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综艺节目,“嘻哈”两个字今年夏天猝不及防地火了。一夜之间,各种人都开始见缝插针地蹭起流量:从支付宝到洗衣粉,都要嘻哈起来;从网红到中年男导演,都要freestyle一把。连高冷多年的豆瓣,前阵子也在首页上给“嘻哈”留出了很多空间。有人因为节目收获百万粉丝,成为了偶像;有人从地下走出,拿到了广告和代言。
后来,连微信群里年纪最大的金融界中年男士都开始聊起“嘻哈”了,我忽然想起Bridge在节目里说的:最好的永远来自重庆。
说唱是Hip-Hop的一个重要元素。如果要用食物来比喻音乐,那么说唱音乐就是红汤牛油、花椒海椒的火锅。它有火爆麻辣的气势,又有平易近人的态度,不曾装模做样地摆盘和煞有介事的围边,却能带来爽快、刺激的感官体验,充满了市井和江湖的气息;独一无二、去伪存真、酣畅淋漓,可以说是最real的。
都知道,麻辣火锅只有重庆正宗,Hip-Hop也自然地和重庆产生共鸣。所以Gai、Bridge以及鬼卞都不约而同地在节目里绽放出了独特的光芒。撇开无聊的商业炒作,在作品的音乐性、内涵性和本土化上,这几位都有着各自鲜明的风格,让人眼前一亮。
有两个东西在说唱音乐中最为重要:技术和态度。说唱的技术,抽象地说其实就是Flow。Rapper们把语言和节奏化作韵律,把韵律转化为旋律,这就是Flow;这其中,包括了对节奏、速度、押韵和气息的把握,以及对punchline、hook等的运用(具体的解释可以回顾一下吴亦凡老师的点评)。
因为每个人的音乐偏好不同,对Flow的欣赏也见仁见智。早期,主导华语说唱圈的说唱歌手主要来自中国北方和台湾地区,受到old school说唱的影响较多,使用的Flow传统、工整、讲究,关注表达的内容和中文语言句式的结合,但是少了一些跳脱与自由的节奏表达。随着Hip-Hop在国内发展,说唱的潮流从old school到hard-core,到Jazz之后又到trap。以北京为代表的北方地区,虽然曾经诞生了中国说唱最早的巨星,但快速演变的音乐趋势还是让说唱圈的中心逐渐南移。很多说唱歌手早已放弃普通话转而用方言创作音乐,其中相对突出的就是粤语说唱和川渝方言说唱。
川渝方言属于西南官话,川渝说唱在具有浓厚地方特色的同时,又易于非本地人理解,因此这几年得到了较好的传播和发展。四川话、重庆话,因为语速快,音调平,在押韵和表达上非常自由;更重要的是,川渝人民言子儿太多,幽默感极佳,恐怕在全国也是领先。成都人牙尖,善于洗刷,骂起人来各种拐弯抹角;成都说唱语速快,节奏灵巧,冷不丁丢给你一个拍案叫绝的punchline。重庆言子儿相对比较硬,所以唱起来狠劲更足,听着很爽;而方言里叠词也很多,押起韵来无比流畅。如同VICE的《川渝陷阱》所展现的,Trap和川渝方言的结合充满了自由和狂野,在华语说唱世界中形成了非常独到的风格。
另一方面,说唱音乐最关注的态度,实际上就是很多人都在讲但很多人都没想明白的Keep It Real。从这个角度上来说,重庆和Hip-Hop有着天然的契合度。这座城市有码头文化,有江湖气质,有人间烟火;街头痞娃和西装白领趴在同一个街边摊里吃小面,三轮摩托和奔驰宝马并驾齐驱,市井老巷和高楼大厦在立体的街道间交错——三教九流,熙熙攘攘,生机勃勃。很多城市显然不具备这种气质。比如深圳,光鲜漂亮,满大街的广告牌都标榜着那句“来了就是深圳人”。但是你加班到爆肝,奋斗几年下来结果在这连个厕所都买不起,好不容易熬到34岁被公司一脚踢回老家种田,算得上哪个第三世界的深圳人。这显然很不Real。
一线城市日新月异,人口高度集中,城市化程度高,商业服务发达,城市面貌也越来越同质化。穿西装的都是精英,进出5A写字楼,名片一定要印英文名,早上端一杯星巴克进办公室,中午外卖点个金枪鱼沙拉,下午喜茶打个卡,晚上排队俩小时吃碗网红鹅肉饭,然后溜回办公室对着电脑里没做完的excel拍张照发个朋友圈,写上“努力、奋斗!”终于躺床上了,还得再转发一篇咪蒙的营销文才能合上眼睛,第二天早上六点半闹钟响起,一睁眼,以上流程又是周而复始。北上广深一线城市的人活得既精致又悲惨,在飘渺梦想和肤浅消费主义的双重夹击下坠入无限沉沦。这和孕育Hip-Hop的草根街头文化已经完全背离,站在密密麻麻的高楼里往下看连街都看不清,哪嗅得到一丝80年代纽约布朗克斯的气息。没有ghetto,没有hustle,没有来自underground的那种天然向上破土而生打破陈规的力量,你所谓的Hip-Hop就是个屁。
