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演讲

白岩松: 中国人不做无用事,一切皆与升官发财有关

本文为2014年12月18日,白岩松作客厦门大学,所做的一场主题为“阅读与人生”的交流会主题演讲。

以下为白岩松的演讲实录(有删减):

各位,大家晚上好。今天我来了之后才知道不好讲,为什么?年龄层相差太大,36到42岁的一群人,还有年轻的大学生,你怎么把一家两代人融合在一起还要给他讲呢?讲养生上一拨听,下一拨不听;讲励志,下一拨听,上一拨不听;讲成功,底下一半儿人都有经验,很难,所以,聊聊天吧。

这一个月正处在厦门的读书月,我是受出版社的“裹挟”,来跟大家谈阅读之美,其实我一直觉得这是一个稍微悲哀的事情。这几年都在做读书的推广,我总纳闷一件事,你见过国际上把哪个日子定为“吃饭日”吗?没有。那为什么要有一个读书日呢?对于人们的身体、肉体来说,不吃饭活不下去,那我很纳闷,对于我们的精神来说,不读书难道不也是跟不吃饭一样活不下去的一件事吗?那么为什么现在都已经堕落到了要全社会去推广“阅读”这样一种现状?我觉得这件事情恰恰印证了此时此刻中国的某种悲哀和某种觉醒。

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注意到一个细节,前不久在APEC上,普京送给了总书记一部手机,这部手机我看完细节之后发现,只有俄罗斯能做,中国做不了。是他们技术很高科技吗?没有。这个手机是两面屏幕,这面跟咱们的手机一样是正常的,另一面是跟kindle一样的、像水墨一样的屏幕。我为什么说中国做不了?俄罗斯的人均阅读量在全世界排名是很靠前的,脑海中能诞生这样一个手机,一个屏幕是正常的彩屏,另一个屏幕是墨迹的屏幕,只有爱读书的国度才可能把它研发,他才会把一个手机跟阅读和使用紧密结合在一起,而我们设计成两个屏幕,一定是为了变得更加便利,更加色彩斑斓,而不是考虑是否更适合阅读。

同样的道理,今年八月份我去法国巴黎的时候,正值法国的休假季,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一个中方的高级官员跟我说了一番话,给我的触动非常深。他说该怎么看待法国人像命一样地捍卫这一个月的休假?中国人经常会觉得法国人太懒啦,一到夏天钱都不挣全跑啦,都去度假了。我们非常容易从这个角度去思考这个问题,但是法国人是怎么去面对、思考、解读这一个月呢?

在全世界,如果论有创造力的国家来说,法国是最好的。比如说诺贝尔文学奖,法国有多少人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包括法国的电影,现在我依然是法国电影的狂热爱好者,在我最喜欢的三部电影当中,就有一部是法国的。法国人认为法国之所以有创造力,跟这个月休假紧密相关,因为每年他们有一个月去保证安静的地方,回到自己的内心,让自己经常有发呆的时间,让他们了解生命。每年都要休息一个月,宁可少挣点钱,在这背后是一种对生命更透彻的理解。

生命不只是使用,还需要奖励,而我们对生命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态度?我们口号上会说:活到老,学到老;其实我们往往是“活到老,挣到老”。钱永远没够,大家都在忙碌着,其实中国古人早就告诉了我们什么是“忙”。“忙”就是心亡。法国之所以可以成为一个有创造力的国度,跟他们经常要停下来,面对自己,成为自己的朋友,与自己对话,与时间和空间对话紧密相关。后来我总结,想要有创造力,需要有三个条件:有钱(有一定的闲钱),有一定的闲人,还有一定的闲时间。没有这三点,想有创造力,不可能的。

