊上去抽，有次没把烟头掐灭完全就扔进垃圾桶，害得垃圾桶给燃了起来。旁边病床上的小燕阿姨赶忙说到，对呀对呀，你爸爸就是去警察家住几天去了，他就该好好反省反省！女孩儿的妈妈看着王阿姨，眼神略吃惊，王阿姨挤眉弄眼，示意妈妈什么也别说。”
大家从一开始就知道向艾在挖心掏肺说她最痛的伤疤，这么几年她们怎么会察觉不了“爸爸”是向艾的痛？所以虽然向艾一口一个小女孩儿，但大家都知道故事所指，大家都只是默默听着，不发一言。
“后来我因为亏心也不再主动问妈妈，爸爸去了哪儿，妈妈从此就这件事和我在相依为命的余生里缄默不说话。后来渐渐长大，读了物理学了科学，知道那种“心愿说”太不靠谱，所以就再问了妈妈，爸爸去了哪儿。”
“可是啊，人的记忆是多么靠不住的东西啊，妈妈否定了我关于病房里的那段记忆，否定了王阿姨挤眉弄眼的细节，说是我记错了，说事实就是爸爸因为在此失手害得烟蒂燃起垃圾桶，触然了旁边堆放的旧沙发，然后造成人员损伤财产损失，所以入狱接受惩罚去了。因为已经有过把事实和虚构混淆的先例，比如我把自己幼儿园因为别的孩子上台跳舞的记忆自动换成了自己独舞，把一年级表姐的双百分自动记忆成了自己的大获全胜，而后来的多方证实自己的记忆欺骗了自己，所以妈妈那么说，我也信了一大半。那么相信后啊，我又开始因为羞愧，因为自己的爸爸是个劳改犯而选择主动规避有关爸爸的话题了。”
向艾打开了手机电筒，开始拿盘子勺子准备切蛋糕，于是另外五支手机电筒也亮了，不尽相同的光晕在宿舍泛开。
向艾边切边说：“我周围的所有人都一直很照顾我的心意，他们从来不提我爸爸劳改的事儿，妈妈都没有主动邀请我去探监的。我在学校就特别害怕同学老师问我爸爸的事儿，我不想让别人笑我有个犯法的爸爸。后来又一年年过着，有一天，是高考完暑假的某一天，那天什么也不特殊，不是什么节日，没有什么新闻，天气也不严不热，可那天，妈妈却异常严肃，她学心理学的，总是会不经意就在生活的某个细节处经历醍醐灌顶般的大彻大悟，那天我就记得她的名言，说她没法替我判断哪种结局更残酷，也永远无法完全帮我规避掉更残酷的结局，她用这么多年终于想透了，接纳生命给予的一切，那才能成就更勇敢的心灵。她第一次，流着泪和我说，说我爸爸不是进监狱了，而是在火灾中死了，他没有犯法，没有把烟蒂扔进垃圾箱然后引起火灾，他只是打牌打得略晚了，但是四处寻找买水果慕斯的蛋糕店，那时候没有手机，他没和家里通电话，在街上找了很久，那时候没有手机，他不知道自己的妻子女儿都已经获救了，还是义无反顾冲进了火里，自以为去搭救至亲，但却是头也不能回地踏上了轮回之路，再也回不来了。”
向艾剜了一大块蛋糕进了嘴里，灯光被印在了她脸上，一行行在闪烁。
“原来小女孩儿的爸爸不是劳改犯，而是一个有血有肉奋不顾身的英雄，可她却一点也不会为此而愉悦一点，她宁愿爸爸是前者呢，因为那样她还有机会，有机会自己选择去原谅那个不回家爱打牌爱抽烟又凶巴巴的爸爸。”
奶油的甜和眼泪的咸拌在一起容在大家的嘴里，心里。向艾那年的生日愿望是：“希望世上只有我一个人害怕所有的火光，希望世上不会再有血脉被大火烧断，希望大家都平安幸福。”
后记
多年后向艾终于摆脱了心里阴影，她亲自给爸爸的坟头点上白烛，烛火摇曳在空灵的尘世间。
万物本无情，莫让人性的错漏，胡乱赋予世间之物一些秉性，反过来把人心伤得透彻。比如火，莫让烛火成为避讳，莫让大火烧断血脉亲情。“珍爱生命，注重消防安全。珍惜身边的亲朋好友。”至真的真理往往简明得让人发笑，但别等经历用惨痛的事实告诫我们，玩笑在消防面前，是开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