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至,北京。
西方,暗红。
近地点的夕阳像那凝固千年的琥珀,包裹着即将被黑夜慢慢吞噬的记忆。
诚然弹飞手中的烟蒂,双手裹紧大衣,任凭大风朝身上扑来。这是诚然大学毕业后第五次来北京,之前他在这逗留了五年。
诚然缩紧脖子,快步走着,他不属于这个城市,他一直这么认为,从未怀疑。鳞次栉比的大厦,形形色色的路人,诚然似乎看见了那个曾经眼神迷离的自己,站在风中,找不到方向。
北京。梦回不归处,不舍流年。梦,依然清晰;梦,持续萦绕;梦,终归是梦。
诚然低头看看表,差十分下午五点。
他习惯每次约会都会早到一些,因为他喜欢幻想着见面时的情景,喜欢看着她出现在视线之中的那种兴奋感。
时间,是一个可以用数字丈量的长度。六年,到底有多长,他总觉得是一转身的过程,似乎又太短,经不起回忆;六年,又太长,想不起的事情很多。诚然总说:时间太长了,我们还是我们么?只愿我们都还站在原地,如当年一般,心不曾离开。
时间又一次如约而至,他依然要赴约,赴一人之约。
(二)
天空依然是记忆中的蓝,心情依旧如孩子般快乐。
只是,那个陪你看天空的人在哪;那个曾用手心温暖过你的人在哪;那个在你耳边说爱你的人在哪。是不是太久了,忘了心动,是不是太久了,忘了心碎,是不是太久了,已然忘记了那个人。
2006年,秋天。
他十九岁。
她十七岁。
诚然执着的坚信,人和人的相遇都是上天的眷顾,没有人未卜先知,是的,因为老天的眷顾,诚然与林夕,这个曾经相隔两千多公里的两个人,如今只相距两米。
两米,在他的眼中,也如两千多公里那么长。
不知是谁向谁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很久之后因为这件事,两人总是会甜蜜的拌上几句嘴,诚然坏笑着抵赖。事实上确实是诚然先说,理由是:借我一支笔呗,姐。开始的着实恶俗,像某个情节落入俗套的爱情肥皂剧,或许,男女主角会因为这支笔开始剧情的走向,最后历经各种磨难,终成眷属。
但结果恰恰是,林夕再未给过诚然机会,所以再借我半块橡皮的话诚然也未再说口。
“你已经被NPC杀死,你可以通过以下的方式提高战斗力:追问手机号码、贿赂同寝女生、努力学好数理化。”
诚然为了能得到林夕的注意,他努力着在各方面。最后终于冲破种种阻碍荣登班长宝座,手拿全班的联系方式表时,他居然哈哈笑出声来,像个孩子般单纯着快乐。
然而他始终没有给那个牵动人心的11个数字发过只言片语和留下任何的语音信息。只是,诚然不敢,他害怕拒绝,害怕未来四年的尴尬。
可是,渐渐的一切都变了,不知道是从哪天开始的。
诚然依然每天晚上习惯性的把电话薄翻到她名字那,返回,再翻到那,再返回,循环往复,直到叹了口气,关掉手机,独自睡去。
诚然觉得一切像梦,像北京,是那么远;像林夕,也那么近。2001年的夏天,诚然坐在电视机前,当萨老爷子说出“BeiJing”的时候,诚然觉得,2008年,北京,对于自己来说,是那么没有概念。同样的夏天,同样的时间点,林夕刚刚上初一,懵懵懂懂的她那天已经躺在妈妈的怀里睡着了,林夕似乎只记得那晚她做了一个甜美的梦,不愿醒。
2006年,冥冥中两个人,在各自的人生轨迹中做了无数选择的以后,一步步的走到了一起。这是一个概率问题,也似乎是一道有无数解题步骤的N元N次方程,无论是哪种,最后的结果是两个人交集到了一起。
那是一个诚然永远想记起,但是永远都淡漠在记忆里的日子,晚上十点,北京的夏天依然是燥热的,让人喘不过气,似乎空气中充斥这烦躁与无奈,诚然握着手机已迷糊的睡着,只是手机的屏幕还久久的亮着,手机上有三个字:睡了么.
