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雪

还记得一零年一月九日那场雪,那是冬季的第二场雪,白茫大地,黑的是土,白的是雪,浅则五六厘,深则十几厘米,汽车披白袍,马路浸湿雪,行人肩,头和慵衣凸处绵雪软趴,撑着伞好像会大煞雪的风情,让我们亲近这些柔雪吧,它是一个契机,一个净化心灵与世界的盛宴。幼孩的鼻翼迎着雪呼出白气,他在雪地中欢欣雀跃,靴底踢出皑皑白雪,不畏严寒和妈妈一起堆雪人,奔着,跑着,跳着,快乐的喊叫着,给静谧的雪景带来一股清新的活力。

那时家里经济条件不好,父亲常年在外为营生忙碌奔波,留下母亲一人和我及爱人在家。虽然喜欢看雪,但映入眼帘的已不仅是雪。看到那场雪,我就感慨到,雪是泪的凝结,是男人深藏心中的隐泪,生活的重压,情感的羁绊,亲人的期待,对子女的失望,旅居在外的孤寂,心灵缺乏支撑,表面又装做坚毅,豁达。所有这一切溶成泪之泉,它来自上苍,那迷朦灰白而又深遂的天,天有情而苍老,人有情才会被情所伤。当泪之泉遇见人生冷寒天,漫天就会飘起雪花,那是父辈未流完的泪,不知道那是一种解脱还是沉沦。

我爱父辈,爱父亲,但这种爱是不能轻易说出口的,既使是写下也因难(笔尖与心口常会颤抖),微妙而复杂的父子关系岂是一个爱字或几个字能说清道尽呢?

光阴荏苒,我初为人父,有一个聪明可爱又调皮的儿子,给老爸老妈带着, 住在另一城区, 每星期看一至两次,他渴望着见到爸妈,希望每天陪他写作业和玩乐。但我的上班时间日夜颠倒,爱人又是早出晚归,真是无可奈何。上夜班经常休息不好,感到疲累,他却有这个年龄段小孩的活泼好动,甚至淘气,(比如洗澡前,他喜欢在厕所里玩水,玩得高兴,把我衣裤溅湿,怎么也劝不住。我气恼不过就抢过水管,淋湿他的头和衣服。)我没有耐心去陪伴,有时呵斥,进而打他,他却说,好遭孽,怎么有这样的爸爸…。

其实当父亲是很难的,要顾全工作,计划赚更多的钱,照顾教育好小孩,陪伴爱人和双亲,下班后,就那么一点时间,工作岗位累的,光顾着休息,哪还能顾及到其它……。由此联想到养育培养我的父母亲的艰辛,那时都是双职工,忙工作,没时间管孩子,就把小孩锁在屋里……。

我更感觉到缺乏做为一个父亲的担当与责任,颇感焦虑。孩子很喜欢我陪他玩,在本不多的时间里,他晚上和我一起休息,兴奋地缠着我讲故事,玩耍,把床上当探险地,总是超过规定休息时间,不得不打他屁股,叫他早点睡。他生气觉得委屈便光脚跑下床,到奶奶床上去了。唉,他明天还要上学…没办法啊!他常常梦见我消失不见,留下他一个在黑暗之处,跟我小时常梦见父亲被抓走是何其相似……。

子不教,父之过,通过接触他的生活,我回溯自己似乎失忆的童年,觉得要和孩子一同学习,成长,迎接人生路上的风雨和挑战。

雪在人的眼里是唯美的,追寻雪的足迹,便看到人与岁月的划痕。雪对我不仅是美景,抒情赞美的对象,也有莫名的感伤,隐在心底的哀痛。

童年时的雪,太遥远,印象是模糊的,但打雪仗,堆雪人的快乐是不会忘怀的。记得我上初中时,有一年下了大雪,雪后,在院内蓝球操场踫见一同学(他是初二才从邻班转到我们班的,有美术特长,成绩在班上算是中等,他是我的画友,星期六学校放假,我就跑到他家一起画画玩。),他是我的好朋友,长得高又帅气,我放下滚了一半的雪球(在厚雪地里滚雪,以做雪人材料。),邀请他和小伙伴们一起堆雪人。他毕竟画得好,审美感觉敏锐,指导我们,先确定好身体大致的比例,头不大不小,身体适中,眼晴要用煤球,安在合适的位置(我领命下了操场楼阶,在操场亭子下方的防空洞内用棍子掏了些煤渣。那防空洞常年闲置,有人做好煤饼就放那里阴干,平常铁门上了锁。),帽子找一个工地搅泥灰的破桶,倒扣在头上,很快有人从家里拿来干瘪的胡萝卜当鼻子,从楼道里借来破扫帚插在右边当手,点几个煤渣当衣扣,用手在雪人脸上划一个微笑的嘴……很快一个漂亮的雪人就堆好了,小伙伴们说笑着,呵气,搓揉红通且僵冷的小手。

他妈妈下了班,刚好路过,夸讲道,这个雪人真好看,马上回家拿了相机,咔嚓把我们一起照了下来,几个灿烂的小脸笑得像花一样,旁边就是我们的作品,快乐,晶莹,唯美的小雪人…。后来照片给我洗了一张,效果很好。