去年是《东方时空》创办二十年,它在1993年创办,为什么几年就成为中国具有影响力的新闻专题节目?那种创造力是从哪儿来的?我觉得就从这三个“由于”来的:由于进行了改革,大量的人可以进来,不合适的人可以走,每一个栏目的人都会有一点富余。这种富余就产生了强大的竞争力,同时也有了生存的压力,这就需要更有创造力和干得更好。这是第一个,第二个,当时搞改革,钱制片人可以支配,干得好的人可以多给,干得不好的人可以少给,有一点闲钱。第三个由于不是满员,同时还可以吸纳社会的大脑,优秀的人云集在这里,就会有多余的时间和智慧,创造力就诞生了。那样的几年时间里,永远是前面在播节目,后面就有人在研发新节目,所以,很多新节目都不是领导指令的,而是我们自发推动的,像《实话实说》这样的节目,领导没让做这个,一看还不错。创造力就是这样诞生的。

四个苹果创造世界。第一个是亚当夏娃的苹果,与人类有关,第二个就是牛顿的苹果,发明了万有引力,第三个是乔布斯的苹果,第四是中国的小苹果,解决了庞大的大妈们多余的精力,这是对人类的巨大贡献。说牛顿的这个苹果,我相信在此时此刻的中国,这样的传奇不会诞生,此时此刻有几个中国人有那个闲工夫躺到苹果树下去?在一个讲究“爱拼才会赢”的国度里,有几个人愿意躺到苹果树下去闲呆着?好,即便有人躺到了苹果树下,被苹果砸完之后的反应也一定很“中国”。

第一个,像绝大多数中国人一样,抱怨。此时此刻的中国最大的特质是抱怨,我们可以到任何一家餐馆去听,小三在抱怨正房,领导在抱怨下属,下属在抱怨老板,老板在抱怨体制内,体制内在抱怨体制外,反正所有人都在抱怨,因为大家都觉得责任是别人的,与自己无关。每个人都在抱怨中把自己给摘除出去了。其实,你什么样中国就什么样,你进步了中国就进步了,但是中国人不会用这样的思维去思考问题,因此第一个反应就得抱怨,“谁管的树?你们领导在哪儿?把他给我叫来!”一定会演变成为这样一种局面。

人家说一个外星人如果掉入地球,掉到其他国家命运可能相同,掉入中国会有不同的命运,要看它掉入哪个省。如果掉到陕西,就会把它埋上,一百年后再挖出来。如果掉浙江义乌,就制造一批模型。如果掉在东北,训练训练上二人转舞台。要是掉北京,更搞笑了,“赶紧问下是什么级别要不不好接待。”所以我们会有我们此时的特征,你就会去想我们现在是一个有创造力的时代吗?当你看多这样事情的时候,你就会看到一种本源,此时此刻有多少中国人会去做无用的事呢?但是创造力就恰恰跟无用的事联系在一起。

全中国的第一个黄金周那天,我在厦门,带着老婆孩子,孩子还很小,我们喝茶喝到十点半的时候就被临时通知“全走,所有的茶室要改成宾馆让人睡觉”。因为第一个黄金周,厦门没有想到游客是如此的海量。等我回到宾馆的时候,大堂里全是人,在等床位。

第二天去鼓浪屿,噩梦一般的旅程,但是,到了鼓浪屿之后没有几分钟我就成为最幸福的人。一艘艘船在鼓浪屿停泊,大家下船,99.5%的人直奔日光岩。还有人问:哪儿是鼓浪屿最有名的?日光岩呐!旁边的人也不用问,跟着人流走了。我带着家人跟着人流到了日光岩一看,人满为患人山人海,都快看不到日光岩了。我就势拐到了鼓浪屿的巷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那一上午直至下午,我们把鼓浪屿都逛了一遍,甚至还钻到那时候还有一个什么洞里。最美的鼓浪屿在最火爆的黄金周是没人的,几乎属于我们这一家人。但是,涌入的人们都在日光岩,因为他们要照一张相,留言“我到了鼓浪屿”。从此我几乎不到任何一个景点去照相,因为生命很短,照相的那个时间不如留在自己的记忆当中去感受。

