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本之木 08

无本之木 08_第1张图片

对面,老孙靠在他厚重的皮质办公椅上,双腿好似片刻前才自沉甸甸的睡眠中醒来般,极不情愿地在巨大的办公桌下别别扭扭地寻着一个最舒服的姿势。

黑胡桃色的桌面正中嵌着一大块方形黑色的皮子。他时而为表现出自身所象征的那点微薄的权力,将自己的身体用力地安置在椅子里,毛发稀疏的头在靠背上向下滑行了一截,套在松垮裤子中的屁股则像要渐渐自椅子中探出,直至用尾骨安稳地承受住了身体的大部分重量。

不过此时,老孙十指交叉的手置在那块皮子上,正在对我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他眼前的桌子上摆着一个精巧的水晶地球仪,一个看似用某种贵重木料做为底座的日历,一部白色的无绳电话,传真机,套着黑色外壳的大屏手机和一台合着的笔记本电脑,桌角上的水晶烟灰缸闪着光。桌边上有咖啡机,也有茶海,我耳闻他常年咖啡和茶交替着喝,徐曼说,他相信这么喝能防癌。

他的手边摆着书,看样子不是刚开始看,就是仅粗略翻过。唐浩明写的《曾国藩》,繁体中文版。

我在瞥到那本书书脊上的一块磕碰出的凹瘪时,想起昨天,我在思踱着还能用些什么来填满那个看似空荡的行李箱时,女友叫我,她的手里捏着我的工资卡。

“王彬,”她说,“这个还给你。”

我停下手上的动作,接过卡,觉得它既熟悉又陌生,然后随意地放进一个衣袋。当初将它交到女友手里时的印象很模糊,倒是自公司人力资源部领取的时候,印象很深,轻飘飘的没有质感。

“其实也不能说是‘还’,”女友接着说,“我从来没动过,从你把它交给我时起。”

原来一直被她养着。我开始浑身不自在起来,可仔细想想,无论是言语还是行动上我都已明确表达过希望她管钱,也便心安理得了。终归是她自顾自地要这么做 。

可随即,一股如落在久旱龟裂土地上的雨水般,迅速渗入心中的疏离感还是突如其来。女友原本就没想要和我长期生活在一起吧。

虽然这推测出的事实让我轻松了不少,但心里还是不免有些失落。

行李箱在我的脚前敞着盖,里面有意义的东西一件也没有,像一口底部积蓄着垃圾的枯井,在等着我跳下去。

“你有什么打算?”女友问。

“不知道。我在琢磨,有些衣服还有没有必要带走。”我说。

“你还是都带着吧,”她弯腰,用手掌撑着膝盖,低头看了看床上散乱的衣物,“能装得下。”


老孙拿起一个银色的打火机把玩着,像摩挲着一块温润的玉。我也许已经在这间办公室中站立了很久,平视的时候能看见他头顶上稀疏的头发,抬头环视,这屋里的每面墙上都没有摆挂钟表。

眼前这个于现在充当着管理者角色的中年男人脖子发红,米色衬衫自领口解开着三粒扣子,两边的袖子挽着,长短不一。

我听见他说,“是你的失职!”嗓音干涸,语气暴躁。

想来这笔据说被公司寄予厚望的生意没能做成,自然是有损失,但这世界上本就没有什么是能够完全不出意料的。

入职面试的时候,居于正中的那位面试官就曾明确提起,“你也要好好考虑,这和你之前卖电动自行车或服装可是大不一样。而且,毕竟是双向选择嘛。”我得承认,他当时严肃的神情确实带给了我巨大的焦虑,我甚至感到有些害怕。他说,再出色的产品你不去吆喝也卖不出去。我心想,这不是废话吗。可他就偏偏热爱且十分擅长讲这种废话,像烟盒上印着的“吸烟有害健康”的文字,正确但无用。

