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毕格——卡斯齐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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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斯齐亚

【美】彼得·毕格⊙著

赵 琳⊙译

鲨鱼丹⊙图


这事儿,马丁绝对怪不到他的笔记本电脑头上去,他只能怪自己蠢,竟然买了一台超出他的意愿、需要和掌控能力的电脑。“尽搞些没用的花活儿,”罗瑞安当时就轻蔑地对他说,“LED显示屏、外接设备,这什么?移动硬盘吗——这些没用的附件让你看起来像个傻瓜。你以为别人看到这些东西,就会觉得你是个电脑高手和专家吗?”每当见他搞到喜欢的玩意儿时她就会发出轻蔑的笑声,然后转身进屋,打电话给搭档罗斯倾诉他最新一次的愚行。打开箱子时,他听见罗瑞安对头上电话说:“除此之外,还是从他堂兄巴里那里买的。那个垃圾,你记得吧?对对,那个贪得无厌的巴里。我告诉你,罗斯……”

最最郁闷的是,她说对了。马丁喜欢巴里——如果从小算起,他不得不说,巴里是他的发小,是唯一 一个可以跟他称得上哥们儿的人。但对巴里的品行,他从不抱幻想:即使现在他一时兴起迷上了这台新电脑,他也知道巴里的话没几句是真的。电脑的牌子完全没听过,键盘上远不止F1到F12这十二个功能键,有些贴着奇怪标志的键巴里甚至都懒得解释。他只是说:“这是独一无二、举世无双的玩意儿,就像你。我觉得我真是莎士比亚再世,撮合了两个奇人的伟大爱情。”

说明书必然没有,但是捷锐斯拉夫——住在他隔壁第二家的一个好脾气毕业生,实际也并不精通电脑——志愿来帮马丁解决这块烫手山芋。好人修电脑嘛,但这比预计花费了更长时间,一方面由于捷锐斯拉夫不熟悉这种操作系统,另一方面,他似乎对电脑的程序和链接产生了更多的兴趣。“不,这不对啊,这不可能。哦,我打赌这回肯定能动,看起来确实动了,可我不明白……是,它确实是运行了,可为啥……”那个键盘他没能比巴里研究得更明白,他边修电脑边半开玩笑地自言自语:“修这个东西我倒有不少收获,复习了怎么设置时钟、鼠标该插在哪里……”他那身钢铁侠的T恤被汗水浸透了,依然在那儿神叨叨地自言自语。后来,马丁注意到——偶尔在大厅、门廊或者外面的洗衣店碰面时——捷锐斯拉夫总是避开他的视线。

尽管他对新电脑的运行机制一窍不通,但有一点还好——自从电子浴缸向他正式宣战并把他的塑胶鸭子烧成小球以来,这台电脑是在他手底下运转最正常的机器了。罗瑞安曾经评价说:马丁一回头,电器喊饶命。要命的是,他无法反驳。唯独这台奇怪的电脑从没罢工过:它从不死机,从不抓狂,从不会把他没备份的文件吃掉——总而言之,它不像其他电器乃至电缆一样对他充满恶意。他觉得自己应该感激它,甚至他认为它不止是一台机器,更像是一个静静地躺在那里的特殊朋友。

马丁在一家连锁便利店担任经理,每天下班回家后,他常常会坐在写字台前(对罗瑞安和他来说,吃什么样的晚餐早已成了各自的追求),通过屏幕或是巴里在账单上重点推荐的耳机,与电脑对话。电脑有发声系统,也有内置扬声器,但罗瑞安总是抱怨太吵了,何况马丁也更喜欢用耳机。它们给他一种奇妙的、私人化的宁静,仿佛穿着老旧潜水服,身处大洋深处,与看不见的同伴交谈似的。当然,他没穿过任何款式的潜水服,也没下过比高中泳池更深的水。终其一生,马丁都是个宅。