所有传说中最美的鼓浪屿,比如说钢琴的声音,从窗户里头传出来,我全听到了。野猫跑过,张三丰的奶茶等等。这个时候要反过来去思考,我们的生活,出现了哪些问题?在我们的意识当中有哪些问题?闲逛是没用的,我们讲究直达目的地,干任何事情我们都是功利地直奔目标,过程几乎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手机阻止了无聊,也阻止了无聊所拥有的所有好处。这句话开始很绕,但是当我开始想明白了,觉得这句话说得太好了。

无聊是有价值的,我们现在已经没有无聊的时间,只要一“无聊”,人们下意识地就拿起手机来,“无聊”就被填满了,看个微信瞎搜一番,“无聊”就没了。无聊之中所临时诞生的某些千奇百怪的、天马行空的创意都消失了,甚至“无聊”本身也消失了。“无聊”也是创造的一个重要母体,而我们现在连给它时间的可能性都没有。

中国人不做无用的事,什么是无用的事,什么叫有用的事?与升官有关的,与发财有关的,与出名有关的。比如说在我们的学堂里,现在的学子提的问题跟过去不一样,现在的学子提的问题都是有指向性和目的性,功利性极强,“我该怎么办?”“应该怎么着?”“你直接告诉我一个什么?”我每次都回答我不是卖大力丸的,我治不了“急”病,只能说一些慢道理。但是现在的人觉得慢道理不叫道理,你必须要告诉我一剂药吞下去立马要见效,只有一种药真能达到这个效果,(那就是)剧毒的毒药。你只要吃下去,保证两分钟后啥事儿都没有了,你吃吗?所以,有用的药恐怕都需要时间。

现在中国人很有意思,看名片、递名片。回到家一看,这哥们没用,撕了,因为你用不着他。就在一个又一个筛选名片、把没有用的名片一张张撕掉的过程中,你错过了生命中有趣的人,留下的全是有用的人嘛,有趣的朋友越来越少。

我们该怎么重新去理解无用之大用,包括阅读本身?今天下午有个小伙子跟我聊,说我特倒霉,本来报了某个学院的某专业,后来被调剂到了汉语言文学,它有啥用啊?我给他四条出路。现在12月份了,回去复读可能有点来不及了,自己考虑清楚。第二条,学校能转系,试试。第三条出路,大学本科学的是思维方式的熏陶,研究生选专业的时候选择一个跟自己的兴趣爱好相关的专业。第四条非常重要,没准你会爱上它,试着爱上它……

随着我年龄的增长,我对汉字的喜爱是在增长的,好多人跟我说,谁这年头还在读诗啊……诗歌里有最浓缩的中文,我要告诉他们几件事情,第一,中文是每天面临再次发明的。发明这个词是理科啊,怎么会跟文科有关。我说不,汉字的常用字五、六千字,但是每天当你落笔要写字写文章的时候,你都承载着或主动或被动的重新发明汉字的可能。想想我们厦门的诗人,舒婷,很多年前同样路过神女峰,为什么她能写下:“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的肩上痛哭一晚。”

这两行诗有哪两个字你不认识吗?但是她把我们熟悉的汉字重新组合在一起,诞生了“人人心中有,个个笔下无”的意境,而且成为一个时代的标志。在诗歌里头,同样存在着看似无用的东西,但是汉字每天都可以重新生长,我们要探讨中文的无限可能。

海子写过“今夜我不想人类,我只想你”。这是海子最伟大的一句情诗,依然是大白话,但是它有我们最浓缩的东西。当一个民族有持续二十多年的时间不读诗厌恶诗,而且把它边缘化的时候,你就知道我们生活中发生了什么样的问题。

我们现在都知道,有些东西开始重新有用了。但是这个世界上最贵的东西往往是无用的东西,这个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是什么?戒指。你告诉我一个实用功能,它有吗?但是它非常贵。顶针,几毛钱一个,但是戒指呢?无限。还有服装,比如说,服装有用的功能是什么?保暖和遮羞。如果要是满足它有用的功能,去个小商品市场,100元一身,拿下。但是很多女士的一身10000都拿不下,这9999花在哪儿了?花在没有任何实际功能的用途上:牌子、感觉、样式。你们可以去研究我们生活中大部分的事情,看看是有用的贵还是无用的贵?

