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的云朵犹如狮子狗的毛,粘在每幢人类用来居住的房子上面。
卢小严端坐在几本作业本旁边,开始感觉难受,是生理上的难受而不是心理上的。他的眼睛现在很疼,红肿而干涩。
“哎!快把眼药水拿来,我忘在厕所里了!”他虽然今天才满七岁,但吼起话来声音里却有他爸爸的那种粗暴。
小严闭着眼睛,听见妈妈从家门口跑向厕所,又从厕所跑来自己房间的脚步声。
“滚!你这个神经病,我要的是眼药水!不是卫生纸!”他只好自己起身,摸索着向厕所走去。
卢小严并没有因为自己对妈妈的吼叫而感到心有惭愧,他觉得这一切是合理的,爸爸可以这样对她,那么我就可以这样对她,这不能怪我,谁叫她是个神经病呢?
他挪进厕所,找到了换洗的裤子开始搜索的时候,不仅摸到了自己的眼药水,还意外地触到有纸质的东西存在于裤兜里,一开始他以为是钱币,但转念间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学校已经好几天没有收什么费了,爸爸会给他钱么?
小严滴完药水,眨了眨眼,才记起来手中的纸质物是爸爸今天早上留给自己的字条,立即,他脸上浮上来厌恶的表情,把字条丢进马桶冲掉了。
墙上老旧的石英大钟指向上午的九点,现在他已经起床四个小时了。而他每天起床睁眼看见的第一件东西,就是这种用随意从哪个东西上撕下来的纸写成的,爸爸留给他的字条,今天的内容是这样子:“儿子,今天是你的第七个生日,我给你带蛋糕回来。你要记住,妈妈是个疯子,不能工作,我们家就只有我一个人拿工资,养活你们娘俩不容易。所以你必须每天认真在家学习,别出去玩!如果你出去了,我一定会知道的。”
卢小严逐渐感到很乏力,他盯着守在门口的妈妈,盯着她微微下垂,正在小声自言自语唠叨的白色嘴唇,心里莫名奇妙地生出一丝怜悯,得了神经病的她,也不过只是爸爸一粒看守自己的棋子而已。
爸爸虽然不允许小严出去玩,但在他每次出门之前,又一定会给小严开锁的钥匙。小严心里清楚,爸爸这样做是担心家里发生什么意外后,养了几年的儿子被困在房子里,无法出来。
所以,钥匙并不代表着自由。
小严心里也清楚,除了派妈妈监视外,爸爸的手段还有很多。
爸爸会在每天出门前把小严鞋子的鞋底清洗干净,并按一个固定的地方摆放好,回来后,他会检查鞋子的摆放位置,鞋底有无水分和灰尘,如果穿鞋在外面走动过,这些东西都会发生变化;
爸爸会在每天出门前在门口系上一根量好了长度的黄褐色细绳拦住家门,回来后检查绳子的颜色,并拿来尺子测量细线的长度,如果细线断裂或被换,那么就说明有人今天出了门;
爸爸会每隔几小时给家里打个电话,并要求妈妈每次来电话都必须由小严接听,如果连续几次电话过来都无人接听,就说明小严已经没有呆在家里了。
卢小严从房间的窗户瞥了一眼楼下的公园,向往了无数次的大榕树下的秋千和滑梯显得那么遥远。
一会儿都不行么?一会儿都不行么?今天可是我的生日……一会儿都不行么?就这一次。一会儿都不行么?我真的只玩一会儿……
他终于鼓起勇气,实施了酝酿已久的计划。
演习其实已经在心里做了好几遍,但他还是有些紧张。
首先,他把电话听筒从电话机上拿起来搁在桌子上,让爸爸一打电话过来就会占线,接着,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调整好表情和语气,来到妈妈面前。
“喂!”他学着爸爸的模样暴吼道:“他给你说什么了!”
患有神经病的妈妈吓得怔了一下,张大了眼睛望着他,目光颤动。
“跟你说话啊!”他的声音又加大了一点,想起爸爸经常骂妈妈的话,也就随口吼了出来:“你是不是脑袋有病,耳朵也有病吗?!”
“你,你昨天问过了……”妈妈无辜的神情又勾起了小严的一丝怜悯,这让他更为恼火,爸爸告诉过他,可怜神经病是笨蛋的行为,而他不可能是个笨蛋。
“昨天是昨天的!”
“他说,如果我让你出去玩了,”妈妈突然很开心地笑起来:“他就……他就拧断我的脖子。”
“孩子……你乖,听你爸爸的话,待在家里念书,将来有出息了,给妈治病,啊……”她嘻嘻地笑着,想要去抚摸自己孩子有些微微泛黄的头发。
“滚!”卢小严看见妈妈脸上还留着昨天父亲扇了耳光的印记,不由得心一横,也顺着那印记,给了自己妈妈一巴掌。他在脑海里告诉自己,这么做是被允许的,因为爸爸也这样做了。
“你的病!没得治了!”
妈妈眼睑变得有些湿润,却依旧笑着,抿了抿嘴,不再说话。
“过来!”卢小严把她带进自己的卧室,对她说:“我昨天画的一幅画不见了,你帮我找到它,不找到不许出来!”
