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耳盗铃

一、

“喂!过来。”

“唔…又要做这个啊?”妻子面露苦色。

“那当然,不做完这个怎么能让你出门?”可我态度坚决。

于是妻子敌不过我的执拗,啪嗒啪嗒地跑到我的跟前,脸朝我迎来,并闭上了眼睛。

不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吧,本人抛掉私情,就是无限客观地讲:我的妻子简直是世界第一的可爱。

而此刻,这张世界第一的面容正在我的眼前,近到我都能注意到她嘴唇的轻颤。我赶紧晃晃脑袋,晃掉一时的晕厥,还是忍不住在妻子的小嘴上啵了一下。

妻子睁开眼,明明害羞地脸红,还要故作一副埋怨的样子。

好了,开始做正事了:

我用手指蘸了蘸盛在碗里的黑泥,并把它往妻子脸上抹。

每到这个时刻我都会深感痛心,比被田官打骂、被贵族羞辱、被亲友们嘲笑都要更加难过。我感觉,我正在玷污一件艺术品。

这是我不得已为之的。我一步一步亲眼看着妻子精致的脸蛋逐渐从我视觉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副犹如乞丐的狼狈模样。

为了做到彻底,我还有意在妻子柔顺的黑发上抹些黏黏的东西,摆出乱蓬蓬的造型。

妻子生在这个年代真是太可怜了。

“为什么隔壁家的太太可以光明正大地打扮漂亮,我就不行呢?”妻子一边“变丑”,一边问我。

“你是真糊涂假糊涂?隔壁家的丑女即使穿上五颜六色的绫罗绸缎都不会比现在这样的你好看一分。”

“什么‘丑女’,你真不懂礼貌。”妻子表面上纠正我,心里却偷偷高兴这点,我还是看得出来的。

我不接她话,继续说着:“所以隔壁家的太太怎么打扮都不要紧,贵族公子哥肯定瞧不上眼的。哎,老实说,就算把你弄成这个鬼样子我都还担心,万一哪个眼尖的家伙发现你……”

“不会的不会的!要是有人看我了,我就这样——”说完妻子摆出一个搞怪的表情:对对眼,大暴牙。好像整个人坏掉了一样。

我忍俊不禁,笑道:“你对人这样做才真叫不礼貌呢!”


和妻子共度的时光总是一转而逝。

现在,我们都该出门了。我得下地干农活,妻子则是挽着深竹筐沿路采桑。

出门后,我们就不得不各自前往两个方向。

春日暖融融的,黄莺也正为此而啼叫。广阔的地床覆盖着一片新绿,空气中送来惹人依恋的草腥味。

例行的分别却常常使我无法享受这份美丽。

这时,我猛然听到身后传来的妻子呼唤我名的声音。刚转过身,妻子已经跑到我跟前了。

她带着小喘,从怀里掏出一朵紫色的小花。

执意地插在我耳根上。

“你作甚?”

“没什么。不许拿掉哦!”说着她又转身自顾自地跑远了。

之后的发展是:我自然因此受到许多人的嘲讽,但出奇地完全没有回嘴。我一面锄地,一面闻到这股浅浅的花味,隐约中仿佛妻子真的就在身边一样。

我想,爱情这东西,越是在艰辛的困境中,越能凸显其力量。


二、

最近一段时间突然就变得十分忙碌了。地里大半年的成果最后全被收走,使作物产量位居第一的本人没有一丝成就感。

稻米收割后可以用来酿酒。当然也不是为了私用的。有些同样是上交给贵族用,还有的将待来年春季作祭祀用途。

刚把农活干的差不多了,就又开始为好吃懒做的高贵家伙们建房子、造游乐场所。

说到底,这些贵族到底算是什么角色呢?难道他们的血跟我们不同,

是蓝色的?

我那可爱的妻子之辛苦,我也完完全全看在眼里。

采桑养蚕。

八月,给蚕丝染色。那红一段黄一段的柔滑布料到了最后,却不能返还给它的创造者一星半点。

看着妻子雪白娇嫩的肌肤日日月月只能被粗糙的黯淡麻衣包裹,怎么叫我不心疼?

而我善良的妻子啊,就像是前来拯救我的仙女。

每每看到我的神色不对,立马明白了我又在为她担忧,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自责了。

这种时候她从来不多说些什么,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温柔的拥抱,脸上那种幸福的神情,无不在一一向我透露:

她不为现状感到伤心,因为她身旁有我;

我也不必责难自己,因为我身旁有她在。

我们静悄悄的交流赶走了夜幕降临而来的所有晦暗。


我最热衷的活动就是打猎。

因为这是唯一能够偷偷捞到一些好处的事情。

天边昏黄的云朵组成了我的轨道,我径直向家奔去。

一到家,我就高声说着:“今晚有肉吃啦!唔——啦啦~”一手还高高举起小猪仔,得意地荡来荡去。

“唔啦啦~”妻子也兴奋地附和着我,“嘚!唔啦啦是个什么鬼!”