(三)
诚然并没有给她打电话,这是多年的习惯,只要是定好的事情,从未有人爽约,迟到毕竟是有原因,诚然愿意等。
他随手点上烟,一口口的抽着。
六年来,但凡两个人的时候诚然是不抽烟的,虽然诚然知道他戒不了,但是他答应过他,不能食言。
“嘿,干嘛呢?”
诚然猛地回头,林夕已经站在离他不足一米的地方。
“又抽烟了吧?”林夕坏笑着说。
“没有,没有,没有。”诚然慌乱的解释着。
“没有个屁。”林夕假装严厉的呵斥。
诚然嘿嘿的傻笑,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上衣口袋里,“让你没有个屁。”
“好啊,光天化日之下你胆敢冒犯本姑娘,看本姑娘好生收拾你!”
“哎呦,大小姐,你可省省力气吧,你现在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快从了本大王,做我压寨夫人如何?”
“啊!我爹爹自会寻我,不出一日,定会血洗你山寨,哼!”
“好啊,那今晚我可要生米煮成熟饭了,看你爹爹能奈我何?”
“啊呸,瞅你那奸淫的样儿,好好说话。”
“恩呐,就是想给你捂捂手,怕你手凉。”
此时的诚然微笑着,满眼心疼。
林夕使劲想挣脱,但没有成功。
林夕看着诚然没再说话,放在口袋的小手始终紧紧放在诚然的大手里。每每这时候,两个人都有一种无比踏实的感觉,至少诚然是这样,满眼只有她,唯一,没有疑问。
“饿了吧?想吃点啥?”诚然依然先开口。
“嗯。。。。。。那就去老地方吧。”林夕不加思索的说。
“好,就去那。”
入夜,地安门外大街。
那是一个安静的小店,人流如织的后海,小店必然是火的不能再火,林夕特别喜欢吃这家的“宫保鸡丁”,当然是不放葱的,上学时,每次出来,林夕总想来吃这家的宫保鸡丁,诚然从来没有问过她为什么这么执着喜欢这菜。直到有一天,林夕突然说,今天这个味道不像妈妈做的味道了。你看外面形色匆匆的路人,或微笑、或悲伤、或紧蹙,他们快乐着快乐,悲伤着悲伤,我们和他们一样,在悲欢离合、嬉笑怒骂中成长,但是,每每这时候,就是有点想家。
诚然和林夕依旧坐在临窗的老位子上,不知道是太熟悉了,还是太长时间没见了,诚然拘谨得不会说一句话。
“第一次记得来这你还和我耍脾气来着,你忘没忘?”诚然挑起了话头。
“恩。”林夕低声应和着,眼睛一直盯着窗外。
诚然觉得林夕一瞬间变得陌生,这种感觉从来都没有过。这次见面距离上次见面有五个月了,相互的喜欢,彼此的执着,是这段异地恋维持下去的纽带。自从诚然离开北京,追求林夕的人不再少数,但是林夕总是微笑拒绝,并将这些事情原本告诉他,林夕的确不想隐瞒,她知道那薄如蝉翼的爱情,经不起半点涟漪,只想让诚然放心,她在这一切都好。每隔几天的电话都会说上好长时间,从天南说道海北,谁也不愿挂掉,是啊,这种无线的信号维持着两个人的希望。
“点菜吧,都饿了。”林夕此时盯着诚然说。诚然将思绪拉回现实,轻叹一声,便说:“好。”
诚然便喊来服务生点菜,最后依然没有忘加上一句:“所有的菜都别放葱,谢谢!”