多年以后我经过他家的楼房(他家就住在操场斜下坡处的七层粉绿楼房,五十米左右距离。)常望上一眼,他已成家与爱人搬到别处安居,不知他父母还安好否。

那张照片搬迁时丢了,好友零四年以后就未联系,各自都忙着自己的事,走的路也不同,愿他过得好……。

那个很棒的雪人,天刚黑时,就被院内几个调皮的少年和小孩捣毁,推倒了,几个小伙伴想保护,也阻拦不住,只好假装不在意,随着他们的动作~耶的一声,一起推倒自己辛苦完成的作品。哎,有时真搞不懂,有时人性中的破坏欲却能给人快感,而真诚欣赏美赞扬他人的长处,像是于己有损似的,未成年中有人如此,成年人当中也大有人在。

还有一件事,令我久久不能忘怀,也是在某年大雪后,当时我上初三,某日晚饭后和弟弟一起拎着红纸灯笼,微红发黄的光映着白雪,从楼与楼之间的地坪走过去,地面上是瘦小乌黑的彬树丛(一小块长方形的林子),正相互说着话,绕一圈再回家,突然从林子那边~嗖~嗖扔过来两个雪球,第一个雪球打瘪了灯笼,第二个打破了灯笼纸,打熄了烛火,年少的我怒从心来,心想又没招谁惹谁,为何要打灭我的灯笼,当即在地上搓了一个雪球,朝林子那边黑暗中的几个窃笑和私语处抛了过去 (有人呵呵笑,说是我打中的,你们没我准,听声音好像是那几个熟悉的调皮少年,与我年纪相仿,同年级不同班。) ,只听对方啊的一声惨叫,啊,我的眼睛,我一听,知道大事不妙,赶紧拉着弟弟从林子地退下,原路返回,快步小跑回到家。他们在后面追,吵嚷着,别跑抓到他,无奈天黑,看不清人,让我们兄弟俩逃脱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如果不跑,会遭他们报复,可能会挨揍,然后告知家长赔钱,那炉子就捅大了(那时是九二年左右,家住红砖墙苏式筒子楼,很多人家升炉子烧蜂窝煤,烧开水,做饭,炒菜)。当时跑了以后也不知伤了谁,事后才听弟弟说是某人,那人跟我同校同年级不同班,初二时还和我及院里其他人一起到华中师范大学上过补习班,他妈妈还送冰棒给我们吃(先是请大学生在院内他家补课,后来才转到华师),一起补课时他还借粤语流行歌曲磁带给我听。他的左眼角被我扔的雪球擦伤,事后有点眯着眼看人,有时又没有眯。那是弟弟告诉我的,说别人问他那天是谁丢的雪球,弟弟跟那人说了,我听了有些埋怨弟弟泄密, 有一段时间在惴惴不安中度过,怕他找上门来扯皮,但后来不知怎的他并未找上门来,我想也许是他丢的雪球打坏了灯笼(也未证实,不能确定),这样安慰自己,时间一久竟淡忘了这事。

后来我到外省求学,回到武汉工作,一边工作一边上工艺美术自修大专课程,又到大学进俢卡通设计专科,经历拆迁搬家,许多年后至今一直没见过他。人到中年,难免怀旧,我想如果再见到他,和他聊聊近况和往事,也顺便给他道个歉,了却我多年的愧疚之心。

不知什么原因,自从零八年以后,武汉就未下过像样的大雪了,也许是因为全球温室效应,各地气候均变暖之故。但不管武汉下雪或不下雪,我都喜欢这个城市,毕竟在此生活了二十九年,虽然不是生于斯长于斯的本地人,也不会讲巷子里的武汉话,但早已把这里当做我的故乡,一个冷也好,热也好,下雪好,不下雪也好的地方。

雪,灵魂的净化机制,抒情的画卷,童年的好玩伴,通过一个城市,一个故土,二十几年的机缘际会,它已深入我的血脉和骨髓,内心渴望,下一场雪,在下一个冬季,在今后的每一个冬季……。

人的身体和灵魂包涵着动物性,只有在灵和肉双重赤裸时,人才会发现自己动物性的一面,它与人性冲突就像步入火宅不灭不安。

做为一个物种,人类太寂寞,花草树木昆虫足以治愈这个硬伤。人类社会的快速发展使得天人合一始终是一种理想,但只有达到人与社会的和谐,才能更好的与地球及诸多物种和睦相处。

雪,灵魂的净化器,它能净化世间灵魂和肉身的哀伤和悲愁吗?我不能确定,但我隐隐感到雪对自己灵魂的滤净和涤洗。

零九年一月十六日,武汉下了初冬的第一场雪,大雪纷飞,像赤裸的灵魂一样降临在这片令我熟悉又陌生的土地上(武汉这几年日新月异,变化很大,而我对城市的过去知之甚少。)。比雪更白的是白莲花,但一塘盛开的白莲比不上成千上万如天使羽毛般飘扬的雪。 比雪更白的是白骨,因为恐怖而记忆深刻。咯嘣一声像断弦之琴,恐惧像雾样弥漫开来。但白骨也可化成莲花,正是死亡才激发人去追寻生的意义。

初雪是大气的,它有颗菩萨心肠,没有分别心地敷在花草树木人及地上藏污纳垢之处。中雪则像罗汉,怒目狰狞合着大风强硬地给大地披上灵魂净化的外衣,既而风向乱转分不清东西南北和雪绞合在一起,大雪就要来临了……。

而大雪则像内心的风景,心中充满无音之乐,无框之画,圣洁,宏阔,是施洗灵魂和肉身的时刻。雪落无声,我似忆非忆,充满来自内心的喜悦和莫名的感动。

雪,雪,雪,让我轻轻地一遍遍默诵你的名字,像久未见到爸爸的小女孩在公交车上不厌其烦地对爷爷叨念,爸爸!爸爸!爸爸……!我要见到爸爸了,爸爸!爸爸!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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