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院子里有一口井。
那是一种年代久远的手摇水泵井。井深六七米,或者八九米,我拿不太准。总之并不很深。夏天的时候,从井口看下去,就能看到黑的发亮的井水,像石油一样。冬天的时候,水位很低,要趴在井沿用电筒才能看见。
这口井在我记事的时候起就在那里了。它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的童年生活。
每天早晨,我总能听到爸妈在院子里摇水泵的声音。有时候在做梦也能听见,于是我就知道,天亮了,该起床啦,然后很不情愿的醒来。
水井最大的用途是清洁。我妈是个洗物狂。她用井水洗衣服,洗菜,洗地板,洗窗户,洗床单,洗砧板,洗刀,洗脸,洗头,洗瓜,洗一切能洗之物。家里尽管简朴,也总是干干净净。
我干的最多的家务活就是摇水。我妈常常不很和善地指示我,“去!摇两桶水上来”。我向来对家务事深恶痛绝。只有打水这件事,感到不那么厌烦。握住把柄,使劲摇压几下,水就能从地下经过管子里跑出来,想想也是挺神奇的事。
那幽深黑暗的地下是一个怎样的世界?有时候,和水一起冒出来的,会有一些细小的沙粒,丝绒形状的青苔。有时候,还会有一些小鱼小虾小螃蟹。
我们对这些水底活物通常都很友善,因为这被视为好运的征兆。有时我们把小鱼小虾装进一只玻璃缸里,但通常没几天,它们就会一命呜呼。也许是地面上的阳光太猛烈,温度太高,小鱼小虾不适应。也许是它们觉得在那么小的缸里,活着也没多大意思,就死了算了。
后来我再发现桶里有小鱼小虾,就让它们回井里去。在此之前,我把它们捧在手里观赏一番。小虾通常都是淡红色半透明的,颜色很浅,潜伏在水桶里,不仔细看不见。小鱼则往往是小拇指那么大,青灰色的背,五颜六色的肚皮。之后我再跟它们告别:回去吧,回到你原来的地方去,这里不适合你。人有人道,虾有虾路,就此别过,相忘于江湖。
井水使得世间万物保持清洁,也是大自然寒来暑往的标志。
秋冬的时候,井水是暖的。刚打出来的时候还冒热气。春夏时节,井水又变得凉爽。其实井水没变,它一年四季差不多都是十来度。是外面的温度一直在随着时节变化。若请六祖来讲,井也没变,院子也没变,是你的心在变。
井也是有生命的。井也会生病。很小的时候,我就学会了用螺丝刀和钳子换掉磨损的橡胶皮碗。井也会衰老。金属外壳长满锈斑,井边的青苔也发黄干枯。
所以井也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冬天落雪结霜,没人碰它,它就像冬眠了一样。到了夏天,井的生命力也极盛,肆意妄为生出许多鱼虾青苔。
夏天的井还是天然冰箱。蔬菜瓜果都要经过井水的清洁和浸泡,才成为清凉可口的食材。葡萄、李子和西瓜一定都要泡的够久,不留一点热气。一口下去,要有凉透过后的脆响,凉气迅速扩散,往上经过鼻子冲到天灵盖,往下一路凉到肚子里。
井还有一个秘密功能,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人知道。
我和隔壁的小朋友捉迷藏玩。想来想去,想到一个大胆的主意。我轻手轻脚来到井边,掀开盖在井沿上的木板,身子躲到井里,再把木板合上。
井里很窄。但那时候我很自如的钻下去。井壁是一个一个石块垒起来的,石块间的缝隙正好放置我的手脚。
一开始我很得意。外面的人跑了几个来回,也没有找到我。后来,时间久了,我开始觉得有点紧张,心跳加速。有些沙粒掉了下去,看不见的深渊里传来咕咚咕咚的水声。外面好久没有动静了。我忽然期盼马上有人找到我。
最后还是我自己爬了出来。院子里没有人,房间里也没有人。我跑到外面去。我发现我家附近的草地不见了,以前的荒地和稻田都建起了楼房。我们平时玩耍的地方一个人也没有。
我回到家里,躺倒在地板上。墙上那架老旧的挂钟滴答滴答的响,时光流逝,我想起来,二十年过去了。原来那些玩伴们早已长大成人,离开了这里,过上了各自不同的生活。我们的校园,玩耍的田野,嬉闹的河边都变得空空荡荡,只有我一个人留在了二十年前这个漫长的夏天。
院子里忽然有人声。我起身来到门边,看到我年轻时代的母亲推着单车进门,车头还挂着刚刚从市场买回的菜。母亲在单位上了一整天的班,看上去有点憔悴,心情不大好,她一见我就用她年轻时的声音说道:作业写完了吗?一天到晚就知道玩!总不知道找点事干?摇两桶水去!
好的,知道啦!我说着,拍拍屁股上的尘,朝着水井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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