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影《猜火车》的开头 ,青年人Mark觉得中年人的生活千篇一律,充斥着矫揉造作,并对此充满厌恶:
“他们选择生活,选择工作,选择事业,选择家庭,选择一个大电视,选择洗衣机、汽车、镭射音响,还有电动开罐器。选择健康,低胆固醇和牙齿保险,选择固定利率的抵押贷款,选择政府提供的低价而体面的住宅,选择朋友,选择休闲装和配套的旅行包,选择用分期付款买回同系列的什么织物做的三套件西装,选择DIY,然后在某个星期天的早晨问自己我这是在哪儿呀,选择坐在那张睡椅上看让脑子变浆糊的体育节目,一边往自己嘴里塞垃圾食物,选择在这一切的末尾烂掉,最后在一个破破烂烂的家里遭儿女唾弃。”
老江是他们公司的副总,和我在同一个新建的工厂里赶项目,同在国外,又是有接壤的项目,所以一来二去就熟了起来。
他浙江台州人,五十出头,一头锅盖秀发温柔地贴在头上,和他年纪不相符的头发的柔顺光泽很容易给人一种油滑的感觉。锅盖头下是满是褶子的脸,喜欢肆无忌惮地笑,一笑起来仿佛漫山遍野菊花开,有点阴气。
照理说一个公司,接了这种项目的单子,应该不会很小。一个副总,职位到这个岁数差不多已经顶天儿了,他也没啥必要出来。我这个人心里憋得住话,一块儿工作吃饭聊天打屁将近一个月了,直到临走的时候,我才按捺不住心里那只蠢蠢欲动的猫。
最后一顿晚饭吃完了,我拿牙签儿唆牙的时候,我就问他,我说:“哎老江,你说你都这岁数了,抽几根烟的功夫都能看得到退休了,按理说就该在家喝喝茶,打打麻将,学人家那些个功成名就的中老年人,搁那儿韬光养晦多好。”
老江听到后甩了甩那头锅盖,叼着烟,瞅着桌对面那一桌的外国妞儿:“这么多妞儿都没捞着玩,你哥哥我还年轻的很咧。小陈呀,大好时光啊。”说罢吐了个烟圈儿,色眯眯地看了我一眼。
就像有些人可以一眼看得到四十年后的模样,老江这个家伙,是那种一眼就看得到他全部过往的岁月,让人感慨真的有“一把岁数活到了狗身上”的人。在跟他的接触中,按他的话说,吃喝嫖赌毒样样都试过,“曾经我以为啊,这辈子不多看点东西,不多用点东西,不多玩几个女人,活着跟死了没区别。”
桌边几个姑娘被他吐出的烟圈吸引,好奇地看着他,而后视线落在他的头发上,好像不理解为什么一个满脸褶子的人还能有堪比妙龄青年的头发。
我甩给他一根牙签,老江接住了牙签,但没往嘴里塞。他瞅着我和心心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又抽了口烟,叹到:“老哥老咯,不服不行了。”而后眼看着老江那双贼眉和鼠眼变得端正起来,仿佛一位沉溺在牡丹丛中的浪子被人收住了心,嗯那话怎么说来,宝相庄严,活脱脱像个精神分裂的神经病。
我嘴里啧啧称奇,这变脸的功夫真是炉火纯青啊。老江又叹了口气,掏出他的手机,拿出了他的全家福。我心里一阵腻歪,又是流浪在外的丈夫思念远方的家的桥段?
“呐,我闺女。这个,我儿子,四岁。这个,我老婆。”老江指着屏幕一个个对我介绍。“老江,你闺女挺水灵啊?”老江笑嘻嘻地眯着眼,“狗屁,该你屁事。”
“我告诉你哈小陈,这个人呐,能不结婚就不结婚。羁绊多。”
“看着我这儿子没?这他妈浪了一辈子,晚年得子啊,那是又开心又糟心啊。你嫂子那是冒着多大的风险生出的娃,你说我这再玩算得了啥。”
我点了点头,“是,嫂子累着了。那你知道,还非得生啊?”
“赶上政策了呗,一辈子想个儿子没想着,我可不想老了死了,进坟里了,被别人戳脊梁骨,我老江家还不能断根儿。你说好不容易从祖上继承了点家业出来,儿子到你这个岁数了,我也动不了了,趁着能挣点钱多赶点项目,多落袋为安心里也踏实。我可不想等我半截身子进黄土里了,还看着我儿子辛辛苦苦地给别人打工,受不得那个气。”
我佯装不屑地瞅了瞅,“就你?老江啊,我可是看过不少有钱人的节目呀,你搁人家,那可是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
“屁,私底下都一样,指不定还他妈不如我呢。”老江小吸了一口烟,“老子生了个闺女,又不用给她做榜样,该混混,该玩玩,顺其自然地挣钱。”手在空中顺势那么一捞,然后一摆,一口烟弥漫在手掌里,雾蒙蒙。“没想到啊,最后还是落在我儿子手里了。”
“你老哥我看得透啊。你说你们这代人,生活在一个不愁吃不愁穿的时代里,上学,读书,工作,娶老婆,生孩子,然后死。你们的生命被一堆垃圾食品和没有任何用处的电子产品填满,你们没有生活的方向。你们所谓的喜好被大公司支配和引导,他们奴役着你们的时间和生命,让你跪着挣钱然后再让你跪着把钱花出去。你们其实生活在一个没有选择的世界里。”
“这个是大趋势,你老哥我改不了啊。我这一百来斤的肉加骨头能做什么呢?”
“上学,读书,工作,娶老婆,生孩子——我儿子生命的大部分都需要我的参与,即便是不需要我,也需要我的钱的参与。我也想没事儿喝喝茶,泡泡妞,哪怕不能玩,看看也好,可是我要是把时间都拿来干这个了,那我儿子就只能看这种货色了。”他指着餐厅里的服务员,“他老子我都看不下去。”
重男轻女很严重,对男女的态度听得我很不舒服。抛去这点,老江的这一肚子牢骚让我不由想到在《银狐》里看到的那段话:
大危机还是来自于人们饥饿的恐惧,正是因为有这样根深蒂固的恐惧,老一辈的人们即便是在家有余粮的情况下也习惯性地喝稀粥。
他们朴素地认为,只要自己少喝一口,将来的后代就能多喝上一口稀粥。
祖宗牛马一般地工作一生,然后把家业传给后代,后代不敢懈怠,依旧勤勤恳恳地劳作,最大的念想就是等自己死掉的时候能把一份更大的家业留给孩子们。
这样的做法整整在这片大地上延续了好几千年。
在那个时候,很多家族的财富就是这样一点一滴地累积起来的,给其余的贫困人家树立起来了一个个目标和丰碑,于是就有了更多的人开始了这个艰难跋涉的过程。
他吸了一口烟,半支烟深深地吸到底,停了一会儿,然后从鼻孔里、从嘴里一股脑地全喷了出来,像是在对这个生活无声地顺受。餐厅的灯明亮、变换,在玻璃杯上折射出各种姿态,桌子旁那几个迷人的姑娘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话,笑着我们听不懂的声。
真是陌生而熟悉呐。
罗曼罗兰说,“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的本质后依旧热爱它。”我不知道老江这个家伙到底淌过了多少江湖,看了多少阴暗,又期待过多少次黎明。但是我猜,老江应该是个走过路过这个纷纷扬的世间,都没有错过最后一次勇气的人。
就像《猜火车》里,Diane 对男主说,尝试一下新的生活吧。男主说,还没有尝试过的生活只有一种了,那就是好好生活。
老江应该就已经在好好生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