作为老川东的交通枢纽,重庆自古是码头;抗战期间成了陪都,做了人来人往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后来成了老工业城市,造起枪炮摩托和钢铁。这样的经历,造就了这座城市的包容和豪放。在朝天门码头讨生活的三教九流各色人等,管你有没有故事,来了就能留下;从上半城到下半城,从解放碑到朝天门,总有你的天地。重庆也有句口号叫“来了你就走不脱了”,可能是因为迷路,也可能是因为饮食,但十有八九是因为妹儿。只要你吃火锅不点麻酱,张嘴能说“老子”,就没有人会不把你当重庆人。生在四川内江的Gai爷,没文化、砍过人,但却在重庆找到兄弟和家,也在这座城市的本土文化里找到成就自己的力量,终于拔地而起,把一手烂牌打成了王炸。
隔壁的天府之国则自古和重庆是两种生态,因为物产丰富、历史悠远,城市文化中更崇尚富贵正统。体现在音乐中的话,成都说唱起步早,说唱会馆有平台,有资源,有技术,有cash有跑车有大妞。相反,包括GOSH团体在内的重庆rapper们,曾经惨的惨、穷的穷,早几年重庆人不了解说唱时,在磁器口办场演出几乎没人来看。因为这样,经历了长时间的自由生长,重庆说唱形成了没心没肺、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连诞生在重庆的freestyle battle比赛,名字都叫“干燥”。
重庆人怎么可能不干燥?老子吃的火锅是最辣的,老子下的小面是最油的,老子爬的梯坎比你走的平路还多。喜欢留板寸的重庆崽儿,追求的东西也很单纯,硬壳龙凤抽起、山城国宾喝起、龙门阵摆起,耿直、干燥,有痞气也讲义气。打比方说,说其他地方的人吃烧烤,非要整出一种仪式感,要造个专有词叫“撸串”,要整个干净亮堂的店面,要排队取号发自拍,蚬子要从丹东空运,牛肉要烤七成熟。在重庆,最old school的烧烤就在马路边的小摊,也没见过什么高端食材,在烤架上烤完以后全放在不锈钢钵里面剪碎,再拌上香油辣椒和各种调料,最后撒一把泡萝卜碎和新鲜小葱完事,简单、粗暴又浑然天成;这是重庆豪放不拘小节的体现,也孕育了重庆说粗犷有力的风格:说得最真,骂得最狠,胆子够大,路子最野。
在音乐世界中,真实是一种力量,只有真实能够刺破现实的虚伪和黑暗,这就是说唱诞生的意义,也是说唱最根源的魅力。因为started from bottom所以要keep the hustle,因为贫穷所以get rich or die trying,因为愤怒所以got to fight the powers。说唱从来不是自怨自艾,更不是泼妇骂街;源自真实的故事、经历与感受自然能够让音乐与听者产生精神上的共鸣。所以Gai的“进过监狱惹过祸我就是没认过错”、“说得拢就说,说不拢拿刀儿夺,反正生老病死到最后全都跑不脱”能够把真正社会底层街娃的无畏与无赖还原得淋漓尽致。Bridge的“我想在跑车里,我想要一辆法拉利,想要钱、人民币、money money,一切的一切都得靠你自己”,我穷,我想挣大钱、开大车,这不就是每个年轻男孩脑子里最真实的梦想吗?Wudu Montana唱“抽的天上的烟,喝的天上的酒,裹的天上的仙女,扛到起肩上面走,搞的天上的灯,在天上面吼,只有天上人间才会有天长地久”,脏是真的脏,真也是是真的真。为什么这样的音乐能火?因为他们把以往华语说唱里泛滥的装腔作势和华丽浮夸给戳穿了。相比之下,那些把自己当成偶像的富二代,天天戴个帽子在微博上发自拍,一张嘴就是diss、hater、faker、我最牛逼所以所有人都嫉妒我,真的顶多算是个被商业资本捧杀的娘炮流行宝宝而已。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江湖路远,怪迷日眼。世上有干净漂亮文明的普世价值,也有市侩粗俗没文化的生存方式,就像光暗两面,谁也少不了谁。在重庆,我们懒得去评价谁好谁坏,我们只管用自己的方式生活。所以你到纯K唱歌,我去交通茶馆喝茶,你去得意世界耍妹儿,我去老君洞拜玉皇,我们都不一样,但我们还是兄弟伙。我们在船上吃饭,在山上修房子,在房子里跑轻轨,在江边上支起摩天轮,没啥子原因,就是喜欢、好耍。世界在下沉,新旧时代在碰撞,但老子只想和兄弟伙在观音桥吃了火锅去沙坪坝洗脚。这种任性、耿直和洒脱,是说唱音乐需要的精神土壤,也是说唱音乐无穷灵感的源泉。
我还记得几年前,那时GOSH还叫Keep Real,我和几位朋友在某天的演出后一路聊天溜达到了沙坪坝公园找厕所。天色已经很黑,月光照在公园里铺了白色地砖的地面上,反射出一层薄薄的淡光。后来把Gai引荐给GOSH的那位Tory,望着前面忽然说:“你们看,那是海。”
勒斗是雾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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