他不会在新电脑上工作,工作由后房一台脾气火暴、斤斤计较的台式电脑全权负责。笔记本电脑只是在鼠标的飞旋中给他讲故事,为他提供新闻,回复邮件——同时体贴地屏蔽掉垃圾邮件与广告——向他展示一个辽阔、有趣的世界,一个怀旧电影和怀旧音乐以外的世界,一个他早年曾管中窥豹、如今已经放弃去了解的世界,一个恢弘壮丽多姿多彩的世界。那台电脑似乎是真的关心他:他,马丁·盖尔博尔,年过不惑,华发落尽,孑然一身,每天靠水果蔬菜度日,夜夜与妻子形同陌路。但他荒谬地——他知这感觉不太靠谱——感受到了关怀。

他同时也晓得自己对这台电脑的潜力和才能了解得非常肤浅。有些键他小心翼翼地不去碰触,软件自从捷锐斯拉夫安好之后就再没变过,屏幕里的一些区域他甚至不让鼠标滑过。偶尔,他会尝试性地敲击那些奇怪的按钮——只是出于好奇——好在马丁还有一项美德,那就是对自己的破坏能力很有自知之明,所以冒险的欲望很快便退却了。对于电脑现在运行的状态,对于他们相处的方式,他已经很满意了。

除了统御之键。

马丁这么称呼它,是因为他看过电影《指环王》和托尔金的小说原著。越过截图键、屏幕锁定键和暂停键……以及数字锁、大写锁和屏幕滚动锁的蓝色指示灯,统御之键独踞于键盘右上角。那是一个普通的键,看起来和其他键没有什么不同,但它上面没有单词没有数字,或者——至少在马丁看来——似乎没有明显的功能。它是统御之键:它杵在那儿,像颗智齿,就像吸引蓝胡子第七个老婆的小房间和装满瘟疫的潘多拉魔盒般充满诱惑。

但马丁不愧是马丁,他始终提醒自己是马丁,他不敢去碰它。

最好别碰。

于是他便没碰它,直到一个轮休的中午,电视里没什么节目——他并非连电视都不看了——罗瑞安和她某个好姐妹一同外出血拼购物……他觉得统御之键莫名奇妙地耀武扬威起来,就和退格键、回车键一样。马丁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最后突然地、大声地、挑衅般地喊了一声:“豁出去了!”然后一指头戳了下去。

什么都没发生。

当然,马丁并不清楚自己希望发生什么。他知道不会爆炸——电脑肯定不会“嗖”地蹿出去或“咣”地砸下来——也不会有只叼着宝贝的青鸟从屏幕中钻出来。但他觉得应该在某处响起低沉的警铃,这样的反应会比较让人安心。每个键都各司其职,他告诉自己,所以合理的推论是:一定会有反应。于是,马丁耐心等待。

电脑屏幕的中心开始闪现绿光,绿光缓缓地旋转膨胀,犹如风车般开始延展,犹如耀眼的星系,逐渐扩展到整个屏幕。马丁把耳机贴近,听到了明显不是静电产生的“噼啪”声,那声音有节奏地、一遍遍地重复,显然在试图说出单词。马丁看着屏幕上的绿色漩涡,感到一阵眩晕。

“我不明白!”马丁大喊一声,却被自己吓了一跳。突如其来的恐惧让他想要关掉电脑,但他没有,结果疯狂的景象继续在眼前耳边上演。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他用键盘敲入了同样的话:我不明白。

这次,马上有了回应。闪烁的绿光熄灭,屏幕上出现了一张脸。那不是人类的脸,马丁一看便知,虽然它和人类特征一致,但五官的比例让人震惊,显出异乎寻常的美丽——马丁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好像谁朝他的肚子揍了一拳,他嘴里发出“啊啊”的惊叫声。

单词在那张脸的下方形成——马丁认为它们应该是单词;随着单词的显现,耳机中也响起类似人类语言的说话声。他晕了,这是哪个银河的方言啊?他所能做的仅是不停地在键盘上敲出自己的话,并死死盯住那张让人又爱又怕、过于美丽的异界之脸:我不明白。

屏幕平静了一会儿。马丁祈祷罗瑞安不会于此时回家,他心中仍在为那张脸的美丽而感慨——它如此明显地有别于人类,却又深深吸引着他。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确定那不是人类——但他就是知道,并且静候回音。

电脑屏幕再次变化,那张脸消失了——马丁无助地看着它消失——随后屏幕上再次布满了鬼画符般的字符。马丁叹了口气……但几乎同时,那些字符也消散了,它们重组成一些类似英语的单词。他贴近屏幕,眯着眼试图拼出它们。

我 神马

口合 口罗

我 我

第一类接触!马丁看过海量的科幻电影,当然知道什么是第一类接触。一台秀逗的电脑—— 一台笔记本——让一个超市经理接触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不会有比这更惊悚的事了。“怎么就摊上我了呢?”他大声质疑。“怎么不是科学家?天文学家也行啊!无论如何,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这么对我。”但是他仍然手忙脚乱地往屏幕上输入:你是谁?你叫什么?

