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阳光越变越小

      故乡在土楼乡村。一条逶迤的金丰溪淙淙流过。一汪汪氤氲的温泉弥漫着白气，如粒粒晶莹的珍珠缀在金丰溪边上。“泡温泉”，乡人称“洗汤”。最有趣的是“洗年汤”，各家各户倾巢而出，赶往汤池洗温泉。春节洗温泉，成为侨乡年俗的一大景观。现在，这种洗年汤的风俗依然盛行，只是平日里，洗温泉没有节日热闹罢了。

      东汤池建在金丰溪畔。露天，阳光明媚，空气清新，热气袅娜中，躺在温泉池中，每个神经都是松驰的，舒缓的。洗完，坐在五婆亭中，吹着清爽的溪风，瞅着葱郁的田野，魂儿超脱尘外，很美很享受。可是，不知何时，汤池北面被圈地开发，矗立起几座高楼。汤池屋顶与三面被装上铁皮，倾泻而下的阳光遮断了，飘荡的空气凝滞了，闲适的感觉消失了。洗汤，从享受变成了郁闷。从此，我不再去东汤池。有时，钱财多了，眼光没了，阳光短了。

      故乡的阳光如钱一样，越变越小，越变越少。

      我想起了家乡的大土楼光华楼。它有阔大的院落，缤纷的花圃，玲珑的亭子，恬淡的阳光，静谧的水池，长长的楼道，斑驳的古碑，还有一棵硕大遒劲的桂花树，飘散出幽雅的芬芳。以前，我非常喜欢它的古朴的氛围。前几年，被开发商改建成套房出售了，留给我的记忆只是二条昏暗的楼道。阳光杳无踪影，如钞票越变越小，越变越少……

      原来，我是很喜欢怀亲楼300室的。它是乡下中学分配给我住的小套房。房间二个大窗户是朝南的。外面是缓缓的山坡、细碎的菜地，一泓涟漪的大池塘……初冬的时候，寒气凛冽，几棵青翠的木瓜树结满了果实，引来外人一声惊喜：哇，木瓜！你看！在房内读书，听到这愉悦的惊唤，内心便涌出温暖的窃喜与兴奋。

      从窗户向外望去，缓缓的山坡，逶逶迤迤地延伸出去，消失于蓊蓊郁郁的山巅……山坡也是菜园，生长着稀疏的杂树。这时，七八只栖憩杂树上的白鹭，在清冽的空气中，悠悠地飞下池塘里觅食，有时在烂泥里走动，有时栖息于池塘的一根树杆上。白鹭优雅的身姿，恬静的神态，寻食的淡定，时常让我忘掉心中的烦忧，沉醉于与白鹭无言的交流。那种发呆的空白，宁静的幸福，大概只有隐居山间入定参禅的僧人能懂。

      有时候，小鸟瞄见我房间寂阒无人，叽叽喳喳的，飞到窗台上，跳动着，窥视着，倏地飞落房内，呼唤着同伴……这种人与麻雀和谐共处的情景，让我有种时光倒流的幻觉。

      一次，一只初飞的稚鸟，叽喳着，停落窗台，大概是失去了伙伴，叫声凄婉，细细碎碎的。一会儿，它又扇动稚弱的翅膀，似飞似跌地落到我的房内。它瞅见床上看书的我，并不胆怯，叽叽地叫……后来，大概是翅膀娇柔无力，它怎么也飞不回窗台，飞起一尺多高，又跌落地面，在地上走走停停，转动着头，翕动着尾，喳喳地唤。我将它捧到窗台上，给它放些饭食，它并不飞走，啄下饭食，细唤几声。

      这个小套房，我最喜欢的还是冬天，整天都能映照到暖暖的太阳。看书的时候，金黄的阳光，透过窗棂，射到我的身上，抚摸着我光裸的脚掌，漾漾地移动。阳光宛若一个鲜活的生命，与你脉脉地对话，与你温柔地感应。它就是我的一个恋人，一个知己，一个亲人，温暖，贴心，奇妙……那一地的阳光啊，从早晨到黄昏，让我凛冽的心感觉到古朴的幸福。可是，好景不长。窗外的池塘被填平建成篮球场，大片空地矗立起高高的实验大楼。从此，几只白鹭不知去向。浓稠的阳光喘喘地爬上楼顶，从窄窄的过道里，挤入我的窗户，不过只打个照面，就怏怏地离去。房间变得寒气逼人，读书的心也变得浮躁无趣。

      买房子的时候，心想：可以没有温泉，没有停车场所，但一定要有阳光啊。果然，百般挑剔，我买到了一处阳光充足的房子。可是，前不久，楼左侧突然盖起了一幢十层高的商品房。太阳初升，就将我家的阳光挡住了。我只能默默忍受这种郁闷，有什么办法呢？许多人都只能默默忍受这种愀悒。故乡的阳光越变越小，越变越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