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6给阿叮的信——木棉树下的少年

亲爱的阿叮：

你是我一生最好的朋友。

虽然此生还未过完，但是自我们相识，对这点总是确信不疑。更何况我们分开多年，久不联系，仍然能如此确认。

我们在大学同学一年，虽然在同一个班，却没有深交。大学女生基本以一个宿舍为单位扎堆，吃饭、上课、参加活动、甚至谈恋爱，都是一个宿舍四个女生一起出动。你的宿舍和我的宿舍，恰好在走廊的两端，楼梯都是分开两条。

直到大二，我们都报了隔壁学校的环境保护选修课。本来大家都是各自去上课，各自回校。那时候是春天，木棉花开的季节，不管前一秒阳光多灿烂，常常骤然就是一阵猛雨。不待你反应过来，大雨猛然收住，阳光照耀大地，如果不是地面都湿了，简直会让你疑心遭遇一个梦境。

我们就在一场骤雨里忽然相交深交起来。

上完选修课，照样沿着那条人、车、树都不多的道路往学校走。阳光还没褪去，我的影子还留在地面上，一阵骤雨猛然降下，我惊叫一声跑到前边的木棉树下，惊魂未定，又一个人急吼吼地跑过来，猛然停住，大口大口喘气。

这个人就是你啦，阿叮。

当时我是想大概前一秒我也是这样好笑，你大约也觉得自己好笑，我们就在树下哈哈大笑起来。其实雨还是照样打在身上。木棉树下怎么能够挡雨呢？

我们不说话，却在心里都知晓对方和自己方才的狼狈，是为雨的突如其来吓到，而不是被大雨吓到。我们笑够了，头发、身上也湿透了，不知道是谁先说：走吧。我们就昂昂然、洒洒然走进了雨幕，心里亮堂堂、欢喜喜。

然后每个星期六上午，我会走到走廊的那一头喊上你一起走。有时又会等到你过来宿舍等你一起走。上课我们都不互相说话，在路上我们就讲各种各样的事情。

到了大三，选修课上完了，我们就像连体婴，做什么事情都在一起。我们两个宿舍都知道我们的要好，我在你的宿舍门口一露面，什么都不讲，她们就会说：阿叮去哪里哪里了。你到我的宿舍，大概也是这样的吧。

大学女生的烦恼之一，是青春痘。你宿舍的君君，尤其爱长痘。有一次去你宿舍等你，见君君在下死命挤痘痘，君君很恼火我几乎不长，恨恨地说：我要叫你死豆豆，叫到你长为止。于是我就有了一个昵称。你说，我叫豆豆，那你就叫丁丁吧。于是我们就成了豆丁。

本来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要好下去，毕业也不会将我们分离。

哪知在毕业之前，我们就默然分离，甚至没有仪式。

我甚至都记不清起因和经过。只记得是一件关于别人的无关紧要的事情，但我们都因为对方的不经意态度而伤心了。然后就不怎么说话了，然后就疏远了，然后就回到了大学之初的我们的距离。

毕业典礼前，本以为我们会伤感，会难舍，会道歉，会言归于好。可是那天，匆匆帮两个同学把行李提去车站，叔叔忽然开车来了，我也匆匆把自己的行李塞上车，匆匆告别，匆匆离去。一切都那么匆匆，又那么顺理成章。往后的岁月，每想起那个离别的日子，才发现，原来人生本该那样，没有那么多情绪让你慢慢酝酿，它们从来是突然而至、突然而别。人生似乎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自己把握。

在毕业之前，就确定我们之间，那么容易因为对方感到伤心，是因为把对方看得跟别人不一样、看得跟自己一样，但是我们怎么可能是完全一样、完全一样的心思呢？所以我们又是相互误解了。

可是我们来不及分析辨明。要在往后的岁月里，距离越来越遥远，才逐渐分辨清楚。

在离别之前，你给过我一封信。那时我没有好好看，大概那时也看不明白。我们本来就不是用言语来彼此了解的。你在信里，也没有提我们的误会分歧。你跟我说到郭襄，说郭襄是你最喜欢的人物。然后我就去看了《神雕侠侣》，只挑郭襄来看。看过之后，确定你真是我一生的好朋友。但是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也没有再回信。

我现在参加了一个命题作文小组，一群人傻呵傻乐，每天练笔交作业。这个星期的主题大约是春天、月亮与一切变幻的事物。其中的大作业是读《春江花月夜》，写一个故事，我就想到了你，和我们的友谊。

《春江花月夜》[唐]张若虚

春江潮水连海平， 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 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 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 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 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 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 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 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 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 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 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 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我们相交的年少时代，简单明澈，恰如春花、恰如江月、恰如良夜。那些年华变幻、离愁别绪、独自徘徊……都不是我们的主题。在前人的诗篇里读过，也只能读出文辞清丽、悠远悱恻，咿呀咿呀跟着读跟着背，没有见过海上明月，不知道春潮会是什么样子，不曾望着白云而生悠悠之意，因为我们从小热热闹闹地长大，父母、同学、朋友始终陪伴左右，不曾有过长久的离别，也不能想象真正的离别会降临我们身上。

现在再读起这些诗句，想起父母的殷盼总在电话中传来，毕业后同学星散四方，大多朋友竟是多年不见。而我的好朋友，阿叮，我们甚至没有再联系过。

“人生代代无穷已， 江月年年望相似。” 大自然就似亘古不变，人类以世代来看，也是生生不息。但是我们一个人的人生，终究只是那么几度春秋而已。人生不比宇宙，在循环往复的相似生命里，我们作为一个小小个体，即使微小如蝼蚁、如尘埃，仍想在前人的生命里，借鉴一点点光芒、借鉴一点点反思，而让我们能改变一点点，少些遗憾一点点。

所以，阿叮，我不想一个人“此时相望不相闻， 愿逐月华流照君”，我想告诉你，我珍惜当年我们的友谊，记忆我们共度的春天、雨天、木棉树，视它为人生的力量和安慰。不管以后会怎么变幻，那时的我们的感情真切存在过。

“鸿雁长飞光不度”，古时的鸿雁和月光，在现代的城市里消失很久很久，但在记忆和文字里，我们还是能将它们找寻。还有每一个春天，我们都还拥有曾经的回忆。你说是吗？

                                                                                                   你的好朋友：阿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