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记忆
1
四目对视三秒钟后，我迅速的垂下眼帘。
那颗红豆正安静地看着我。在那个小小的玻璃瓶里，它永远是安静的天使。
2
当它被放在我手心时，还粘着一点泥，我抬头正要骂林风笨，他笑眯眯的脸已挡住了我的天空。
那一刻，我握紧了我的右手，攥住了手心里的那颗小小的红豆。
那一刻，林风轻吻了我的额头。
林风说，青青，这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你看，它是一颗红豆，是被用来做种子的呢。
不一会儿，这颗红豆就住进了一个透明的小玻璃瓶里，成了我十八年来第一个饰物。林风把它戴在我脖子上时，我听见他同样十八岁的心，在激烈的跳动。
那声音可真大啊，在我青春的心房撞出回响，绵绵不绝。
3
腰被小美捏了一下。舞会的喧闹依旧，对面的人满脸歉意，笑了笑便起身离去。小美握着我的手，青青，都一年多了，你应该有新的开始。我的心头一紧，林风也对我说过这句话。
外面很冷。小美说，青青，你刚才吓着我了。我对她笑笑，我没事。没事就好……哎，你知道吗？刚才那人是咱校青青乐队的主唱岳海。和你同名的乐队噢，你说巧不？
是很巧啊。小美，你知道我名字的来历么？不等小美答话，我自顾说下去。
我出生在夏季的大草原上，那时正是草色青青。我爸说特别的姓配个普通的名字好，他希望我长大就像这青青的草，普普通通，但头顶永远是广阔而自由的天空。所以，我就叫龙青青喽。
是啊，你一点都不愧是龙青青阿。小美拉着我加快了步伐。
我开心的笑了，有小美这么体贴的朋友真的是幸运，她懂我的忧伤，但她从来不问。
很快到了宿舍，我上床打开书，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关了台灯，把脖子上的坠子放在枕下。林风留给我的就是这坠子和枕头，还有那过去的一段光阴。
醒来已是七点半，小美以为我又逃课，早自己走了。我迅速收拾好就冲向教室，路上因肚子的抗议转向食堂。见那人山人海的阵势，我掉头就走，却见岳海提了酸奶向我走来。
他微笑着说，刚见你在这，就过来了。喏，酸奶给你，还是热的呢。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看着他。他连忙说，昨天是我太冒昧，请别介意。
谢谢你岳海，我不喝你的酸奶。
在拥挤的人群里，我拉了岳海就走，顾不了那些诧异的目光。
在图书馆后的空地上站定，我的呼吸有些急促。你见过林风了，是吗？
岳海看着远处，开始了他的陈述。
我见过的人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找的人。我家在南方的一个小城，大一暑假我在表哥的酒吧帮忙调酒。
有天，一个男孩来到吧台前，他要自己调酒。我诧异的打量他，瘦瘦的样子，脸上有些疲惫，还有些——忧伤。
岳海转过头看我，我只说，继续，手心已是潮湿一片。
恢复陈述的姿势，岳海放慢了语速。
我答应了他的要求。他调酒用料简单，动作很快，但却十分专注，仿佛在完成一件使命。调好后，他冲我一笑，又看一眼手里的酒，然后眯着眼，仰头一饮而尽。
我当时也不知哪来的兴致，居然请他喝酒。他倒也爽快，接过杯子就喝。我就问了一句，你调的酒叫什么名字？他放下杯子，过了会儿才说，故乡的红豆。如果你看见一个女孩，她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小玻璃瓶，里面有一颗红豆，那她就是我的红豆女孩，请你对她好一点。
他走后我半天才回过神来。以后他就没再出现过。
昨晚无意中见到你的坠子，情急之下也没顾及你的感受，真的很抱歉。
冬日的阳光是最暖的，可它还是暖不热滑过我脸颊的冰凉的液体。
接过岳海递来的纸巾，我掩面而逃。我不愿别人看到我的眼泪。
宿舍里没人，我在床上抱着枕头，关于林风的记忆席卷我的世界，彻底将我的思维占据。
直到现在我都认为，是林风终结了那噩梦般的日子。
4
许多女孩在十七岁的年纪，都淡淡地或浓浓地编织着未来的梦想。我的十七岁，却是惨烈的挣扎于生死边缘的噩梦。
每顿吃的药比饭多，输液使我的手背，手臂布满了针眼，这些我早已习惯。