“哈哈哈——”

我们就在屋门口燃起火堆,此时妻子脸上早已洗去泥垢。火光在她娇美的脸蛋上兴奋起舞,明亮的眼眸仿佛星星的集合。

“终于不用吃苦苦的菜叶了。”妻子笑开了花。

“不哦,明天还要接着吃你说的苦苦的菜叶。”

妻子低头沉默了一小会儿,抬起头时还是那样高兴的神情,说:“算了,反正那也是明天的事,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喔喔——妻子的生活哲学。


“我们看看星星吧。”妻子提议道。

“欸?不要吧。星星有什么好看的?满天都是星星,你要看哪颗?”

“什么看哪颗!我们要看的是这整片星空呀!你不觉得很壮观吗?”妻子说着比划了个大大的圆。

“是吗?我还没想过。可是啊,一直在外面会被蚊子咬很多包哦。”我想到了一个实际问题。

妻子这时哼哼一笑,说:“我知道一种粉红色的花,用它的叶子煮水,抹在身上,蚊子就不敢咬我们了。”

“不是吧,这么厉害?”

“我也是很能干的!”说完她不知从哪里迅速变出了一些神奇的叶子,像个神仙一样。然后她积极地命令我实行她的办法。最后,竟然真的产生了积极效果。

我们并排坐在一座堆得高高的木柴山上,夜晚有些冷,但两个人偎依着就不会了。

“星星在漆黑的晚上也能发光,你不觉得很奇妙吗?”妻子细声细语道,因为两人靠得很近,即使是呼吸声都能听得清晰。

“嗯——有些动物的眼睛其实也能在夜、啊…”我还没说完就被妻子用手肘顶了一下。

“如果我们生来是贵族人,而且也像如今这样相遇相恋了,会不会过得比现在更好一些呢?”妻子嘟囔,像说着梦话似的。

“……不会哦。他们的世界也很残酷的。其实,贵族无非是穿着衣服的平民。”

“你是说我们没有穿衣服?”

“不不。不是表面意思,我是用了,嗯——手法?哎,算了。当我没说。”

妻子也没说话了。

“对了,我听说又有一个贵族被灭亡了……”

“如果我们这儿也遭遇这种不幸的话……如果这个国家要开始打仗的话,你会不会去当兵?然后,在外面…”妻子看着我说。

她的眼睛黑黑的,深深的,不知道里面藏了多少我看不见的东西。

我抱紧她。

“不会的,不会的。”我机械地重复着这些话,不知道是在否定“去当兵”这件事,还是在否定妻子没说出口的那件事。


三、

打猎这种事情必须得征求上级的同意,而上级一般不会同意。

离上一次开荤,已过去了多长时间呢?已经不想计算了。

之前会否认妻子的“生为贵族会不会过得更好”的假设,完全是出于自身对贵族的强烈厌恶感。

生为贵族当然会过得更好。至少不用像现在这样嚼菜根、喝米粥。

这都算是好的。有时什么都不有,空唠唠的破碗摔在地上发出铮铮的响声,声音都流露一股贫瘠的味道。

两人面对面地坐在床上,你瞪着我我瞪着你。

都不说话。只有肚子在目无旁人地哀嚎。

“这样不行啊。越听到肚子叫的声音,越意识到肚子饿这件事情;又,越觉得肚子饿,肚子叫得还越响。啊——可恶!”

“我们得想个办法。要不,我们把耳朵堵住怎么样?”妻子建议道。

“可是,就算不听到声音,身体也能感受到肚子在叫吧?”

“没关系没关系。先试试看。”

“好吧……”

于是我们几乎维持着原样,只是都各自把手捂住了耳朵,相互干瞪眼。

咕~咕~咕~咕~

我断念了。“我们还是早早睡觉算了。”

“不行!”妻子表示坚决反对,“好不容易晚上在一起的时间这么长,用去睡觉不就和隔壁那对冷淡的夫妻一样了吗?!”

“可是除了感受饥饿,我们现在也干不了其他事情啊。”

“不要!不要!”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也拜托你不要再咬我的手了……喂喂喂,这不是食物啊!”

一番闹腾后,不知不觉地,我们相互抱紧了侧躺在床上。

我们互相捂住了对方的耳朵。这是妻子的提议。

对饥饿的抗争好像往一个更愚蠢的方向发展了,但,还是就保持这样吧。


四、

“范氏之亡也,百姓有得钟者.欲负而走,则钟大不可负;以椎毁之,钟况然有音.恐人闻之而夺己也,遽掩其耳.恶人闻之,可也;恶己自闻之,悖矣。”

妻子生病了。她躺在床上起不了身。村里那位博学的先生倒是不慌不忙。

他慢条斯理地报了一些药材的名称,有一些不懂写法,有一些从未听说。先生说,如果能将这些药材都弄到手,再通过他所说的办法熬制成药,我的妻子就还有救。

先生给了我希望。也同样给了我两难的境地。

因为这些药材单论一样都是现在的我难以支付的。我看着床上的妻子强忍痛苦地皱眉。深怕再多浪费一秒,都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可我能怎么办?我要从哪里生出那么多钱?

