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室(下)

(四)

娥方生了个男孩,接生婆大加赞赏,说从未见过如此勇敢的母亲,不怕疼,力气也大,一会就生出来了,要知道上一个接生的可是折腾了她一整天呀。除此之外,还对刚出生的这名红通通的,皮肤布满褶皱,好像一捏就碎的小婴儿啧啧称赞:长得真是威武啊!你听,他的哭声多么的响亮!

“你看他,多好看啊!”宿生发自肺腑的感叹。

娥方也说:“是呀!多好看啊!”,她捂着心口,不捂着的话,心可能就要蹦出来了。

娥方和宿生俩人头碰着头,就这么看着自己的儿子,饭不吃,水不喝,一天下来都不觉得累。有了儿子,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实实在在的,就像水缸被装满了水,像粮仓堆满了粮食,像未来被注满了希望。

之后的两天,眼睛里看得见的,小夫妻俩变得一点点的消沉,听不到娥方咯咯笑了,偶尔,宿生的一声叹气在空气中回荡,又深又长。俩人想的是同一件事,但谁都不开口先说。

第三天,娥方给孩子喂完奶,放到床上,低头看着这个白白圆圆的娃娃。小婴儿突然离开母亲的怀抱,先是把嘴瘪了起来,很快小脸也揪在一起,哭声马上就要爆发。娥方就这么看着,面无表情,只有嘴唇在微微的颤抖。

孩子哇的哭了出来,瘪起的小嘴突然张得圆圆的,本来委屈得揪在一起的小脸舒展了一下,又以另外一种形式揪在了一起,这次是愤怒,同时用力的蹬踏着四肢。

娥方把手指伸了过去,婴儿触摸到妈妈的手,立刻攥住,哭声略微轻缓了些。

娥方弯腰猛地把孩子抱在怀里,眼泪止不住的往外涌。这和她平时的作风很是不同,以往她若受了委屈,或感觉痛苦时,一定是要撒泼的,大哭大喊,努力宣泄,不会容忍一丁点委屈留在自己身体里。

可这时候她十分压抑,从来不知道原来痛苦是可以如此的伤害自己。

孩子被吓到,哭的更大声。娥方站起来就往外走,走了几步停了下来,把孩子放回床上,找了几件自己的衣服,把孩子包好,又周围望了一圈,找了块布铺在地上,把几个桃子从篮子里捡出来,还有几扎豆子,放到布上,包好,挂着肩上,然后抱起孩子头也不回的出了门。

下午,太阳还很猛,宿生早早离开了作坊,心里总是惦记着孩子,安不下心来干活。

快到家门口时,他感觉有点不对,太安静了。虽说平时孩子睡觉时,屋里一定是安静的,可今天的安静不知为什么,让宿生的心忽悠的提了上来。

屋里没了孩子和娥方。宿生站在屋子中间呆了一阵子,他有个感觉,娥方和孩子不会回来了。这念头刚冒出来那一下,他打了个哆嗦,恐惧令他感到阵阵发冷,那是他世上最亲的两个人。过了一会,他又觉得忽地轻松了,这几天沉沉地压在他身上,还有堵在心口的东西没了,终于可以把胸廓最大限度的打开,舒舒服服的喘气了。

宿生没有去找娥方,希望她以后都不要回来了。邻居们几日不见娥方和孩子的踪影,对此十分好奇,问:你女人和小娃子呢?宿生都笑笑不回答,他本就是个不善言辞的男子,多事人便猜测大约是没有房子的缘故,娥方带着孩子跑了。

约莫过了有一个月,官府前来收童祀,好大一群人,都扛着大刀和弓箭。宿生镇定的坐在自家房檐上,见人来了,直接走上前说:“孩子已经没有了。”

