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的硬座车厢，就是一本锁住时间的相册
时间的轨道绵延无尽地铺向未来，属于旧时代的绿皮即将完成使命，将远行的梦托付给高铁。
习惯于北上广生活的白领们很难想象这个时代还会有这么多人乘坐着绿皮火车出行，然而，在至今没有开通高铁的西部诸多县域里，火车，依然是连通大山内外的唯一方式。
一眨眼，本科的同学结婚了，他的家位于广西壮族自治区玉林市的陆川县。
我从出差地云南西双版纳出发，凌晨四点起床，赶上早上六点五十分的飞机，先飞往重庆，到达后等待四个小时继而转机飞往广西首府南宁。南宁落地三个小时后，我踏上了旅途的最后一程：南宁开往陆川县的K9312次列车，200公里的路程，需要运行4小时28分。
农村出身的人总会深深迷恋硬座车厢里这浓浓的人间烟火气息，无论你再怎么习惯于高铁动车以及飞行旅途的静谧快捷，只要再次回到普快火车的车厢，除了乍到之初的一愣外，总能在很短的时间内重新融入了这个充满了嘈杂与异味的临时空间里。只不过，学生时代还敢抱着个单反满车厢乱跑直拍的我，已经丢失了那份勇往直前的勇气，只能借助于手中的手机，以一种云淡风轻不经意间的方式按下快门。
硬座车厢里的人生百态
在硬座车厢，你总能惊讶地看到许许多多仿佛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和事，比如说这位始终坚持低头一个多小时用手写方式算账的中年妇女。
比如这个将花生瓜子皮扔得满地都是的女孩以及她手臂上不知为何物的凌乱线条。
再比如这双突然从对面座位突然侵向你这排的臭脚……
当然，车厢里更多的还是形形色色的正常人。
几十年来，硬座车厢里“啤酒白酒饮料烤鱼片了啊,瓜子花生香肠方便面了啊,脚收一下……”的叫卖声伴随着火车的车轮传达至中华大地每一寸土地上，至今仍生生不息。
在没有交流之前，我很难相信朝着我迎面走来的这副面孔竟然是属于一张97年的女孩的脸，无意冒犯，但我仍然想用“饱经风霜” 来形容她。和卖啤酒泡面的售货员不同，小刘卖的是内蒙古奶片和新疆的果脯。直辖她的铁路公司分为很多部门，如特产部、水果部、日用品部等等，小刘就隶属于特产部。和我原本想象中并不一样，小刘工作的薪酬制并不是底薪加提成的方式。其实，这辆小推车的所有货品都归她个人所有，除了必须在铁路公司那里进货并购买车票外，售卖所得利润均归他个人所有。两个月前，她还是南宁一家服装店的店员。然而，自从来到了火车上，她就决定再也不回去了。在如今并不繁忙的淡季，一晚下来也能赚到两三百块钱。然而，她的工作必须秉承着做一休二的原则，毕竟，这样的工作机会要分给更多人。但即使是这样，一个月下来，综合收入也比南宁市平均仅有两三千的月薪高出很多。
小刘（带帽者）与同事交流
和他同样工种的小钟却没有她赚得多，他负责兜售的是类似手机支架和老花镜一类的日用品。他扯着嗓子卖力地宣传着手中老花镜的神奇之处，并将目光瞄准了车厢里上了年纪的老人，然而并没有多少人理睬他。他只能先将老花镜直接半扔半送的放置在了几个老人身边的桌台上，让他们自己体验，继而转身离开走向车厢的另一端。这种方式果然奏效，不多时，待重新回来后，就有几位老人动了心。四十分钟左右，他就卖出去了七八个手机支架及四五个老花镜。但是很快，他就在这个车厢呆不下去了，因为这里涌入了新的竞争者。
在列车员的催赶下，小钟只能走向了下一个车厢。原来，在这狭仄的车厢里，K9312次列车一次只允许一个售卖者。一个年龄比小钟大很多的中年男士走了过来，当然，他手里拿的东西也比小钟高端很多——先科电磁理疗仪。在中年男士的口中，这是一款神奇的高科技产品：它根据中医经络学理论，结合现代生物，所发出的仿生电流脉冲能够刺激经脉，加快新陈代谢，镇痛消肿，活血化瘀……
