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陈子昂《登幽州台歌》| 无限时空里的孤独火苗

陈子昂《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登高,是能登出一个横亘古今的大孤独的。虽然这首诗一点不比《登鹳雀楼》更冷门,但是知其然的人虽然很多,知其所以然的人真的很少。

1. 从一次吐槽到千古孤独

《登幽州台歌》是陈子昂最著名的诗篇。诗很短小,涵义很简单,语言很朴素,读一遍就能背得下来。

诗句里的前与后是在时间轴上而言的,也就是过去和未来。诗人登上幽州台凭高怀古,却既看不见过去的人,也看不见未来的人,想到宇宙无穷无尽,不禁独自伤心落泪。

从字面上看,全诗就是这个意思了。我们首先会觉得奇怪:“后不见来者”也就罢了,但为什么“前不见古人”呢?明明有那么多古代英雄供我们缅怀,怎么会看不见呢?

原因很简单:他们都死掉了,所以看不见了。

古人当然都死掉了,不然也不会称为古人。但古人之死和陈子昂的伤心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大有关系,因为这里的古人既不是泛指所有的古人,也不是特指古代的英雄豪杰,而是专指古代的圣主明君。陈子昂真正伤心的点,是遇不到英明的领导,自己的才华和抱负无处施展。

这个意思从诗句本身确实看不出来。我们需要用上知人论世的办法,搞清楚这首诗的创作背景。

我们能够了解陈子昂的身世,读到他的诗歌、文章,这要感谢他的好友卢藏用。陈子昂在临终的时候,把自己的诗稿托付给卢藏用编辑整理。

卢藏用还专门写了一篇《陈子昂别传》,记述他的生平。《别传》里讲,陈子昂在中央朝廷做官的时候正好赶上契丹反叛,建安郡王武攸宜挂帅出征,朝廷里的很多文职官员都被派去做随军参谋,陈子昂也在其中。

当大军行进到今天的北京附近,不断接到前方溃败的消息,军心动摇。陈子昂三番四次毛遂自荐,愿意带一万人作为前锋和契丹决战,但任凭他如何言辞恳切,武攸宜就是不同意,打发他去做文书工作。

陈子昂悲愤交加,登上蓟北楼,遥想战国时代燕(yān)昭王在这里高筑黄金台延揽人才的往事,写下几首诗然后边哭边唱,唱的就是“前不见古人”这几句。

这里有必要引述《别传》的原文:“因登蓟北楼,感昔乐(yuè)生、燕昭之事,赋诗数首,乃泫然流涕而歌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时人莫之知也。”

陈子昂的“赋诗数首”一共七首,让古代各种明君和贤臣的遇合在自己眼前走马灯似的闪现。这当然是在借古伤今,然后他边哭边唱,唱的是古代的明君已死,当代的明君没来。虽然天大地大,却没人理解自己,没有自己的用武之地。

《登幽州台歌》语言虽然简单,但那种横亘古今的孤独感仍然可以超越一千多年的时光,打动今天每一个孤独的人。

人类作为群居动物,最难忍受的就是孤独,偏偏人越敏感,文化越高,孤独越是如影随形。离群索居的孤独虽然痛苦,但人群中的孤独才最是刺骨。

陈子昂虽然只是因为一时的不如意才有了登高的几句感怀,但诗歌一旦成型,总会超越一时一事,拥有自己的生命,在无限的时空里寻找着每一朵孤独的火苗。

2. 《登幽州台歌》的成型与流传

今天普通读者读唐诗,读的都是相当晚近的唐诗选本,这就很容易产生一种错觉,认为这些诗从一开始就是这个样子。

就拿这首诗来说吧,大家会觉得陈子昂一定是写了一首诗,全文是“前不见古人”等等一共四句,还给诗取了一个题目叫作《登幽州台歌》。

这首诗该算什么体裁呢?《唐诗三百首》把它归入“七言古诗”,那它就一定是七言古诗了,虽然前半段都是五言,后半段都是六言,根本就没有一个七言的句子。

古代作品的成型往往没有这么简单。如果我们较一下真,就会发现古人编选的诗集里,在陈子昂的名下其实找不到这首《登幽州台歌》,直到明朝杨慎的《丹铅摘录》才提到这个题目。