母亲像是怯弱一般颤抖了一阵,刚准备进小严的房间,却又立即停了下来,她丝毫没有预料到这只是一个骗局,给了小严一个傻气的笑:“嘿,你画的什么东西?”
小严也丝毫没有料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编造谎言使他一下子慌了手脚,忘记了对她说话要“有威严”,支吾而羞涩回答道:“呃……是画的一棵发光的树。”
至于为什么突然想到了这样一个奇怪的东西,卢小严自己也不大清楚。他看见妈妈不断大幅度地点了三次头,接着转身钻进房间里开始找画。
现在就可以趁着妈妈没注意的时候,轻轻把门扣上了,并且要从外面上锁。
妈妈听见房间外传来最后的一声吼叫:“找不到就一直找,不许出来!”
……
小严换上鞋子,拧动钥匙,终于感受到了“屋外”的新鲜空气,他看了看脚边已经断裂的细线,轻轻撇了一下嘴,便飞快地向公园跑去。奔跑中,他心底升起一股恐惧与兴奋交织的快感,今天是自己的第七个生日了,所以必须要以自己的方式度过。
我们经常有这样的感觉:当自己期待了很久的东西终于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原本的超载的期待会突然变成茫然,难以面对。
卢小严此刻也变得有些颤抖,不知道是先爬上滑梯呢,还是先坐上秋千。
“迟早都要玩的!”他还是决定先玩滑梯,像个只有三岁的“小”孩子般,他不断从大象滑梯的屁股爬了上去,又在自己的尖叫声中从大象的鼻子滑下来。开始的时候有点害怕,玩久了就一点点地胆大起来,他开始躺着滑,蹲着滑,趴着滑……
这是卢小严第一次真正的玩耍,他不知道很重要的一点:放松心情玩的时候时间会过得飞快。
他玩累了滑梯之后,决定坐在秋千上休息一会。
秋千轻轻荡漾起来的时候,舒缓的环境让他开始产生对自己的计划的怀疑,害怕多于担心,会不会有什么漏掉的地方呢?
他用脚狠蹬了一下地面,飞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他回忆了一遍整个计划的步骤,又立即把自己开导过来。
这会是个天衣无缝的计划:回家以后,他将会在给妈妈开门前点燃厨房的垃圾桶,然后把厨房的墙壁熏黑,造成发生了火灾的假象,然后把锁着妈妈的房门打开,告诉妈妈家里起火了,让她灭火,自己再假装很着急,出去叫人。这样的话,即使出去玩过,爸爸回来后也只会认为他是为了叫人救火才出门的。
这个计划应该不会出错的……不会出错的……小严不断地荡着秋千,开始用手捉住铁锁在秋千上来回晃动,他感到自己变得轻松,所以慢慢闭上眼睛。
“哟!得了神经病的小孩都出来玩了呀?”这不止是一个孩子的笑音。
卢小严睁开眼睛,发现他已经被十来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包围。这些孩子,就是被小严每天从楼上的窗户眺望的孩子,他的假象伙伴。
“我……我不是神经病,我……我妈妈才是神经病……”小严声音及其细微,虽然他敢于对自己的妈妈吼叫,可是在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面前,他显得如此软弱。
因为他知道因为妈妈是个神经病,对她吼叫她从来不会反抗。
“哈哈……哈哈……你妈妈是神经病,那你也就是神经病!神经病会遗传的你知道么?”
小严不敢再说话,也不敢直视他们的脸,他瞄了一眼其中一人的臂腕处,看见时针所指的位置,不由得心里一惊。他又猛然抬头向自己房间的窗户望去,一束晃动的目光满载着和蔼向他撞来,恐惧和绝望立即如蚂蚁一样快速爬进他的大脑。他挣扎着冲出围着自己的人群,拼命地向家里跑去。
一路上他感到自己哭了起来,他撇了一次脚,却没有丝毫疼痛。
他冲进家里,大声喊叫着妈妈,却没有人回答。
他掏出房门的钥匙,“吱”的一声推开门,妈妈的尸体已经被用自己的床单拧成的绳子悬挂在了吊扇上面,她的眼睛,正盯着大槐树下的滑梯和秋千,现在上面已经堆满了其他的孩子。在太阳的照射下,树,滑梯,秋千,孩子们都反射出了微微的光亮。
小严看见自己的数学作业本上题目之间的空白处工整书写着几行字:“儿子,我找到你说的发光的树了,我叫你开门你又不答应,只好先帮你看着它,但是我帮你看了好久好久你都还没有回来,我又怕被你爸爸拧断脖子,所以就想了这个方法,即可以帮你盯着画,又可以得到个体面的死法,哈哈,我聪明吗?——妈妈。”
……
“卢小严!谁叫你今天出……”爸爸手里提着生日蛋糕,鞋也没换就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他看见了妈妈的尸体,语气才缓和下来:“噢,原来你是出去叫人来救你妈啊。”
“终究她还是这么做了……”爸爸走近小严,叹了口气:“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要在儿子生日的时候去死。”
“没吓着吧?”他拿起小严正盯着的作业本,疑惑地问道:“真是个神经病!哪里会有发光的树?”
“有的。”天空的云朵逐渐紧缩,颜色慢慢变得昏暗,成了压抑的发霉棉花的形状。
“我的恶毒和你的残酷,就是那发光的树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