这公司的产品是一种方法,有时我觉得甚至连方法都不是,只是一种概念。一种像烟叶般被切成丝,卷在纸里,再打包成盒的概念。

继而由我这种人去将这些一盒一盒的概念卖出去,再把钱拿回来。

我第一次见到这些产品时,是在公司培训部门组织的迎新会上。一同入职的共十人,大家安分地坐在那里的样子不禁让我想起小学毕业考试。

每人面前的小桌上都事先放了一本产品名录,每一页上都有彩色的插图,看不出是否是实物拍摄。

投简历时,在网页上点开公司简介后,丝毫没有出现过类似的图片,唯一记得的就是反复出现的什么“科技”、“咨询”这类字眼。

产品名录只有十几页,印刷精良,纸质非常厚,每一页都像惯常的印刷品封面。我取了个舒服的坐姿,大略翻了翻。

第一页是公司名和标识,一个黑色的环状椭圆,不知是否也是商标。最后一页空白。中间的那十几页上,每一页都印有一张彩图,图下是一串由大小写英文字母,阿拉伯数字和“甲乙丙”、“天地玄”这类汉字混合而成的长长的编码,毫无规律和章法。我猜那应该是与上图相对应的产品型号。

这间会议室,或更像是教室的场所里尚还没有须要对我们这些新鲜血液发号施令的人出现。大家都在默默地汲取着来自这本既没有功能参数,也没有宣传文案的厚重且硬邦邦的册子里仅有的信息。

我将它翻至第二页摊开,开始细看。从占据纸张上部约三分之二面积的那张彩图上,可以直观地了解到产品的外观。

图片的背景呈白色,不是用于证件照底色的那种白,而更像老房子中涂着乳胶漆的墙壁的颜色。用于展示的产品被放置在一个红色的台面上,如果这是张照片的话,那么拍摄时镜头离产品很近,以致不能确定那块台面是托盘还是桌子的一部分。

产品居于整个画面的正中,我通过图片相当于自上方大概45°的视角在观察它。

它呈橄榄状,中间部分直径最大,随着形状向左右两端延伸,直径逐渐缩小,直至收拢为两个圆润的尖端。通体黑色,泛着金属光泽,看上去应该是由某种极具质感的金属整体切割打磨而成,且每个位置的横剖面都应是一个完美的圆形。

第三页上的图片也是这个物体,几乎同第二页上的一模一样,仅仅是看上去体积略大。后面的那数页也是如此,能分辨出的不同只是体积的逐渐增大而已。

我将产品名录合上,为这家公司存在的意义感到疑惑。这些所谓的产品到底有什么用途?是某种设备上配件,还是某种仪,但是又都不像。是装饰品摆件?造型又过于简单,且也没有什么美感。

接着,我又想到,它们也只是看上去像金属材质,其实是有机物也未可知。可能是一种食品,或药物,如果是食品的话应该是某种糖,很甜。如果是药物则会很苦。

沿着这条思路想下去,我最终甚至觉得它们有可能是一类生命,内部的结构决定了它也许还有能力承载或孕育灵魂,像卵。

不多时后,在当初那位面试官的陪同下,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年男性出现在大家面前。他小心翼翼地踱着步,好像双腿在动作前都要先独立思考一下。

这位显然比面试官的职位要高出许多的老者身着一套缎面白色的唐装裤褂,黑色厚底布鞋。他的眉毛很长,里面掺杂着许多白色。眼睛不大,且半眯着,但仍掩盖不住其中的炯炯光芒。

他佝偻着嶙峋的腰身,背着双手站定在这个房间前方正中的位置。

我看着老者,倏然产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除了他,在场的其余十一人均身着正装,深色的西服西裤,浅色衬衫,打理得极亮的黑色皮鞋,颈上系着花纹简洁,颜色素雅的领带。

可这位穿白色唐装的老者在一众深色西装中并不显得格格不入,反倒是这些穿西装的人显得多余,像舞台上,一个稳重老练的实力派歌手身后徒添了许多造型妖冶暴露,动作夸张的伴舞。

面试官推了推眼镜,用表演舞台剧似的腔调清了清嗓子。含我在内的新人们瞬间一同将目光聚拢,有的还重重地将翘着的腿放平,背挺得笔直。

“首先恭喜大家,”面试官开口,像是机械地背诵,“经过层层选拔,最终坐在这,成为了我们大家庭的一员。”