原文当中的上下文有必要摘录一下:“陈子昂登幽州台歌云:‘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其辞简质,有汉魏之风,而文籍不载。”杨慎夸这首诗好,又遗憾以前的文集都没有收录过它。

但杨慎是从哪里知道它的题目是《登幽州台歌》呢?这又要怪古文没有标点了,因为杨慎的意思很可能是说:陈子昂登幽州台,“然后”唱了一首歌,歌词是这样的等等等等。后人没把句子断对,误以为《登幽州台歌》就是这首诗的题目,一路以讹传讹下来。

那么,幽州台和蓟北楼又是什么关系呢?我们肯定应该以卢藏用的《别传》为准,陈子昂登的就是蓟北楼。杨慎很可能混淆了古今地理名称,因为蓟州后来确实改称幽州了。所以,如果非要给这首诗取一个题目,叫《登蓟北楼歌》显然更要合适一些。

题目叫“歌”,这首诗也确实是歌而不是七言诗,更接近《左传》时代的“赋”。正因为是信口而来的歌或者赋,所以文字质朴、不加修饰,很有古风,每一行的字数自然也不像诗那样严格。《唐诗三百首》的编者大概不知道该怎么把它像诗一样归类,只好不伦不类地归入“七言古诗”了。

这是一个合情合理的推测,但是真的是这样吗?

这就要从古书的编选脉络上看起了。其实《唐诗三百首》在很大程度上,并不真的是从浩瀚的唐诗当中精选三百首,而是从同时代稍早的《唐诗别裁》进一步精选来的。

《唐诗别裁》的编者沈德潜就已经把《登幽州台歌》列入“七言古诗”的分类之下了,还特地做了一番说明,说这首诗本该算作杂言诗,但因为选录的杂言诗太少,没必要单独分出一类,所以就附在“七言古诗”里了。

关于这首诗还有一个争论,卢藏用的《别传》原文没有断句,那么陈子昂唱的歌到底应该结束在“后不见来者”呢,还是结束在“独怆然而涕下”呢?两者都能讲通。“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两句也许是卢藏用抒发的感慨呢。

怀疑后两句著作权不归陈子昂的人有一个理由: “来者”的“者”和“涕下”的“下”不押韵。

如果你有一点音韵学的知识就会知道,“者”跟“下”今天读起来不押韵,但查一下记录唐朝声韵系统的《广韵》,就会发现“者”和“下”都在上声“马”韵。

唐朝诗人高适有一首很著名的《封丘作》,开头四句是:“我本渔樵孟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乍可狂歌草泽中,宁堪作吏风尘下。”这几句就是用“者”跟“下”押韵,可以作为旁证。

虽然唐朝人到底是怎么发音的我们已经没办法准确地知道了,但至少可以知道“者”和“下”当时确实属于同一个韵母,是可以押韵的。而且唐朝以后的人虽然语音变了,但写诗填词还要死守古道,比如明朝人何景明有诗“自从离兄仕都下,都城谁是悠悠者”,也照旧用“下”和“者”押韵。

这样看来,“念天地之悠悠”两句就更有可能是陈子昂的原创,而不是卢藏用的感慨了。

但我要提醒你的是,说是原创,这首诗真的是原创吗?或者说,在多大程度上能算原创呢?

让我们翻开《楚辞》找到屈原的《远游》,赫然发现其中有这样四句:“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这简直和《登幽州台歌》太像了,足可以打一场著作权官司。

但无论陈子昂有没有借鉴过屈原的《远游》,他真正的原创性就表现在用“天地之悠悠”来反衬个人的孤独。用极大的背景来反衬极小,这是很独到、很高明的手法。只这一点,就足以使整首诗有了独立的价值。

我们现代人实在比古人幸运太多,就算遇到陈子昂这样的遭遇,大可以“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但古代的知识分子只有唯一的道路可走,一旦走不通就只有败下阵来,没法改弦更张。

我们读历史的时候,总是喜欢大一统的帝国,但如果你能乘坐时间机器回去,你真的可以适应它吗?我想,大多数人都是无法适应的。尤其是当你读书多了,书籍总会磨硬你的膝盖。

今日得到

《登幽州台歌》本质上并不是诗,世上也没有一座幽州台,但这并不妨碍陈子昂给天下孤独者,留下一句穿越古今的感叹。

《登幽州台歌》直到明朝才被人重视,题目才被确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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