(四)
2007年,圣诞节。
诚然对那个冬天的记忆是粉色的,因为整个冬天满眼充斥着都是粉色——林夕的棉衣几乎都是粉色系的。
诚然此时已经是学院的学生会主席,每天会面对各种活动和各种大事小情,诚然为此付出了很多。和林夕见面的时间自然变少了,但是诚然每天晚上的自修都要到教室,他只是想看看林夕一眼,哪怕只有一眼。有时两人会相视一笑,像极了老朋友。
大萌是林夕的室友,放在现在应该叫做闺蜜。也与诚然一班。
一日午后,诚然清楚的记得那天是圣诞节,诚然和学生会的同学在综合楼准备新年晚会,大萌和林夕等一帮众人在吃完午饭后来综合楼上看看热闹。
“今年的晚会有依晨么?”大萌嘿嘿的傻笑着问诚然。
“我说没有你是不是得揍我啊?”诚然张开满是灰的手。
大萌猛地躲开,说:“那就有了呗,哈哈,我就是想看他。怎么地?不像某人,想看却不敢看,哈哈。”
“诚大主席,记得给我留两个VIP的位置,要不我就不告诉你一件事。”大萌阴险着说。
“哎呦,这还威胁上我了?”诚然一脸不屑。
“你能有啥好事?不就是今天食堂这个档口有优惠,明天那个超市有打折,你还能好事,我咋不信。”
“好,诚然,你就不信吧,你要是不留两位置,你就后悔一辈子吧。”大萌说这话时便把眼神往林夕那一挑。
诚然不是不明白,他喜欢林夕,全班的人都知道,但是林夕从来没有给过诚然任何信号,甚至他们之前从未在一起吃过饭,诚然后来便错觉的以为这是场单恋,很纯的单恋,没有结局。
诚然觉得这是大萌的小伎俩,无所谓哪样,是也好不是也好,诚然因为林夕,欣然答应。
最后狠狠的说:“大萌,我就信你一回,你知道多少人找我留座位我都没。。。。。。”
“哎。。。上哪去啊?”
“说走就走啊?”
大萌早就拉着林夕消失在诚然的视野中,耳旁回响是她们的笑声。若干年后,走出校园以后的诚然看过、经历过,刻意想找寻最真的欢笑,找寻那最美的笑脸,往往皆是徒劳。后来,诚然才明白,那种笑声只属于那个年代,未参杂任何杂质,干净的让人无法忘怀,这也正是,所有人想回再也回不去的青春。
(五)
“再吃点,别饿着。”诚然关心的看着林夕。
“你怎么不吃了?”
“看你吃就够了,看见你吃我就不饿了,别忘了,你好了我就好了。”
林夕嘿嘿的笑着,他知道诚然不帅、不高,不是高大上,但是他这些年足够坚持,足够努力,对自己也足够的好,其实有这些就够了,这些是支撑她大学三年、异地恋三年的足够动力。
夜晚的北京,风小了很多。诚然还是拉着林夕,沿着后海的小路走着,谁也没有开口说第一句话,和当年一样。但是诚然知道,该来总是要来的。
“我爸爸妈妈不同意咱俩在一起。”林夕说。
诚然是拜见过林夕父母的,就在五个月前。
那天,诚然在公司加班,临近晚上九点的时候,林夕发来信息说:我父母想见你。这是两个人在一起这么多年诚然第一次要求被见,诚然克制住自己复杂的心情。回:我什么时候去方便?
“十一来吧,正好都休息。”
“好,我现在就订票,一切妥当我再告诉你。”
接下来的几天,诚然忙着买票,精心挑选礼物,希望能给未来的岳父岳母留下好印象。
诚然带着满满的希望登上了飞机,几经辗转,诚然终于来到了这个曾在梦中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南方小城。
“我来到你的城市,走过你来时的路,想着你,没有我的日子,你是怎样的孤独。。。。。。对你说一句,只是说一句,好久不见。”
林夕早早的等在出站口,十月的小城晚上有些微微的凉,诚然捏了捏林夕的脸蛋说:我来了,让你久等了。
“呼。。。。。。”长长的一声叹息,诚然似是被宣判的囚犯,已无力更改结果,压抑的不可名状。
眼前似乎恍惚了,小城的一幕幕从眼前滑过。
诚然点上一根烟,林夕低头不语,并没有阻止。
“你是不是想放弃了?”林夕此时满脸泪痕的说。
“不,我从来没有想放弃。”
沉默,沉默。
世界为何如此安静。
(六)
2008年2月29日
“你是不是还欠我一个答案?”诚然微笑着问林夕。
“什么答案?”林夕坏笑着反问。
诚然突然搂着林夕的腰,轻轻的吻了林夕。
诚然永远都记得那一天,2008年2月29日。
四年一次的纪念日。
那晚,北京很冷。
冷的每说一句话都好像是延时的,一字一句,都在空气中凝结了。
“一辈子就这样该多好?”