似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的心七上八下。他试图保持平静,以便仔细考虑他和外星人——这是他的外星人,因为他是第一个发现它的,就像冒险家发现岛屿和山脉——之间可能隔着光年距离的交流。毕竟,这不是间隔几英里,很难做到即时通信。尽管如此,他还是像个孩子一样焦躁难耐,坐立不安,直到信息回复的那一刻。

你 神马

说话

谁 别 去去

马丁认为接下来的一个词是试图组成一个名字,但是很快溶解为一团字母——或者是声音?数学符号?抑或单纯的胡言乱语?——可能是外星语言。马丁再次捡起第一次接触时的口头禅:我不明白。

“认命吧,盖尔博尔,”他大声对着电脑说,“你遇见了心仪的女孩,可是她遥不可及,而且不会英语。我发誓,你就这命了。”

对方明显比他勇敢得多,因为她仍在努力尝试用她的语言回答他的问题。

我 属于 卡斯齐亚

属于 谁 你

卡斯齐亚。她的名字是卡斯齐亚,或者说她——“属于”?她是奴隶?——属于一个叫卡斯齐亚的人。马丁拒绝相信一个长成这样的人会是某人的仆人,更别说奴隶了。于是他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在键盘上敲出:马丁,我叫马丁。

当天接下来的时间里一直没有回音,只有他孤独地一遍遍摁着统御之键。罗瑞安兴高采烈地回到家,很享受她的购物之旅。夫妻俩相对平和地度过了一晚,几乎一直在一起。虽然马丁渴望回到电脑前,罗瑞安无疑想去煲电话粥——对此,马丁心知肚明——然而他们却一起看了公共台的历史纪录片,甚至连募捐广告时间也没有分开。也许,心里有了自己的秘密会让你好过些,马丁想,至少变得容易相处。他很好奇罗瑞安的秘密是什么。

罗瑞安上床以后,他又启动了电脑,小心翼翼地试图召唤那个称她自己——或是它自己?——为卡斯齐亚的存在,但毫无反应。反复按动统御之键也无法在屏幕上召唤出闪亮的裂纹,电脑精密的信息处理系统上更是没有任何蛛丝马迹。所有这次接触——这些景象——好像从未发生过。

因为此事,马丁接下来在超市的一整天都闷闷不乐。同电影和小说里的主角不同,他从未幻想过自己会有奇遇,但这一切确实发生了——同另一个空间或世界的生物交流——又迅速破灭掉。而这仅此一次的奇遇使接下来的生活更加空虚无聊。“我受不了这个了。”为贾米尔展示如何堆放红色卷心菜时,他大声对自己说,“我受不了!”贾米尔以为他对自己的堆法不满,露出受伤的表情。

又过了三天,不论是在家还是在工作,马丁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他坐在电脑旁的时间则越来越长,试图哄骗这台奇怪的电脑带他再次找到卡斯齐亚的世界。电脑岿然不动,与其说是冥顽不灵,不如说它体贴,它似乎认为连番惊吓对马丁不好。统御之键一直没有反应,马丁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在和卡斯齐亚失去联系时把它给摁坏了。到后来,他简直无法忍受长时间注视电脑。罗瑞安发现了他的变化,便出言挤兑:“怎么?宝贝儿坏了?巴里能给你找个新玩具,前提是你找得到他。”马丁连听都懒得听。

第四天晚上,辗转难眠,他又坐在写字台前,打开电脑,像在店里时一样玩了几轮纸牌,然后重温邮件,浏览些喜欢的新闻,还下了一局军棋。最后,他不抱任何指望地再次摁下统御之键,却因为害怕看到屏幕而把头扭到一边,甚至没戴耳机。

