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小区,曹姐急急迎面而来,问道,看见我妈么?我说一路没见着,她张皇着继续往前,左顾右盼的。
曹姐的妈妈,我们叫了几十年的周姨,听说老年痴呆越来越厉害了,五十出头的曹姐退休后只够照应老妈,就这样还状况连连。奇怪得很,曹叔叔在世时,老太太心脏不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曹叔叔一走,周姨脑子渐行退化身体却越来越敏捷,去年体检时心脏一点毛病都没有。按说是好事,可有时也苦了女儿,看住个大活人不容易。
老太太的俩闺女都是做了婆婆的人,老大身体孱弱还得帮着带孙子,照顾老妈的担子就落在二女儿,也就是和我同小区的曹姐身上。曹姐的儿子在广州安了家,孙子还在哺乳期,儿媳妇辞了职带娃。曹姐这边被老妈拖住,一点帮不上忙,心里有些愧疚,在我们跟前说过不止一次。
曹姐的公婆亦年事已高,每月总要去看望一两回,就不得不把老妈送到大姐家。老太太有时候发倔不去,只好留她一人在家看电视,想着那头快去快回。住的是一楼,早年砌了方小院,为防万一曹姐锁死了院子的铁门。没成想老太太身手太敏捷,居然能翻过齐肩高的院墙溜之乎也,幸亏衣服里缝着电话号码,遇上好心人才没走失。
从派出所接回了几次老妈后,曹姐自此与母亲寸步不离。时常在菜场遇见这母女俩,曹姐一手提着菜兜,一手紧紧牵着周姨。老太太头发梳得纹丝不乱,里里外外透着清爽麻利,一双眼咕噜噜在红辣椒绿青瓜间溜转,望去倒比女儿还透着精气神儿。
“周姨,买菜啊!”我大声打着招呼,老太太猛一回头看着我,眼神清澈,绽开一朵舒心明快的笑容。
这些年接待的患者不少,其中也会有衰老得令人不忍的。拄着拐杖颤颤巍巍一步一挪,口齿不清听力极弱交流困难,他们为自己或老伴甚至孩子的健康待遇在各单位各处室间辗转,文化低点的连门道都摸不清。我做不了更多,只能尽快地办理,尽可能清晰地指引,提醒他们别落东西。起初还会生出些嗔怪:老人家,以后让孩子来,这么大年纪跑来跑去摔到怎么办?后来有位老人当时就红了眼眶:没有办法哟!小孩不在身边,都是自己管自己。仍然是可怜天下父母心,独自挣扎着也舍不得麻烦孩子。
曾经看过一篇文章,是一位在养老院做过护理员的姑娘的亲身经历。她曾负责一位瘫痪的科学家,大小便不能自理,给他洗澡时那衰朽丑陋的身体真让人嫌恶。她说无法真正爱上那些老人,离死亡越来越近的绝望逼她逃离。这样的叙述里,我能想象的养老院充斥着阴暗、悲惨、腐朽的气息,那里的老人是被遗弃的,我不要去这种地方,更不会让亲人们去。
听说宁主任进了养老院。宁主任是我参加工作时的直接领导,与父亲同年生人,近十余年间的数次脑梗让他举步维艰。老伴长期心脏病去年驾鹤先行,一双儿女各自奔忙无法贴身左右,只能请钟点工照料日常。偶尔遇见他在小区里借助拐杖一点一点挪着,想起当年的笔直腰杆洪亮嗓门难免让人唏嘘。
十年不到,观念已发生了颠覆。养老院不再是一个无奈的可怜的选择,好的养老院需要一定的经济实力且一床难求。医养结合的模式开始吸引资本,单位旁边就有一家条件不错的养老院,还开了配套的私营医院,据说这里床位已排到几年后且要价不低,稍微过得去的四五千元起步。目前本地薪资水平,三级正高退休金才五千左右,而单位能达这个级别的不到3%,可以预见,我们该为此准备一笔不菲的养老金,方得安享晚年。
很少想过“老”与自己的关系。孩子是一种提醒母亲年龄的存在,他都上大学了,我有点老了吧?他就快大学毕业了,我多少岁了?他谈恋爱了吧,也不告诉我。原来升级并不太远,我随时可以做婆婆。
我想,自己是有点老了。或者初现颓态而不自知,奔在向老的路上轰了一脚油门。
意识到这一点后,开始更加留意老人,关注他们的社会环境、心理健康、养老模式和财产处理等等。我是自私的,只有今天的他们拥有健全妥当和宜人条件,明天老了的我们才能更安适惬意。
老了怎么办?任留在身边的孩子啃老,抑或远走的孩子让我们倦鸟再离巢?在帮衬完孩子抚养他们的儿女后,我们拖着残败无力的身体默默离去,两颗白头相依为命或者孤独余年,用另一种方式继续呵护保全着孩子。
从不能自理到魂归极乐,通常还有一段路要走。50-70初是独生子女的父母,这批人即将逐渐老去,他们中的大多数并不指望,更多的是不想拖累唯一的孩子。故人们在养老院陆续重逢,想想居然也是挺美好一件事。
说得有点儿远,未雨绸缪都过早,那当下最重要的是什么?孝顺和陪伴,时不我待。
人本自私,独生子女尤甚,而我们也没有资格站上道德高地。一个“忙”字如何背负,那些苟且和对一己的纵容?等到、以后......就这样宽慰着自己,开脱了自己,等到没有了以后,等到自己也垂垂老矣。
父母双节期间,感恩回忆体文款款绵绵,常令人潸然不禁。我自己也有写,爱文字的人就是这样,情哽在喉不吐不快。看得繁了,便多出一点思忖。我们都感于受,念及暖,恋恋不舍因父母关爱荫庇而滋生的深沉幸福。这幸福与生俱来天经地义,不需要回馈维系也心安理得,父母之爱宽山厚水,全心全意无私无畏,凉薄人世再无从拥有,故曰“伟大”。
我常常想母亲,受了委屈遇到难处会更想念。母亲的温和慈爱细致周全,只余模糊记忆的情景片段,因了永远失去而无限美好。不痛哭不懂得,好友厌烦妈妈的唠叨和坏脾气,我又如何让她明白,有母亲的嗔怪萦绕耳侧是一种怎样的福气。
无数次幻想,母亲若还在,我要做尽所有让她开心的事,我要骄傲地挽着她看世界的最美。因为不再可能而在心底铺设了无穷可能,如果一直是圆满的,从小任性骄纵的小女,真的会好好珍惜这唾手可得的幸福吗?扪心自问我的回答底气不足。
一位朋友为了阿尔茨海默症越来越重的母亲辞职三年,中断成功的事业放弃近200万收入。这份“工作”需要比哺育婴孩更耐心的付出,这不是报答,是天性,像母亲当年的含辛茹苦一般。这个柔韧女子的毅然决然使人敬佩,此后的人生路,在天地间风雨中行走,她都是泰然的,因为尽了心让母亲笑到最后。
五月初夏,阳光开始热烈,照在父母身上是刚刚好的温暖。在朋友圈展现跪乳反哺之心,用文字连篇累牍深情怀念,都不如径直奔向那间老屋,让你的身影在父母眼前晃来晃去。趁着日暖祥和,趁着心中尚满,我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