他非常刻意地停顿了一下,大家便在某个反应极快的同伴的带领下猛烈地鼓起掌来。

掌声持续了数秒种,音量没有要减弱的迹象。面试官缓缓抬起手,手心向下摆了两下。

掌声停止,他接着说:“可能大家还不是很了解,我们公司虽然成立时间不长,但是,”他停顿了一下,头微微移动,目光扫过在座所有人的脸,“我们产品却历经多年的传承及时间的考验。可能大家也已经有了初步的了解。一会儿呐,将由公司的创始人、总经理吴总为大家做咱们企业文化的宣讲。”他向老者站立的方向稍稍弓腰,脸上同时挂着非常职业性的笑,接着重新面向坐着的我们,身形恢复笔直。“ 作为我们如此规模公司的掌门人, 工作的繁忙程度可想而知。但是,吴总总会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和新近入职的员工见见面。”面试官自眼角延展出的皱纹开始加深,像田间反复犁出的沟渠。他的身体略向后仰,肚皮鼓凸着撑紧了西服纽扣。

“下面请大家用热烈的掌声欢迎总经理讲话!”面试官边无声的咧嘴,边开始用力地鼓起掌来,我们也随着一起,像极了一群稚嫩的孩子。

掌声过后,老者向前跨出半步,“其实也称不上是讲话,就是想跟大家见个面,聊聊天。也算是你们入职培训中的一个惯例。”他的声音苍老却有力,我在琢磨着他大概有多大年纪。

之后,他开始追溯这些产品的前世今生,像是在娓娓道来一个了无新意的创业故事。

我盯着讲话中的老者,但余光里印在产品名录封面上的标识却让我不由得心里很在意。那个黑色的环状椭圆在毫无底色的纸张上显得有些凸出纸面,在某个角度看起来颇具立体感。

它所代表的显而易见就是那些拥有着奇异的编号,尚不知晓用途的产品。

老者说,他叫吴悠,这产品源自他遥远的家乡。


老孙自桌子下的抽屉中掏出一盒大重九,抽出一根点燃。我索性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他又抽处一根扔给我。我们就这样暂且默默无声地一同抽起烟来。

自我入职时起他就在负责这个全公司中看似最重要的部门。现在,我直面着这个寡言的男人,耳边还是能响起他起初时的各种训诫。他曾说,其实客户也不一定对自身有充分地了解,甚至不一定比我们更了解他们自己。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去帮助他们,帮助他们了解自己,了解自己的需求。他从未传授过我们有针对性的销售技巧,没有具体的话术,也没有详尽的步骤流程。仅有的就是类似上述的说辞,在需要它的时候被重复而已。


在正式开始工作前的一个夜里,女友在我身旁侧过身,然后继续着绵长轻微的鼾声,像藻类在水底摇曳。我来到客厅,随手拿起一件搭在椅背的上衣披在背上。人造革的黑色皮包立在墙角,借着月光炤映出皮包上凸起处阴影的明暗。

一个红色的方型盒子,我将它从包内取出,放在餐桌上,不曾想开灯,不仅仅是怕弄醒女友,更是觉得没有必要观察的过于仔细,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纸盒包装摆了,在太过明亮的光线下只会让它瑕疵更加显现。

我稍稍用力打开由吸铁石黏合着的盖子。里面露出暗红色的绒布,看上去极其柔软,但不够洁净,让人想起小地方杂乱的商业街中,偶尔可见卖首饰的门店里的柜台。

绒布上托着我所供职公司的产品,一个如半支雪茄般大小的黑色橄榄壮物体。包装盒底部印有它的型号,一串杂乱的编码。

客厅里充斥着的光像一种接近凝滞的气体,让我浑身有些燥热。本就模糊的视线里,此时橄榄状物体表面映出的光斑却好像格外耀眼,像黑色的海面尽头闪烁着的灯塔。

我用指尖将它自盒子中拿起。这是我第一次安稳仔细地观察它, 表面如丝绸般光滑,在手掌摩挲下似乎还能生出些温度。

老孙在将这个红色的盒子交到我手中时,我对他尚不反感。他说,你们也都接受完应有的培训了,只是还没见过实物,这个是样品,回到家再自己多感受感受,虽说是样品,但功能是一样的。