听到静电般的“噼啪”声时,他没敢立刻转回头,而是缓缓地移动,仿佛害怕惊飞周围的野鸟。屏幕像上次一样,充满了旋转的绿色花纹,尽管马丁耐心等待,词语和那张惊为天人的外星人之脸都没有出现。最后,他忍不住再次敲出:我的名字是马丁。想了想之后,他又大胆地加上:你的名字是卡斯齐亚。

回复迟迟不来,留他一人在恐惧她离去的忧虑中煎熬。他开始琢磨天文学家和数学家是否能通过回复的时间来测算出卡斯齐亚的世界离他到底多远。他模模糊糊地回忆起巴里高中时代数和平面三角成绩都不错,然后又开始考虑把难题丢给巴里如何。

单词突然出现在屏幕中。

卡斯齐亚。你 马丁。 你 哪儿。

马丁兴奋得想拍桌子,旋即想起沉睡中的罗瑞安,便死死摁住桌面。“它真的存在!”他小声惊叹道,抬起头,视线穿过天花板,望向远方,“哦,去他妈的,它真的存在!”而且,她的英语或她的翻译装置或她的理解力有了很大提高。对了,她肯定有个宇宙通译机,就像《星际迷航》或其他电影里的那种。当然,也可能她学得特别快。

他整夜未眠,兴奋地回想着从电影和电视剧中看到的第一类接触的情景与对话。他尽其所能地对她描绘出自己和地球在宇宙中的方位(尽管她对她自己的星球与其他世界的联系知之甚少,让他有些沮丧),甚至还凭借自己极其贫乏的知识面,谈论地球的历史和地理。卡斯齐亚仿如井底之蛙,但他认为这应该是语言障碍和沟通不畅造成的。至少,他得知她来自一个很大的家族,她是一名歌手和音乐家——以他的理解,似乎十分有名——并且她觉得再次联系上他十分地开心和幸运(如果她没用错词的话),毕竟银河系这么大。

链接在凌晨时中断,这可能是两个世界的自转和整个宇宙缓慢而永恒的运行造成的,但他已经知道如何再次取得联系,而且当他有些害羞地询问能否再睹芳容时——她费了一番工夫才明白这个要求的意思——那闭月羞花的容颜再次出现,让他难以呼吸。随即一切归于平静,屏幕再次陷于黑暗。

睡不睡已经没关系了,他就近躺在客厅沙发上——这早已不是第一次了——盯着天花板,满脑子在想是否该把这个发现告诉给别人,别人会不会相信。罗瑞安不用考虑,捷锐斯拉夫仍然不论在大厅还是超市都躲着他,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威,他也铁定不能对工人们讲……不过伊凡大概行,就是那个黑人保安。伊凡总是在上班时间偷偷看书——很多次马丁看见他在停车场看守时也在看书——作为管理人员,马丁本不该对其容忍包庇,但他还是手下留情了。因为伊凡读的基本是科幻小说,马丁有很强烈的感觉,在他认识的所有人之中,伊凡是最有可能与自己产生共鸣的了。

确实如此。“哇哦,先生,这故事太棒了。”伊凡激动地摇晃着马丁,“简直是拉里·尼文被布拉德伯里附体才能编出来的。我不知道你也喜欢这调调。你还写过别的小说吗?”

马丁没有多费口舌对他解释这是真事,“哦,你知道,我不是作家——我是瞎编的。你觉得有什么地方需要修改吗?我是说,如果是你,会怎么写?”

伊凡考虑了一下,“我就补充一点:想个方法让两人见面。不是坐火箭船,或是巴克·罗杰里的那些烂东西,我想用传送机。瞧,这更让人兴奋,先生——这是一场冒险!是的,他看过她的照片了,但那可能不是真正的她,我是说,也许他最后会发现她拖着条尾巴或者长着只角,再加六英尺长的獠牙呢?网上的东西很难算数,明白吗?”