当然，这样“高端”的产品必须搭配更高技术的宣传口才，中年男人言语应用艺术，丝毫不逊于专业主持人：“十五个档位的电磁理疗仪，国际驰名品牌先科制造，原价298，由于厂家结合我们铁路部门做活动，现价只要120块，你少去一次按摩店，少抽一包烟就能买到它。你去洗脚店洗一次脚都要四五十快，再说现在我还送你一块价值十元的按摩贴。120块，120块，你在全中国买不到”。不过，他这夸张的宣传很快便翻了车，话音还没落，随即引来一群大妈的冷嘲热讽，“全中国买不到，你这不算是中国嘛，你这吹牛吹得也太……”
在这样的车厢里，稍许时尚的穿着便会在这个环境中显得格格不入，例如，95年的小陈。她用口罩将自己深深地埋起来，以阻断与外界的沟通。“实在是太吵了，我只能将耳机声音开到最大，如果有动车，我绝对不会选择这样的慢车”她既不习惯于这样嘈杂的车厢，也不愿意融进这个暂时组成的空间体中。很明显，在经济优先与速度优先的考量中，她很明显地偏向了后者。这一次，作为健身工作室老板的她结束了对南宁的考察，返回湛江，聊天间，她再看了一眼手中的车票，计算着这次南宁去往湛江的时间：“六个小时，实在是太久了，我都不知道怎么熬，没办法，没有高铁。”掐指一算，距离上次坐绿皮车已经是两年前那一次，她突发急事临时从湛江回深圳，临时抢不到高铁票，只能坐绿皮车。
硬座车厢是一个江湖，在这里，你永远不能以貌取人。比如，这个已经83岁的黄姓老妇人。她和外孙女从南宁省亲回来，踏上了这趟K9312次列车，正好坐到了我的斜对面。用“老顽童”来形容她丝毫不为过。她和外孙女并肩坐着，一人一部手机，都在刷着抖音。只不过外孙女带着耳机，她却大声外放着，眼睛紧盯着屏幕，一直咧着嘴笑，我生平还是第一次见到能把抖音玩得这么顺溜的八十岁老人。她一条条往上刷着，经典影视前段、小姐姐唱歌跳舞、百科知识普及，一条不落，喜不自胜的表情下同时伴随着丰富的肢体语言，令我震惊的是，她在听到野狼disco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将肩膀剧烈抖动起来。看这样的架势，如果她再年轻五十岁，定是个夜店里的金牌DJ吧。坐在她旁边的外孙女，被她打搅地不堪其扰，多次将耳机声音开到更大。
后来，她告诉我，外婆玩抖音的技能并不是她教的，而是外公，外公玩起抖音来比她更甚。末了，我在陆川站下车时将在小刘处买的芒果果脯送给了黄奶奶，她乐得直接欲拉我去她一个跟我年纪相仿处的孙女家过夜，使我惊出一身冷汗。
火车上的中国人
作为一个汽车编辑，我更喜爱的摄影门类却不是拍汽车，而是纪实。大概不想当纪实摄影师的修车工不是好的汽车编辑。就像著名摄影师王福春，身为一个铁道工人，却唯独钟爱火车纪实摄影。利用自己的职务之便，他在从1978年到2000年间，二十年磨一剑，痴迷于用黑白摄影的形式记录火车车厢里的人生百态，以自己独特视角和非凡毅力，铸成了这一生最重要的摄影集——《火车上的中国人》。
王福春《火车上的中国人》作品（图片来自百度百科）
翻开这本摄影集，你会发现，他的每张照片都是一幅别样的风景——有人为孩子构筑了爱的小窝，有人自娱自乐玩起麻将，还有人邂逅了爱情——百态人生在拥挤车厢里，演绎着的是真实的生活。
王福春，摄有《火车上的中国人》《中国蒸汽机车》《黑地铁里的中国人》等作品
我个人对火车出行最初的印象来源于于5岁那一年，由于父亲的工作原因，母亲与我和妹妹必须与父亲分别，在西安火车站，当火车开始缓慢启动，鸣笛的声音和火车车身一样深远悠长，看着窗外的父亲逐渐后退时，我霎时泪奔，哭成了一个泪人，在我的印象里那即是分别。自此一哭成名，被长辈们笑话多年，毕竟当时我身边比我小两岁的妹妹一边吃着糖一边傻笑，嚎啕大哭的我与形成了滑稽的对比。