那枚正作为我视线焦点的光斑像污水中的油渍在它黑色的表面上流动。我想着入职培训中被教授的内容:这种产品由某种天然矿物制成,能提高大脑专注力,提升人体协调能力及改善失眠、健忘等,数人集体使用还可增强企业凝聚力、团队战斗力……

使用方法是什么来着?好像不能称之为方法,对,没有方法。你只需要将它拿在手里,然后安安静静地盯着它看,对,要安静,即便是在最微弱的光线下也能在其光亮的表面上看到映出的自己的样子,像静待着的一阵独处,更像是一场与一个隐匿于别处自我的幽会。

另一个自我的五官随光斑一同漂荡。我仿佛听见它在询问我是否知晓它的称呼。我翻过包装盒,看了看它的底部又放下。橄榄状物体表面上与我相像的五官依旧在询问,它纯净的眼神执着地望着我,像一个孩子在远眺着自己的将来。


当我终于清晰地表达出辞职的意思时,老孙正在将烟蒂捻熄。他在一反常态地喋喋不休后显得很疲累。你再考虑考虑。他这样说。恰恰显出自己已倦得怠于思考。

我说,不用了。然后又说马上会把辞职信发给他。他看着我指间的烟灰落在地板上,接着像离水的鱼似的张了张嘴,嘴唇契合成一个几近完美的圆,终究只是吐出一个“好”字。

“什么时候可以来办手续?”我问。

“我会通知你的。”老孙答道。

“尽快吧。”

“嗯,尽快。”


晚九点过后,我来到公司。楼道里亮着灯,光线透过玻璃墙能依稀照亮杂乱但寂静的办公室。我走到已不属于自己的工位前,开始将私人物品收进一个事先准备好的硬纸箱。

“还怕被别人看到啊。”背后传来徐曼的声音。

我回过头,看到她倚在门口,头发散着,脚上穿着拖鞋。

“一个人加班?”我问。

“算是吧,还不想回去。”她拉开椅子,在我以前的位置上坐下。

我的工位上没有绿植,没有相框和照片,没有玩偶和摆件,也没有巧克力,没有口香糖。我把硬纸箱放在地上,直起身体时才觉出它的轻盈,真的很轻,里面没有什么,只是些本子,还有水杯和茶叶,它们和纸箱的容量相较更显出少和欠缺。不知怎样才能充实这份空荡。徐曼默不作声,空气很静,我能听见不远处一台电脑运行着的声响。

看不清她的脸。

“没有话要说吗?”终归还是她先开口。

“说什么?道别吗?”我问。

她依旧在发出我熟悉的那种浅笑声。突然,我有一种错觉,仿佛沉睡在遥远记忆深处中的旧机关被触动,它一直在等待,让我误以为其将永远安眠。当它终于等到了一个讯号,在这个时点,它会陪伴我即将改变的生活,驱使我,引领我回到也许早已注定,再也无法擅自偏离的行程中。

“走吧。”她说,“无非就是份工作。”

“嗯,走了。”我低头抱起纸箱,转身向门外走去。

上一次关注这条又短又窄的路径时,我刚刚自老孙的办公室里出来,结束了和他的第一次见面。我一手提包,一手松开衬衫领口。从这间开放式办公区域的门口走上十步,我便能怯生生地坐在不知依何规则安排的位置上,开始融入工作,自己也因工作而被溶入一种身份。

现在它朝着另个方向铺在我身前,像水流变换了方向。我想起家乡海滩上潮汐的起落,海浪的退去带走了什么无从知晓,但留下的一定会醒目地凸显在砂砾中,其中也许有破碎的贝壳,也许只是些腐烂的海草。

背上传来一阵温热,我停下脚步偏过头,徐曼的一只手掌抚在我的背上。

“你始终是这个样子。”她说。用一种陌生的口吻。

“什么样子?”我问道。

“我第一次见你时,你就呆在那,这样乱哄哄的屋子里,”她说,“当时,你很安静,像在放空,但没有失神,你在想着些什么,也可能是回忆,你在自己的回忆中找寻着什么,不知是在找寻自己的还是别人的过去。我看了你一会儿,而你在看着眼前的虚无。你没有表现出周围人身上都有的兴奋,那种热情,不只是对工作,那种像被某种力量驱动着的热情,你没有。”