“我没想过那男的会和她在一起。我是说,她在她的星球上算是名人,他也已经结婚了,而且年龄不小了……”

“或许她也是呢。他不知道她的星球绕太阳一周用多久,也不清楚那里的生态。她可能有七百岁了,他无法想象的。”伊凡轻轻拍了拍马丁的肩膀,“知道吗,我真想有台你设计的那种电脑。戴尔如果出了这样的笔记本,我第一个排队去买。”

以后的日子里,马丁与电脑独处的时间越来越长,尽管那端并不总是卡斯齐亚。电脑所表现出的巨大潜能给他带来的不安随之日益增长,同时他却又依然相信电脑在全心全意地爱护着他,这种纠缠不清的情绪让他与电脑之间产生了争执。“你吓到我了。”他不止一次地冲电脑大喊,“我们都清楚,你跟错人了。”他总是想,那个统御之键,如果被更专业的人士加以利用,说不定可以了解到比哈勃望远镜看得更遥远的太空。“我不是合适的人选。”马丁悲伤地说,“但我希望我是,真的。”

他最终还是联系了巴里,不出所料,后者对电脑的出处一无所知,也给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我卖给你那天就把知道的全告诉你了,兄弟。”他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温暖笑容,正是这种笑容欺骗了众多新老顾客上当,“我告诉过你,你们是天生一对儿。我说错了吗?”

马丁叹了口气,“就像你上次卖给我的摩托车。”

巴里笑得更灿烂了,“凯旋号,波尔维尔T100,感觉你很喜欢它啊。”

“我差点没把自己撞死,对我来说,它的马力太大了。两周后我就卖了它,半价!”马丁边说边下意识地摸摸左肩,“这台电脑也是同样情况。”

“我可不接受退货。”巴里马上回答,他的脸上闪过一丝警惕,这可少见了。马丁只好露出安抚性的笑容。

“我不想卖了它,只想配得上它。”他再次叹气。“真希望我们是名副其实的一对儿。”

这时罗瑞安下班回到家,巴里迅速挂掉电话。马丁觉得,这两个人相互了解的程度,比自己对他们两个的了解更多。他不知道罗瑞安有没有听到他最后说的话——他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否在意这点。

这个链接、频道,或者说频率,不管是什么,不论卡斯齐亚在哪里,她都会五天链接一次。有时和第一次一样在下午,但更多时候在凌晨一两点。他经常询问卡斯齐亚她当地的时间,但她那里似乎没有一种他可以理解的计时方法。通过电脑屏幕,他们经常谈天说地直至东方欲晓,随后马丁还能蹑手蹑脚地爬到床上罗瑞安身边,小憩一两个小时以应付白天的工作。他很疲惫,好在一切进展还算顺利。

卡斯齐亚的英语进境一日千里。当马丁问她怎么能这么快就学会一门以前听都没听过的语言时,她聪明地回答:因为你是个好老师。当马丁问到能否通过同样的方法学会她的语言时,她的回答有些费解:你怎能。这也许是因为她还不会使用问号,不然就是话里包含着他没弄明白的意思。

当然这不代表她不会发问。她经常发问,带着迷人的表情发问——问一些令人惊讶的事,都是马丁生活中的小细节。从他何时何地用什么方式睡觉,到他在工作中处理的各种蔬菜水果的名字,以及他的星球是否有nildrys。马丁一直没弄明白nildrys是什么东西,但是根据她的描述,似乎一个星球——或者她指的是房子?——没有nildrys是不可想象的。

她喜欢谈论自己的宠物,它的名字在电脑屏幕上显示为furtigosseachfurt。卡斯齐亚说它像是雪貂和松鼠的结合体。它动作迅捷,喜欢黏人,爱挠人痒痒,有时会躲到树木和石头后面和她捉迷藏玩。近来,她的信息中总是提到这个生物,以至于马丁有时宁愿去干点别的,甚至他偶尔会失神地望着天空。但是很多时候,卡斯齐亚的语言是那么诚挚温柔,能让马丁热泪盈眶。有一次她写道:有时我觉得它是我的全部,有时却不是。你。因为没有问号,这句话值得推敲。她可能在说马丁有时是她的全部。马丁希望是这个意思。

某天,绿光在屏幕上形成了一个词。死亡。

毫无疑问,她是在说她那只雪貂松鼠混合物。她从未提过自己的家庭,也极少说到朋友和熟人。于是他竭尽所能地写了一封诚挚的悼词,不怀任何希望地发向太空。由于始终没有回音,他便又写了一封。

马丁天生就是个三分钟热度的人,让他因为一个万里之遥的人的悲伤而影响工作可以说是天方夜谭。但实际上,不论他的上级还是罗瑞安,都注意到了他最近心不在焉。不过对罗瑞安来说,已经没有以前那么糟糕了——她已经度过了最糟糕的时期,现在已找好了备胎,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但是,最初对马丁的那种喜爱仍隐藏在她内心深处,她希望他过得好一些。所以她最后一次站在他面前,收敛起往常的恶意:“我敢打赌,我离开这里三天你都不会发现,是吗?”