在我一个人的房间，到处都安静的让我几乎绝望。窗外有棵冬青树，我躺在床上刚好可以看见它的顶部。每天，我都只是安静的看着它，它总是没有表情，也不动一动。只有输液管里的液体一滴一滴向下坠，对抗着这里的沉默。
照看我的是小丁护士，她管我的吃饭，吃药，打针及其他一些事。她总是来去匆匆，而且很少说话。
有一天，我终于无法忍受，摔了小丁护士递来的药和水，又扔了她带来的饭。小丁护士只看了我一眼。这一眼，让我清楚的意识到，我没希望了，至少她不对我抱任何希望。她那一眼，让我彻底的安静，也让我彻底的绝望。
第二天早晨，我睁眼看冬青树时，却是模糊一片。我的尖叫声引来了护士长和医生。他们说我的眼睛因为长期服药和过度悲伤所致，视力急剧下降，可能会失明。
我仿佛被置身于空旷的原野，四周是稀薄的空气，我不知道该向哪个方向迈步，想呼救，却发不出声音。
我只能沉默。只能等待。
护士长阿姨的手温暖又柔软。她说，青青，现在都是春末了，你的视力还有希望恢复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然后，我吃了药，便迷迷糊糊的睡了。
一阵清脆的鸟叫声唤醒了我。那小鸟似乎就在身边，我伸出手去，又迅速的收回来。
我的手触到了一个人的脸，食指触到抖动的睫毛。我确信，那是睫毛在动。
是我找他来陪你的，你们同龄。林风会做很多事，人也懂事，刚才是他在学鸟叫呢。护士长阿姨递水给我，我推开了。让他走，我不想欠他人情。他是有工资的，你不用觉得欠他什么。
可我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谁来都没用的！我的声音陡地提高。
这时，一个男孩的声音传来。青青，你会好起来的，你应该有新的开始。
我没再出声，只是轻轻靠向床头，算是默认他的到来吧。
后来，我常想起那天的情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容易的就卸下了防卫。或许，是林风最初的声音打动了我的耳朵，所以，我无法拒绝他的声音。
林风说，青青，吃饭了。青青，吃药了。青青，我讲故事给你听。青青，该睡觉了。青青……
我看不到林风的模样，他最初给我的印象完全来自于他的声音，隐约还有他抖动的长长的睫毛。
那天下午临风喂我吃饭。他我喂第一口时，我艰难的咽下了，第二口怎么也咽不下去，全吐了。有两只手同时擦我的眼泪。我感到他的手在抖，声音有些慌乱。他说，青青，你别哭啊，别哭啊。也许，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止住我的泪水，便让我的头靠在他胸前。这下，我哭出了声。青青不哭，不哭啊……他的声音被我越来越大的哭声盖住了。他一边说一边拍我的背，他越拍，我哭的越凶。
那时的我，仿佛一片在水里漂浮的叶子，终于找到了一个停靠的支点，紧绷的心弦松了，再也挡不住蓄积已久的泪水。
只是，我一直都没有问林风，那天我是否弄脏了他的衣服。因为，我闻到了他衣服上淡淡的香味，那是我十年来一直用的那种肥皂味。七岁那年我开始自己洗衣服，用的就是那个牌子的洗衣粉和肥皂，到现在都没换过别的。我熟悉那种气味，习惯那种气味，依赖那种气味对抗陌生的氛围。
我的视力逐渐恢复，林风的形象也一天天完整。起初我看见的是个子高高的瘦瘦的男孩，逐渐到他方方正正却显得消瘦的脸，直到他长长的浓浓的睫毛进入我的视线，喊林风已成为我的习惯。林风，我要喝水，林风，我饿了，林风……
护士长阿姨夸我坚强，我只是乖巧的冲她一笑，她又说我笑的像多花，我转过头去笑，正遇到林风笑盈盈的目光。于是，我真的相信我笑起来像朵花呢。
5
心里正美呢，被小美摇醒。哎，岳海请咱俩吃饭呢。我一边答应一边迅速起床。
冬日的傍晚，夕阳依然深情无限。我望望那红彤彤的太阳，心里轻轻的笑了，这一次，竟然在想起林风时没有眼泪。我终于可以正视有关林风的记忆了，真好。
夕阳和朝阳是我最喜欢的。去年夏天，我和林风常在早晨或傍晚散步。林风和我说很多话，但我现在只记得那一句：青青，今天好吗？那是他每次散步时都要说的，每次我都说，好。但每次都不看他。我知道他在看我。那些目光，它们拂过我的脸颊，仿若梦里一个甜美的微笑，我怕一回头，它就不见了。