我将纸箱放在临近的桌上,转过身。

“我在想,这个人只会吸进热量,通过围绕在他周遭的空气,所以,他的身边一定是冷的,可以将接近的一切都耗费掉,也还是冷的。”她接着说。

“怎么觉得你是在说黑洞。”我说,伴着一个僵硬的表情,可能是苦笑,也可能是别的,我感觉自己没能控制好脸上的肌肉。

“黑洞?不,你可不是,不是的,黑洞只是连同光一并吞噬了所有,但它毕竟确确实实的存在于那里,而且质量还很大。”

“那我呢?”我问。

“你更像是口深井,啊不,是无底洞。无论什么东西落进去,也就是落进去了而已,再无其他。”

“你说的是《西游记》里的那个?”

“不,我说的就是它字面上的意思,真正没有底的洞。落到里面的东西不会聚集和积蓄,就这样消失不见,像一缕烟似的消散了,变成了虚空的一部分,而那片虚空则还是它原初的样子,一如既往地什么都没有。”

我判断不出她是否还有话要说,我们就站在那里,各自不动。她脸上的神情即像在酝酿着后面要说的话,又像是欲言又止。

这里太暗了,我想着自这里离开后,先回到暂住的那家快捷酒店,把房间里能打开的灯全部打开,哪怕一直开到天亮也好。然后再去找房子租,之后便不去和谁见面,就这样过去一周或是一个月,接下来呢?没有计划。脑中又突然闪现出我妈,但转瞬即逝。离过年还早,现在是夏天,一年中最热的时节。

“我走了以后,你可能会忙一阵子。”我说。

 徐曼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伴着呼吸轻轻叹了口气,“可能很快就会有人接替你的。”

“那就好。”我说。

还是尽快离开吧,并且再也不会重复这个场景。直接说再见,会显得太过生硬,但却能掩盖住某种更为真实的情绪。我怕这种情绪会将我困在原地,像当年我妈那样,出于她想加之于我的因由,借此像是给我织了件外衣,套在身上,无论走到哪里都摆脱不掉了。

徐曼的双手搭到我的肩上,我闻见一丝带着温度的香气。

“你要走了吗?”她问。

我没说话,身体仿佛愈发沉重得要扎进地里。

“不带走点纪念吗?”她又问。

我想上前一步环住她的腰,可最终还是没能动弹一下。徐曼走到自己的工位,打开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什么,然后回到我面前。

“把这个带走吧。”她说着,递给我一个红色的盒子。


我还是第一次这么干,把酒店房间里的灯全部打开,真的很亮,甚至比雨后晴朗的天空还要亮。

空调发出的嗡嗡声像一群黏稠的昆虫在叫。我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还没有洗澡。拇指滑动着手机屏幕,上面匆匆掠过色彩斑斓的内容,没什么意思。

在我身旁,白色的床单上丢着两个红色的盒子,像墙壁上露出了内层的砖块。我有些烦躁,将手机扔在一边,它在床垫上颠了一下,屏幕还在亮着。我不知为何想等着它的光自行熄掉,于是直起上身,坐靠在床头。

床头柜上摆着一部座机电话和一个印有请勿在床上吸烟的塑料牌。电话旁是两个橄榄状的物体,黑色,闪着光。

我抓起它们,合在一处比较,不论大小、颜色和形状都一模一样。我想我一定是从一开始就将它们彻底混淆了,公司发的样品和徐曼的“纪念”。

我又看了看两个包装盒的底部,两串凌乱的编码,没有任何关联。

在房顶附近盘旋的那种嗡嗡的鸣响越来越清晰,像被混入的许多电流声滋养着,逐渐肿胀起来。我点亮手机,里面音乐播放软件有好几个,我随便打开一个,然后选了一份标题是舒缓助眠的歌单。

就是轻音乐吧,但这个说法似乎已显得老旧。乐声太轻太浅,我仿佛置身在一间无人的小型超市,四周是整齐的商品和明亮的玻璃,玻璃外车水马龙,一辆重型卡车疾驰而过,碾碎了地面,气流撞向玻璃产出声浪。是那恼人的嗡嗡声,丝毫未被抑制住。我睁开眼,关掉音乐、电灯和空调。