马丁回答的声音显得如此遥远,就如同地球和卡斯齐亚的星球之间的距离——尽管罗瑞安并不知道那个星球,“我当然知道,你早就离开了。”

罗瑞安有些失控地尖叫道:“对啊,那你自己呢?我甚至觉得你根本不存在!别对着你那台破电脑,看着我——你欠我的太多了。我难道比不上一个关着的白痴显示屏吗!”马丁的确一直开着笔记本电脑,盯着空空如也的屏幕,只是偶尔瞥她一眼。罗瑞安怒道:“那到底有什么好看的?那上面什么都没有!”

“是的,”马丁附和道,“的确什么都没有。后会有期吧,罗瑞安。我知道自己错了,真的很抱歉。”最后这几句话完全是机械般地重复,在他回应时,双眼仍始终盯着屏幕。罗瑞安只能站在一旁冷笑。她本没打算马上离开,现在则决定转身打个电话。

如果她打过赌,肯定能赢不少钱,因为在她第二天离开之前,马丁的眼睛确实始终没有离开统御之键。这时,距离他与卡斯齐亚最后一次交流已有十天之久,焦虑在他心中如野草般疯长,在失意中无边地蔓延。他决定出去走走,外面夜已深沉,繁星闪烁,点缀着黑色的空旷天幕,仿佛电脑那空旷的屏幕。他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做,一切都无关紧要了,除了等待银河彼端外星女人的信息,他无法做任何事情。他现在唯一能做的,是在心中一遍遍重复她的名字,仿佛这样就能让她的倩影重回眼前。

她真的回来了。当他回到电脑前时,只见绿色的电光挤满了屏幕,不断地跳来跳去,犹如迁徙的鲑鱼。那是一张未曾改变的、让他日思夜想的面庞……下面有一条绿色光点拼成的信息:

我失去

太多 太多

我失去

帮帮我

似乎悲痛让她的英语退回到他们初见那晚的水平——现在马丁想来恍若昨日。她如此明显地渴望得到安慰;而他,一个从没向别人乞求过帮助也从未伸出过援手的人,必须安慰她。于是他开始打字,任凭那些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文字从指间流出:

卡斯齐亚吾爱,

我深深了解失去的滋味。

我不曾如你般拥有宠物——

我没法饲养,因为我

对动物过敏。

你知道“过敏”是什么意思吗?

就是说绝大多数动物的皮肤和毛发

都会让我生病,

有时会生非常严重的病。

我想某些时候我也会

对人群过敏,

对顾客,

甚至对我的同事。

我想我与动物会比与人相处得更好,

如果没有过敏的话。

你失去了一位挚友,

但至少你们曾经相互拥有,

你愿意冒险敞开心扉,结交朋友,

而它也是,

所以你们永远不会真正地天人永隔。


单词在屏幕中缓缓上升,穿过夜空,消失在远处的群星之中。马丁迟疑地写下这些话语,但是不曾删减一字:

我从未如你一样勇敢,

所以我也未曾有挚友如斯,

除了你。

虽然,我们无法真正了解对方,

我想以后也不能,

但我依旧觉得,你我倾心如故,

见你如此悲伤让我心乱如麻。


他停了一下,做了一个深呼吸,继续说下去:

孤单犹如我的皮肤,

与我相伴一生,如影随形。

这是我的错。

但请你不要关闭心扉。

这太容易发生,

心门却很难再次开启。

哦,卡斯齐亚,遥远如斯。


当他敲完最后一个单词,屏幕突然变成一片空白。马丁愣住了。电脑开始在他的手中颤动,像个过时的缝纫机,或者将要抛锚的汽车。突然间,它再次恢复平静,新的单词在屏幕上显现。它们好像卡斯齐亚最初拼写的像素光点,但是写法——或者说,是语气——与她大相径庭。于是马丁像第一次接触一样,开始打字:我叫马丁·盖尔博尔。随后,又有些挑衅地加上:我是卡斯齐亚的朋友。

这一下触动了对方的神经,他觉得屏幕另一端仿佛传来了低沉的咆哮。

你!