诚然牵着林夕的手走在学校的小路上。
林夕使劲甩掉诚然的手,边甩边说:“哼,别做梦喽。”
诚然将林夕搂在怀里,说:“我就是想。”
四目相视,爱意流露。
双手相牵,温暖寒冬。
在一个承诺无法实现的年代,承诺就是单纯爱情的催化剂,我们一遍遍的承诺,我们一次次的失败,我们继续前行,我们赢得了爱情,却败给了现实。
回首那些年,所有的人是不是都不曾后悔许下的那些承诺,为了你当时那么执着爱着的那个人。回想,后悔的只是我们不会再遇到那个人,那些年的女孩,是记忆,是定格在记忆的人。
(七)
“别再哭,你知道你哭了我会心疼。”诚然心疼的说。
其实此时的诚然心里五味杂陈,面对自己深爱着的女孩,面对两千多公里的距离,面对自己的家庭和林夕的家庭,诚然和每一个面对异地恋的人们是一样的,摆在面前的是一座座难以逾越的山,他是愚公,却没有操蛇之神的相助。
恋爱六年,异地恋三年:一张合影、三张饭店发票、八张电影票、九张火车票、二十一张照片,这是诚然对于异地恋三年的全部纪念,每一个东西都是回忆,虽然是破碎的。诚然说,时间长什么就记不起来了,只要它们在,他们会让我记得那时我、那时你、那时的我们。
“你知道的,我什么地方也不想去。”林夕默默的说。
“我明白,有我诚然的地方才是你林夕的家。”诚然很坚定。
此时,两人的手攥得更紧,就这么走着,前方的路很长,没有尽头;前方的路很黑,没有灯亮。。。。。。
(八)
2010年,立秋。
诚然已经背着她买好了回家的火车票,站在林夕面前说:“跟我回家吧。”
三年前,诚然父母执意叫他回家工作,而这时的两人都已双双留校任职,诚然踌躇满志的想在北京做出一番事业,可是父母的电话、自己的梦想,夹杂着复杂的情绪,诚然最后选择了妥协,此时的诚然却不知如何面对自己心爱的女孩。
之后,是无休止的沉默,林夕没有想到最后是诚然先离开,诚然没有想到林夕没有跟他走。
北京,深藏着所有人的理想,也埋葬着所有的梦想。现实与梦想是不是只有一步之遥,所有人不想放弃,所有人都想为未来赌上自己的青春。
在他们眼中,诚然是一个叛徒。
诚然放弃了自己心爱的女孩,独自离开。
诚然放弃了四年的梦想,黯然悔恨。
“等我带你走。”诚然轻轻吻了林夕的脸颊。
林夕眼睛里沁满了泪水,面对诚然,有不舍、有期盼、更有对未来的无限迷茫。
两人,挥手,再见。
在诚然的记忆里,异地恋三年里,每一次离开都是那样舍不得,每一次离开都在转身时留下委屈的泪水。他爱这个女孩,但是他什么也给不了她,他无言以对。
(九)
所有人的青春都值得致敬。
所有人的青春是那关于大学、关于北漂、关于爱情、关于梦想的,只是一切都已经在风中弥散了。在那个恣意的年代,我们以为牵着手就是天堂;以为深深的一吻就是一生。
满怀期许的未来,自食其果的现实。
我承认,在现实面前,我还是个孩子,一个未经世事的孩子。
(十)
那是诚然最后一次见到林夕。
那是林夕最后一次见到诚然。
2014年,依然冬至。
诚然的手机屏幕依然亮着。
我们分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