很快见到了岳海，我们三个人边吃边聊，吃的很开心。岳海讲了他的家乡和他们的乐队。原来，他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冷漠。我觉得小梅美看岳海的时候眼睛很特别亮。
宿舍只有我和小美。各自钻进被窝后，小美兴奋的说，青青，两个礼拜后就是圣诞节了，到时候叫上岳海，咱们一块去玩好不？反正咱们都单身。我打趣，到时候，就只怕我一个人单身喽！什么呀？小美马上抗议了。
关于圣诞，我唯一的记忆是林风告诉我了那个故事的寓意。林风给我讲了无数遍的《两只鱼的故事》，我决定把它讲给小美听。
林风的故事我都能倒背了。
从前，大海里的两只鱼相遇了。一只是蓝色的，一只是橙色的。他们发现对方很特别，而且都没有别的伴儿。于是他们用一张一合的嘴问候对方，然后，他们决定一起在大海里流浪。
日子一天天过去，两只鱼也渐渐长大。他们每天都去不同的地方玩，饿了就找点吃的，累了就停下来休息。
有一天，他们被潮水冲到了沙滩上。他们以为末日到了，都想对彼此说点什么，但他们的呼吸却越来越困难。他们同时努力的向对方靠近，靠近。最后，他们终于成功了。他们迫不及待的贴近对方的唇，因为怕没有机会再表达对彼此的留恋。
这时候，又一阵潮水来了，他们又重新回到了大海。
去年圣诞节的晚上，林风照例在我睡前讲完这个故事后说，青青，今天我告诉你这个故事的寓意吧。它是——相濡以沫。说完，他就走出了我的房间，没有回头。
小美，我觉得林风对我好，你也对我好，所以，你应该知道他。这是我第一次和人说起林风，我真的好想他啊。
话说完，我们都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6
元旦的前几天，护士长阿姨说，青青，你创造了奇迹。元旦你有望回家过了。我的眼前是和林风漫步在百花绽放的世界的画面。
抱着枕头，它的柔软让我想起林风。我吃饭总爱停下来，赵阿姨就总催我快点。那时，我就特别怀念林风喂我饭的情景，我总是看他长长的低垂的睫毛，每一根都显得那么温顺。
临风在元旦的前夜到我家，留下枕头和几句话就走了。他说，青青，我不能陪你过元旦了。你一定要听赵阿姨的话，我尽量早点回来陪你。
林风，他把等待给了我。
有很多个夜晚，我梦见林风，他就站在我面前，对着我微微的笑，仿佛在说。青青，青青……我向他伸出手，却见他疾速离我而去。醒来，枕上就湿一大片。然后，我就抱着那个枕头，让它的柔软轻轻将我的心覆盖，压住那些涌在我心口的一波又一波的悲伤。
我很听赵阿姨的话，但很少和她说话。其实，我有很多话要说。可是，林风，他不在这里，我要等他回来，把所有的话都说给他听。
赵阿姨说我的枕头脏了，要洗洗。我瞪着她，她也看着我。在她转身离去时，我说，我不洗。我听你的话是因为林风要我听你的话。
回到卧室，我抱着枕头，一遍又一遍讲《两只鱼的故事》，讲完就说，该睡了，青青。然后，倒头就睡。就像林风在时一样。
除夕夜，我抱者枕头在床上坐到黎明，又在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沉沉睡去。
醒来，电视里正播新闻。我一直看到天气预报结束。林风说我应该多看看新闻。这样，我连续看了十四天的新闻联播。
元宵节的新闻喜庆不断，我忽然想起，这是这是农历年的最后一天了。林风会来吗？把脸深深埋进柔软的枕头，我的心就要窒息。
门铃悦耳的响起，我以最快的速度开门，听见一个声音，青青……
我相信那是来自天堂的福音。
林风拉着我的手，走的有些急，我都要赶不上他了。他的头发有点长了，都盖住了他长长的睫毛。冷风拂动他的头发，那些随风舞动的发丝，就是来自林风心中的呼唤，我只是看着他那飞扬的头发，就毫不顾忌的跟着他走了。
我们在一座三层小楼前停下。林风转过身看着我，目光闪闪，他身后的灯光一片朦胧。
青青，我有礼物送你，在楼顶呢。你走不动了我背你。
可以的，我可以走到楼顶。我握紧他的手，那是我的力量之源。
楼顶风很大。林风说，我送你的礼物在天空，要过一会儿才能出现。不管是什么我都喜欢。我看着天空，却不看林风。我要努力的不让心跳出来。
他的手想松开，我却抓紧了不放。他轻轻的说，把我的外套披上。我还是没松手，他就先脱一只袖子，然后用那只手握住我的手，再换脱另一只袖子。过了好一会儿，他的外套才顺利裹住我。