那时候，时光清浅车马慢
多年后，没有了站台票，我也开始乘坐火车出行。在人生中最穷困的学生年代，我却偏偏爱上了诗与远方。于是，实现的方式便只剩下了普快火车的硬座。逐渐习惯了家乡无锡到求学地南宁28个小时的硬座，也尝试过南宁至西宁经郑州转车连续41个小时硬座的不眠不休。
学生时代攒下硬座火车票，比任何一个同学都要多，本科四年的时光里，我在火车车轮对铁轨的“晃荡晃荡”撞击声中游览了长江以南的全部省份，读研期间又开始向长江以北进发，只不过，出行方式逐渐转变为了更快捷的飞机。
那时候，如果在年底或者寒暑假旅途高峰期能买到一张坐票，旅途的计划便完成了一半，如果再能够幸运地买到一张车票以“0”或“5”的靠窗座位，内心的欣喜更是无以复加，踏上车厢的后，把行李箱放置到头顶行李架后，屁股坐定的那一刻，当头扭向窗外，对远方期待便开始在内心酝酿，美好而激动。只不过，那时候分享的渠道还没有朋友圈，QQ空间里零星点赞的，多半是没怎么出过远门的大学高中同学。
在硬座车厢，你能感受到其他方式出行中从未有过的温馨感，这里的时光很慢，但并不冗长。
夏季去青海，河南人，安徽人，山东人，陕西人，甘肃人....各操自己的方言，竟沟通无阻，侃天侃地侃雪山，民族团结大熔炉；冬季从广州去南昌，农民工兄弟装满棉衣的蛇皮袋包裹将车厢走到堵得水泄不通，身上却无一例外的穿着单衫与短袖；去云南旅行，自称云南通的背包客将云南十八怪讲得口若悬河，将那些第一次前往彩云之南的少男少女唬地一愣一愣的……
曾经，一趟绿皮车成了周云蓬梦想的方舟——他最终成了一名流浪歌手。这是一个让人羡慕的身份，更多的年轻人喜欢用流浪和远行来自我证明，后来，一个叫齐秦的喜欢沿着铁轨忧郁独行的台湾歌手，则成为争相模仿的时代偶像。
如果再将看待绿皮车的眼光放得更宏观一些，便像王福春20年前说的那样：”绿皮车就像是一个小社会，浓缩了中国普通老百姓生活的各个方面，也最能反映中国近30年的变与不变。”
摄于上海站
摄于无锡站
然而，最近十年来，不光是我，想必王福春也再也拍不到绿皮车里那浓烈而温馨的画面了。在科学技术进步的革命的洪流下，情怀总是显得易碎而短暂。高铁时代的呼啸不光带走了廉价的票价，也带走了这美好的记忆。
那时候，时光清浅车马慢。绿皮车的年代里，曾经多少心揣梦想的人，或经过彻夜的排队，或经由黄牛票贩子的手，总算攥到了那张粉红色的廉价车票，走进繁华包裹的都市，将自己的青春奉献给时代。
在你熟悉的出行习惯外，总还有更多的生活方式，有时候，我们原本认为的根深蒂固的不合理，大概率亦有可能是你的偏见与短视。比如说，乘坐绿皮车出行的人们，乐而为之，甘之如饴……
陆川县农村地区
1989年农历新年过后一个月，诗人海子穿着白衬衫和蓝西裤，在山海关一段慢车道上卧轨，等待一辆将从他身上轧过的绿皮，一个充满诗意的理想主义年代结束了。30年后的今天，伴随着绿皮火车时代的终将终结，我那“时光清浅车马慢”的诗意也终将逝去。
就在我舟车劳顿地来到陆川站的这段时间里，根据当地官方媒体报道，玉林-陆川铁路段这几天一直有动车在进行测试。动车上线测试是开通动车的最后一道工作环节，这预示着，陆川即将迎来动车时代！
或许，绿皮火车早已猜测到了自己的命运，他知道，自己身价低廉、技术含量低，时间的轨道绵延无尽地铺向未来，属于旧时代的绿皮即将完成使命，将远行的梦托付给高铁。
撰文 I 户志强 图片 I户志强、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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