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逃离了被骟的身体

  你让我像你一样的爱这个社会,那是你过的三月,和我的不一样。你的是阳春三月,我的却是带着未满月的妻儿,淋着暴雨,坐在一辆冒着黑烟爬行的拖拉机上,雨水像坏掉的喷头,对着我的头发往下泼。拖拉机在涨了水的河沟前返回了,妻子不敢涉水,我怕他们追来,我背着老婆,老婆背着孩子,雨声遮住了孩子的哭声,滚滚翻来的水声又盖过了雨声。只有走,我下河的瞬间害怕了,不是怕死,是怕我们一家三口都死,留下孤零零的女儿任人欺负。可我不能死,他们更不能死,我小心翼翼的在齐腰深的河里探着步子,脚踝忍受着滚来的碎石拍打,一步一步,我要过河,我要怒吼,我要咆哮,眼前是这股洪流在怒吼,裹挟的碎石在咆哮。洪流没有把我们吞噬,被我们甩在了身后。


  那是十六年前,我才三十出头,第二个儿子刚刚出生。听说要被拉去做骟人的手术,天还没亮,就扔下大女儿,带着未满月的妻儿逃走了,逃到了边疆,逃到了他们逮不到的西双版纳。


  在那里,我没有了恐慌,没有了半夜惊醒过来,拉着妻子就往外跑的焦虑,我度过了相对安稳的四年时光。在一片橡胶林里,我谋到了一份职业。我在想为什么要躲在这里,躲在没有一个熟人的热带。我没有坑蒙拐骗,更没有烧杀抢掠,两个孩子不是标配吗?怎么就多了呢,他们来得如此凶猛,像野狗一样的围过来,只差一步就被他们撕得粉碎。我还年轻,妻子也仅有二十七岁。人有七情六欲,怎么能像猪狗一样的拉去骟了,骟了,六欲不是没了吗?没了六欲,就等于不会发情,一个不会发情的男人,还有女人愿意守着你,爱着你,和你厮守一辈子吗?我逃离了被骟的身体,在以后的生活,却逃不脱被骟的命运。


  我的人生在那一刻颠覆了,无论我浑身有多大的劲,平时有多安分守己,只要我多一个孩子,一个自己的孩子,我的路就只有两条,要么被骟,要么逃离。逃离自己的闺女,逃离自己的父母,逃离辛辛苦苦建起来的新家,在一个没有亲朋好友的地方隐姓埋名。


  妻子的身体恢复得不错,儿子也一天天长大。在热带,在那片泛滥着情欲的橡胶林里,我们像新婚夫妇一样,抛开劳累,甩掉身上的恶臭,不闻儿子发出的轻微鼾声,疯狂的造人。我不是喜欢儿子,也不是迷恋小孩,只是不服气。妻子的肚子像刚吹的气球,一天比一天大,我又有了第三个孩子,接下来是第四个。老婆在五年的时间生了三个儿子,我也成了四个孩子的爹。


  回家吧,我们够本了,再也不躲了,再也不逃了,和女儿一起好好生活。总有一个人要在手术台上挨那一刀,我缴了两万二的罚款,主动的跑去找他们,只想挨那一刀结束我逃跑的生涯。那一刀下去,我的六欲没了,男人的尊严也丢了。抽血化验,做B超,打心电图,他们跑来告诉我,我有心脏病,不能挨那一刀。我以后还是个男人,还是个没有被骟的男人,我笑着跑了出来,看着妻子哭丧的脸,我沉默了,她替我挨了那一刀。


  那一年,像一场噩梦,每天都是不停的争吵,不停的打骂,妻子恨不能吃了我的肉。她还是走了,丢下四个孩子走了,三个儿子都还很小,一个两岁不到,一个三岁半,一个六岁差点,这一走就是整整十二年。如果骟的是我,她走我想得通。那一刀割掉了我们十余年的夫妻生活,割碎了四个孩子有妈妈陪伴的日子,更割碎了我所有的男儿气。以后的日子,她只在过年的时候回来五六天,回来的时候更像是发了疯一般,不得一刻安宁。我像丧了妻的鳏夫,一过就是十二年。


  拖着他们四个孩子,我想喘口气都难。最近两年里,女儿上了大学,一所最贵的大学,一年学费就要两万,她的身上要花去四万多啊。还有在乡镇读初三的二儿子,考上县城读初一的三儿子,在这里读五年级的四儿子,我一年就要花费整整六万。这几年,周围的酒席我都不去了,什么讨媳妇办婚宴,生小孩办满月酒,六十大寿,谁家没了老爹老娘办白喜事,我是通通不去。借钱去吃酒席,没有这个理啊。他们要桌子板凳可以,要我去喝上两盅,不行。


  女儿说她出来不想马上工作,她要考研,要去国外留学。不然我们家欠的那么多钱,还不起啊。你听说过钱学森吗,电视上放过,从美国留学回来的,还有邓稼先,也是从美国留学回来的,他们的脑袋了不得啊,留学生的脑袋,不是我们的脑袋。我的脑袋疼得厉害,小儿子的脑袋也昏得厉害,他是饿的,我是愁的。就我们两父子在家吃饭,有一顿没一顿的,他饿晕了,我就愁了,这不,刚刚买了六十多块钱治头疼的药,管用就好,管用就好。


          许庚2019年12月2日记于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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