对了。

我回想起不久前被灭族的范氏。那里肯定变成了一片废墟。说不定在那个地方能够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我心急如焚。但白天有田官监视着,难以行动。

终于等到了夜幕垂临,我悄悄地前往那片废墟。

如同想象中一样,这个地方早已人去楼空了。院落被灰尘与尸骨装饰,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朽木味。不用再多寻找,院子一角就吊着一口巨大的青铜钟。

光是靠这材料就能卖好些钱吧,我欣喜地想,这下一定可以治好妻子的病的。

而没过多久,我就再次为难起来。

因为这口钟硕大无比,一人之力绝对难以移动分毫。就算我有足够的力量,背着这么巨型的事物很难不被人察觉。

权衡之下,我决定将这口巨钟砸碎,一点一点地偷偷运送。

可问题的锁链从来就未断过。

我该如何将它砸碎?

虽然这个范氏一族已经落荒而逃了,这片屋群也不再有人居住,可旁边还是存在许多平民人家啊。

虽然我常常痛恨贵族,不意味着我就不痛恨平民。

贵族的坏处都在表面上体现地足够充分了,所以可以说无需害怕。但平民啊,这种时代的平民永远带着矛盾性,为了狭缝中寻求生存可以干尽任何坏事。这是平民的可悲之处。

平民的可悲之处就是整个人类缺陷的总集。

我从不奢望当我向那些闻声而来的平民说明我此举之用意之后,他们就不会阻挠我和告发我。

我站在原地,犹豫不决。眼看天空露出了鱼肚白。

如果现在不做,我那娇弱的妻子还能再撑过明天吗?现在说什么都没有后路了不是吗?

如果我现在鲁莽地行动,不会将我自己陷入困难的境地,这样不就更加难以去拯救我的妻子了?

可如果我在这仅剩的一点时间里不能做出些什么,我照样无法拯救我的妻子。

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为什么我会这么没用?

仔细想想,虽然我总在你面前逞能,好像你跟了我这么个男人是多幸运的事情。但其实,最幸运的应该是我拥有了你这样一个世界第一可爱的妻子吧。

你能永远包容我的无用。

现在,我又没用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如果是你的话,应该能告诉我该怎么做吧?


时间一分一秒地度过。

像想起什么似的,我蹲下身,在地上抓了一把湿泥,又把这团泥土分成了两份,分别堵在我的两只耳朵里。我现在听不到声音了。所以,我就不必再担心了。

我笑着,这么想。

然后举起锤头,向着这口巨钟,拼死地猛锤。

我像是疯了一样,不再顾忌任何其他。


住在附近的平民们被一串激烈的钟声给惊醒。不,倒不如说是给吓醒。

因为这声音太强烈了,太放肆了。简直有如雷神发了火。

几乎所有平民都被这串愤怒的雷声给吓醒了。

妇女赶紧捂住了吓得大哭的孩子的耳朵,男人们坐在床上迟钝,一时都没想到要去看看发出这串声音的地方。


第一个来到声源地的人意识到:原来这不是雷神的愤怒。

是和自己一样的平民,他正在捡拾散落在地上的碎片。

声音停止后,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这里。

他们远远地朝这个平民叫喊。开始还是有些客气的询问,发展到后来成了责骂,语言攻击。而让人奇怪的是这个平民仍淡然并且高效地捡拾碎片,对他们的叫喊不为所动。

原来这家伙是个哑巴!

还有,虽然碎片只有那人手上的那么几块了。但在那个位置很明显,那空落落的用来挂钟的木架……

不好,那家伙在偷钟!

人群中终于有人意识到了。


我快速地将碎片转移到一个隐秘的位置,当我捡起最后几块时,才终于注意到远处已经聚集了那么多人。

吓了我一跳。

哇!他们朝我走来了——

跑跑!

我飞速跑了起来,耳边连风声都听不见……


后来。

我用青铜碎片换了些钱,买了药材,并且成功挽住了妻子的生命。

没想到这堆破铜这么值钱,不仅够我买药材,还可以让我为我的世界第一可爱的妻子买好看的衣服,买漂亮的饰物。买好吃的,买好玩的,买……总之我妻子想要什么我就买什么给她!啊哈哈哈,有钱真方便呐。


更后来。

我的“事迹”意外地流传开了。

可我不是成功逃走了吗?怎么失败了?还有,我偷的可是一座大钟啊,怎么又成了小小的铃铛?啊,原来原来——

我变成了一个童话故事里的反面人物。我变成了一个所谓自欺欺人的人了。当人们嘲笑“掩耳盗铃”里的我时,我就转而嘲笑我的妻子。

“你看,好多人都在笑你。”我对妻子说。

“什么?那明明是在笑你!”妻子反驳我。

“表面上是在笑我,但我当时用的是你的办法。我肯定是做不出这么傻的事情啊,真以为自己听不见那大家都听不见什么的。所以当时的我就相当于是你。那么人们嘲笑当时的我,就相当于嘲笑你。”我认真地为妻子解释其中因果关系。

“……我才不会那样!”

我大笑。“看来我的妻子不仅是世界第一可爱,还是世界第一蠢材呀。啊哈哈哈……”

总的来说,

能以欢笑结尾实在是令人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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