名叫吴悠的老者背手站立,略有些驼背,脸上的笑容平静、谦和。我在这充斥着潮气和劣质洗发露味道的黑暗中,不可抑制地想起他那时的白发。

他说,关于他的过去他已讲过数次。每一批新员工入职时,他都要提一提,至少应该让大家了解这家公司存在的意义。他也知道有的人心中的疑惑,他能读懂那些人脸上的神情。

他让大家不要着急,越是显而易见的浮在表层的疑虑,越不要急着去理解,不要一味地急于一探究竟、刨根问底。答案或是因由这种东西,其实自始至终就摆在那里,不会离你们更远,也不会离你们更近。它们早就无所事事地呆在一处固定的地方,不为被发现而欣喜,也不为被遗漏而失落。他告诉大家,所以请先将眼睛离开那本册子,暂且搁置下心中的思虑,静下来听他说话。

我记得他在讲述接下来的故事时,用了一种和先前不同的语气,不,好像不止是语气,连同语音和语调,甚至除了这些还有别的什么也都明显变得不同。

他谈起他的家乡,声音变得年轻,语速渐快带着雀跃,与他外形相称的苍老嗓音已消失不见。我在那时担心起关于他家乡的故事会否冗长,我并不想知道他的过去,没有兴趣。

他的家乡距鸢市很远,在西北的群山中。山上没有植被,淡黄色的沙土一刻不停地飞向同样颜色的天空。山下贫瘠的土壤里长有沙棘,这种耐旱的植物有着细细的枝叶,结出的果实很小,但饱含汁水。

他说他爱那汁水的甜味,那是他童年唯一的乐事。整个村子的生计维系在不远处的一个矿坑上。除了老人、病人、女人和年幼的孩子,大家都在矿区里劳作,经年累月,不知疲倦。

他十一岁的时候,第一次身处这个承载着数代人命运的坑洞边,看着那些精壮的男人们手脚并用地爬上悬梯,背上的巨大竹篓里闪着密密麻麻黑色的光芒。

深不见底,他这样形容。他说当时他的腿在打颤,而后是全身,全身都在剧烈地抖动。说到这时,他轻轻抬起头,像是在仰望天花板,随后呼出长长的一口气。

他并非恐惧,而是兴奋,他说我们也许无法理解。一个孩子站在这样的坑洞边,向下张望,洞口的边缘处没有护栏,无数条由粗大的铁链制成的悬梯挂在洞壁,随着那些男人们在其上扭动着的身躯摆动,许多随金属摩擦而生出的笨拙的哗㘄声,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一起。

那时,那个孩子第一次亲耳听到这自幼就万分憧憬的声响。在他最初的记忆中,母亲告诉他这个村子里所有人的归宿就是那个不远处的坑洞,那是这个历史久远的群落之所以存在的理由。

他说他的父亲在略显衰老后的某天,意外地在即将到达洞口时从悬梯上滑落,自此消失。留下的唯有母亲眼中的自豪和同龄伙伴们对他的艳羡。

因为他父亲的死,他可以提前三年就站在脚下这个期许已久的地方,从此开始重复父辈的劳作。之后,他轻描淡写地讲述了那种沿袭数代而几乎未曾改变的人工开采方式。

你只需要用普通的凿子把它们从岩缝中起出,扔进背后的竹篓,直到你觉得身后的重量很快就将把你拉向深渊时,就可以开始向上爬了,一定要踩稳,抓牢,除此没什么诀窍。他说。

一天,他在预感到即将到来的衰老时,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担负起比父辈更具意义的责任。于是他便带着这似乎取之不尽,但自始至终仅被廉价售出的天然矿物走出村子,走出大山,直至发现了它特殊的功效,便有了这家公司。


不知怎的,就这样睡着了。也许长夜已经过半, 我醒来时一只手里攥着那两个橄榄状的物体,浑身是汗,身下的床单黏糊糊的。我翻身下床去洗澡,水有些凉,耳畔恼人的杂音丝毫未减。洗过澡,巨大的困倦袭来,我倒在床上,像每一块骨头都脱离了身体松散开似的,沉沉睡去。