抬头看林风，他正低头看我。四目相对，天地间只有我和林风了。
“砰”的一声让我们回到了现实。美丽的烟花甜美绽放，林风轻拥我的双肩。青青，这就是我送你的礼物。仰望夜空，寒冷的夜似乎也有了妩媚的笑容和醉人的柔情。
回来时，林风坚持背我。我伏在他的背上，一直想说点什么，却还是沉默了一路。
那晚，我又喝到了林风热的酸奶，又听到了他讲的《两只鱼的故事》。
7
林风留下和我一起生活是有条件的。他说我应该有新的开始，他要我考大学。
从来没有那么多人和我生活在一起。我的家庭教师林佳一在我的右边住，林风在我的左边住。每天林风做饭我们吃，偶尔林老师也下厨。我喜欢吃林风做的饭，也喜欢他偶尔给我洗衣服。
那段日子，有两个人都很关心我，而我呢，总是快乐无忧的。
8
考完最后一门，我就急忙赶回家。林老师说，林风在楼顶等我。
我扑到楼顶，撞在了林风怀里。
那天后，我就一直戴着我的红豆坠子。
我也是在那天丢失了林风。他向我道了晚安，可他直到现在都没在我面前出现。
去年暑期，我的世界却处于寒冬季节。一个人住，房子显得空而冷。只有林风给我的枕头和坠子还让我有点暖的感觉。我的时间只停留在有林风的时候，没有了白天，也没有了黑夜。只觉得有什么断裂，而我只能守着裂口等林风归来，等他将裂口弥合。
这样的等待会耗尽我生命的光彩，那我怎么见林风呢。我要找到他。
就在我动身找林风的前夜，林老师打电话给我。她说，青青，林风找他的孪生弟弟去了。你应该好好过你该过的日子。
还不等我开口，电话已挂断。
我把东西一件件往外拿，我相信林老师的话就是林风的意愿。
可是，林风，一年多了，你在哪里？
默念着林风的名字，悲伤再次涌上心头。
9
醒来已是中午，窗外阳光刺目。
回忆已让我无法再平静，我急切的想知道一个答案：林风在哪里。最后，我决定找护士长阿姨。
黄昏时分，我已在住了三年的小城。下车后给小美打了电话，就直接到了护士长阿姨家。她对我的到来并不吃惊，待我说明来意，就给我了一封信。
那印着浅色花朵的信封没封口，我却是很费劲的抽出了里面仅有的一张纸。林风的气息扑面而来。
青青：
请别难过。
我明天要离开这里了。
我和我的孪生弟弟林海是奶奶捡来的。两年前，弟弟出走，至今没有消息。弟弟走后奶奶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我要挣钱给奶奶买药，还要找弟弟。所以托人找工作，后来就见到了你。
元旦时，奶奶病危，我急着回去，也没给你留话。我们就住在附近的镇上。奶奶是大年初七闭的眼，她唯一的心愿是我和弟弟能团聚。
我知道，你需要我在你身边。但现在，我必须去找弟弟了。
无论你何时看到这封信，都别难过。我找到弟弟就回来。
青青，你应该有新的开始。
再见，青青。
林风
6月8日
我一下子变成生长在暗湿处的植物，就要承受不了这水分太多的空气，不知如何呼吸。
握着这封信，我被护士长阿姨拥入她温暖的怀抱。她告诉我，林风的奶奶无儿无女，一个人住在林家村，常受到林佳一家人的帮助。
那个小小的坠子在胸前顶的我心口生疼。我忽然想起林风的话：它是被用来做种子的呢。原来，林风早已把思念种在我心里。但他不知道，那棵种子早已长大，繁茂的枝叶已挡住了我青春的阳光。
似乎一切都有了答案，只是不知林风的所在。
一个人在那没有人气的房子里，记忆的片段不停闪现。林风的身影充满每个角落。闭上眼，林风仿佛就在身边。他说，青青，你应该有新的开始。睁开眼，房间里依旧空而冷。
我决定去找林风。准备好行李，给小美说了声，就买了去岳海家乡的火车票。我想，那里至少有林风走过的痕迹。
10
冬日的早晨，阳光淡淡地照着。街边的梧桐树沉默无语，任喧闹忙碌的人们穿梭于它们之间。洋槐细细的枝杈也安静的注视着来往的人们，仿佛已洞察了一切的因缘。
我想知道，树们是否看到了我这次出行的结局。
有风刮过，穿过沉默的枝杈，树依然安静，没有给我任何暗示的信息。
而我已等不急，林风在我的心灵深处，牵引着我，向有他的地方靠近。
脖子上的红豆陪伴我，奋不顾身的踏上这未知的旅途。
向林风靠近，我不害怕。
作者：冉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