马丁继续回复:我叫马丁·盖尔博尔。我是卡斯齐亚的……

我知道你!

尽管相隔了不知多少个银河的距离,电脑似乎也因为对方的愤怒而战栗起来。

你是那个差点教坏我孩子的人!

马丁惊惧交加地盯着屏幕。他写道:孩子?我在说卡斯齐亚啊!

陌生人停顿了一下,随后苛责的语气减轻了一些。

我的孩子,我的女儿。

马丁想起了超市的伊凡的话。他写道:我不知道。

陌生人依然使用大写字母,但语气不再充满威胁。

本不会的。卡斯齐亚喜欢聊天。故事,她喜欢故事。

“是啊。”马丁回想往事,温柔地自言自语,随后打道:她难道不是著名的歌唱家和音乐家吗?

喜欢唱歌。

当然,他回答,那么关于她宠物的死呢?

死亡。是啊。她的姐姐。

马丁惊呼道:“天啊。”

好女孩。好女孩。

是啊,马丁说,聪明的女孩。请原谅她。

回复不再出现。马丁缓缓地写下:你的女儿改变了我。我不知道她是怎样、以及通过何种方式做到的,但我因她而变得不同。可能是,变得更好吧——不管怎么说,我确实是不同了。请转告她。

回复再未出现。马丁觉得对方可能已经离开屏幕,但他依然问道:还有一个问题,每当我和卡斯齐亚聊天时,屏幕上都会显现出一张美妙绝伦的面庞。我想那就是她,是吗?

再见,卡斯齐亚的朋友。

“再见,”马丁轻轻地对自己说,“再见,卡斯齐亚。”

电脑恢复了平静。马丁摁了摁统御之键,但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有种很强烈的感觉,以后不会再发生什么了,至少对他来说电脑完成了它的使命。于是他关掉电脑,切断电源,收好电源线,并把电脑放回抽屉。

喝了两杯黑咖啡之后,他打电话给巴里。当他的堂兄——听起来很不情愿地——接电话时,马丁问:“巴里,还记得以前玩的埃尔伯特亲王的游戏吗?”

“埃尔伯特亲王?”巴里很迷糊,“说什么呢?”

“你不记得了吗?下雨的午后,我们无所事事时,便打电话给烟草店和糖果店,问他们是不是把双排扣礼服放到了柜子里。想起来了吗?”

听筒中传来一阵沙哑的窃笑,“哦哦,对啊,就是这样。他们说‘是的’,然后我们就说,‘哦,那快让亲王殿下出来啊,他会被憋坏的!’然后我们会放肆地大笑,他们会骂我们是小赤佬,然后挂断电话。你怎么想起这个了?”

“只是想起了往事。”

“嘿,我听说罗瑞安的事了。她太混蛋了。你没事吧?”

“我想,我现在不确定没事是什么意思。”

“没事就是好上加好,很多好事。来个周末狂欢吧,就像罗马传说——堂兄巴里老人会在你的袜子里塞进午夜惊喜。来,你可以疯狂一下,无拘无束,好吗?”

“无论如何,一定要疯狂一下。”马丁吃了一惊,他发现自己在微笑,“我们要找个无拘无束的地方。”

电话另一端传来了浴室水槽的噪音。“等一下,我拿片阿司匹林。嘿,我卖你的那台电脑还好用吗?你如果不要,我找到下家了。”

马丁犹豫了一下,“不,我用得很好。它是个给力的小家伙。”

巴里沾沾自喜地笑道:“我就说它会改变你的生活,没错吧?”

“不,你错了。但是仍然要感谢你。”

微笑缓缓地在马丁脸上绽开。他静静地站在厨房中,闭上双眼,倾听繁星的歌吟。


【责任编辑:屈 畅】


刊登于《科幻世界》2011年6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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