曾经有一次我在讲这个事情的时候,陈丹青非常认同我的看法。陈丹青他们干的这活儿有什么用?请问画家有什么用?诗人有什么用?没用啊,大前年我去了浙江富阳,也就是著名的《富春山居图》的富春,到了那儿之后,我详细地了解了黄公望的故事。

老爷子九百多年前到富阳,之后也被边缘化,六七十岁了才在边缘的山里画这幅《富春山居图》,城中心都是领导、企业家、达官贵人,黄公望用了六、七年的时间把这幅图在寂寞中画完,画完给了一个僧人“无用”。一个寂寞文人感叹自己无用,恰恰遇到一个叫“无用”的僧人还喜欢这幅画,送了。

九百多年过去了,城中的达官贵人不知道哪里去了,但是这幅无用的人画的无用的画可是真有用,成了这个城市招商引资的最大名片,甚至总理在中外记者招待会上都谈到了这幅《富春山居图》。它有用吗?没用。真没用吗?

今天下午,也有学生跟我沟通关于读书的问题,“我喜欢读书,但我的很多同学都去看美剧等等,我是不是需要坚持”等很多这样的问题。其实炫耀读多少书和炫耀多少财富没什么区别,都挺招人讨厌的。另外,当用“坚持”这样的字眼去说读书时,已经坏了,读书是一种乐趣。有人问我,哪本书对你影响最大?每个人都想得到一个功利性的结果,对你影响最大的一定最有用。但我觉得对我最有用的书肯定就是新华字典啊。不可能再有第二个。

剩下的、所有的书都像小溪流从源头出发,长江黄河在开源的地方都是涓涓细流,然后不断地有水系汇入其中,然后不断地、慢慢地壮大到长江和黄河如此之辽阔。你能知道是哪条汇入的溪流、哪条汇入的河流让黄河成为黄河,让长江成为长江?我当然无法回答,我这一路上汲取的这么多营养,到底是哪个营养塑造了我。

有人问我读了多少本书?我说无法回答你一个数字,此时此刻我什么样就可以反过来告诉你我读了多少书,因为它变成了我。最重要的是,读书本身是一种最大的乐趣,不是我的结果让我得到了乐趣。

现在去中国的书店,最显著的特点是有这样几摞书。第一个是与考试有关的书,第二个是关于养生的书,第三个是所谓的畅销书。这涉及到人们所关心的内容,要过关,要长寿,要有谈资,怕被时代抛弃,其实全具有功利性。但是有很多好书不是为了功利,而是为了有过程。你看这本书的时候你会得到很多乐趣。

大学是止于至善,这是我认为大学最重要的因素,永无止境。创新需要具备的素质:独特的思维方式,独立的人格,人心的自由。我们过去对自由的理解是狭隘的,真正的自由在内心。面对最小的宇宙和最大的人心,只要可以探究的而且能得出一定结论的就不算辽阔,无法掌握的是最辽阔的,人心是最辽阔的。创造就是对固有牢笼的挣破。所谓自主创新,没有自主就不会有创新,一所好的大学定是将有用的和无用的进行结合。

人类的进步是由科学家的好奇推动的,所有的东西都是相通的,杨振宁跟我说过,物理学到尽头是哲学,而哲学学到尽头是宗教,所有的东西是一个大圈。他是诺贝尔奖获得者,而他之所以给我讲这句话的缘由,在于他经常做无用的事儿,而且感谢这件事儿,就是读大量的金庸小说和各种文学作品。

谢谢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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