第二天,将近十点时我才缓缓醒来,印象中已经很久没有起得这么晚。纱帘上映出的日光甚至有些刺眼。我拆开一桶方便面,准备去烧水,心里想着这酒店的对面就有一家房产中介。

手机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了一声清脆的提示音。一条短信,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


下雨了,我没有伞,小跑着来到对面的房产中介。不大的底商,里面很是冷清。一个烫着大片刘海的年轻人迎着我走来,脸上堆着笑。

他问我看房吗?我说我打算租,就自己住,要便宜些的。他将近前的显示器转向我,说他们的房源挺多的,这些都是一居室。基本的电器、家具都是齐备的,他让我大可放心。

门外的雨声不大,但却能从中听出雨滴誓要将自己摔碎在泥土上的笃定。年轻人说去给我倒杯水,让我慢慢看。

我动了动鼠标,心思却不在这些房子上,于是掏出手机,捧在手上,端详着黑色的屏幕,又反过来。手机壳是黑色的,刚买来时无论看上去还是摸上去都很像一种人造的皮革材质。最近发现裤袋里经常出现黑色的细小颗粒,很不容易清理。原来那皮革的质感只是来自薄薄的涂层,而且开始持续剥落。边缘处已经露出了其下的塑料。

我寻思着短信这个功能现在已几乎无用,无非能接到些广告和信用卡消费提醒,早已失去了与人沟通的作用。所以,在看到今天早些时候收到的这条不同寻常的由短信为媒介所传达给我的信息时,我便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就像一位久未谋面又变化极大的故人突然现身时所激起的情绪,比与陌生人的初次见面更让人不安。

这条短信让我产生的第一反应是,这是个骗子发来的,继而又觉得不像,它没有通常那种打款 或是传票之类的字眼,只是短短的一句话,语气淡淡的。

年轻人端着一次性纸杯走来,我收起手机,重新握住鼠标。他笑嘻嘻地让我喝水,我说谢谢,然后呷了一口,很烫。他盯着显示器,问我有没有满意的。我摇摇头。接着他从另一张桌子上取过几份印刷和纸质都颇为粗糙的传单,递给我。他说这些是主推的,性价比更高些。

年轻人将坐着的身体向我凑了凑,开始谈起如今的经济形势。雨似乎停了,一个老妇走进门,打量了我一眼,接着坐在椅子上,问:“每次我来时,你们这接待我的那个姑娘在吗?”我看不出她是在和谁讲话。

话音刚落,一个和我身旁的年轻人穿着同样款式西装的女孩从里面的房间走出来。

“您又来啦?”她说。

“我那个房子现在能卖多少钱啦?”老妇说,语气急切。

“和您这一个小区的,也是这房型,前两天刚卖的,255万。不过他那个是六楼。”

老妇哦了一声,起身要离开,我觉得她的动作好像比进门时利落了些。

“上回跟您说的那个人还是挺有诚意的,要不咱先和他见面聊聊?”女孩扶着老妇的一条手臂走向门口。


我从房产中介出来的时候还没到午饭的时间,雨果然停了,地上很湿。我沿街走着,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天空还没有放晴,有风吹过时,黏在树叶上的雨水伴着树杈的摇动成块地落在头上。我一惊,快步走出那片树荫。前方一个十字路口的信号灯坏了,不同方向的车流搅动到一处,嘈杂的汽车喇叭声盘旋交汇地升到空中,冲开了逐渐稀薄的云层,露出一丝光来。

路的转角处,一家牛肉面馆敞着门,我走进去,只有一名店员在点餐机后忙着什么。我叫了一碗最通常的牛肉面,坐进了一个角落。

面条不滑爽,汤没什么味道,牛肉块发紧,嚼着费力。我放下筷子,取出手机摆在桌上,竭力想让自己忽视掉那条短信,但内心深处却愈发在意。

他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给我?也许是怕被马上拒绝吧。于是他便给了我充分思考的时间,让我自己去斟酌、判断。

我点亮手机屏幕,打开那条短信。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号码,归属地显示是我的家乡。

那行字孤零零地躺在大片的空白上,像在慵懒地观察着我的反应。巨大的焦虑感不禁使我将它念出声来。

“王彬,你好,有关于林惠的事和你说。请回电。”

(待续)

你可能感兴趣的:(无本之木 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