以往的收孩子工作都是要费点劲,却未见过如此挑衅权威的,自然少不了一顿便拳打脚踢,宿生肿了一边脸,黑了个眼圈,然后他自己也不记得是怎么被五花大绑扔进监牢的。

最初一段时间,和他关在一起的都是些偷税抗税,小偷小摸的,大家每日天没亮外出干活,一直干到太阳下山,每天只有两小筒稷米,宿生个头大,吃不饱,但本来略有些肥胖的身体倒是显得健硕了不少。

宿生觉得自己的下场可能是被剖成两半,扔到广场上慢慢的晒成人干,他不认为这个结局很糟糕,觉得这是献身,能让孩子,还有孩子的孩子能有康宁安稳的日子过,很是值得。但聊天时,狱友告诉宿生,待在这里的人大多不会被剖开两半,也不会被晒成肉干,最大可能是在这里干一辈子活。

宿生十分坦然,行,那就这么在监牢里干一辈子活吧。辛苦些,但也能忍,只要娥方和孩子还在就好,假如未来都这样过,也算是踏实日子了。

又过了些天,工地上来了几个当官模样的,从远处观摩了阵子,然后指着宿生还有另外两个人,令他们站出来,近距离的又是观摩了阵子,掐一下胳膊,摸一摸胸肌,面露喜色,挺好,带走吧。

宿生被带到另一间牢房,狱友都和他差不多,相貌端正,高大健壮。在这里不用干活,只要每天抱着根树干跑步就行,树干约莫有男人大腿那么粗,十尺长,这个活也很累的。可是在这里吃的好,除了能吃饱,有时候还能吃上羊肉。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被砍头了。”晚上,大家都快睡着了,有人说了一句。

每晚临睡前,这群精壮男子会聊阵子女人,进得牢来,女子便是稀缺品,是想象物,每晚都有一场关于女人的幻想,长盛不衰,等到迷迷糊糊差不多睡着的时候话题便会转向砍头,像是从理想到现实的一个自然的过渡。

“说起来,好像很久都没人被带出去砍头了。”

“谁知道呢,说不定明天脑袋就没了了。”

“那个白腿,来了都不知道多少年头了,脑袋还在呢。”

 白腿的腿很白,但也是许多年前了,这些年黑瘦了不少。他是这里活的最久的,好多人羡慕他,说:那个白腿,舒舒服服的吃了半辈子羊肉啦!

也有不羡慕的,觉得反正是要砍头,还不如明天就砍,羊肉那东西太膻了,本来也吃不惯。

每天上面都会派人下来给大家量三围,达标的就在他的名字后面打个勾,白腿一直不达标,总是把测量官惹得很恼,但顶多伸手拍几下他脑袋。在这里谁都拿白腿没办法,已经浪费了那么多羊肉了,不能血本无归,只能继续养着。

宿生来了之后,长势分外的喜人,很快他名字后面就从一个黑点变成对勾,到现在,他的名字后面已经好多个勾了。测量官一见他脸上便会洋溢着笑容,很欢喜,拍拍他的臀,掐掐他的腰。

“啊呀!这身材,多健壮!我看到时候还是不要砍脑袋,一整个的多好。”测量官用手比划着宿生的长度还有宽度,好像在规划着一个美好的未来,眼睛里满是憧憬。


(五)

一年一度祭天的时候到了,几天前祭祀部门就贴了大海报,海报主要部分还介绍了这次的人祭,他的姓名,年龄,如何健壮,貌美。鉴于观看海报的人大都不识字,上面还附了肖像。

大海报旁边站着个讲解员,他的主职是给大家介绍这次祭天的内容,兼职卖票。因为一般人是没资格参与祭天的,但可以远远围观,沾点运气,围观票一个大贝一张,往年只是一个么贝,因为今年有个祭品近距离展示的环节,所以贵了些。

昨天宿生被带到宗庙,单独安排在一个房间里,没有饭,只有水喝,子夜时分几个人过来开始给他搓泥,洗澡,剃毛,喷香水,一直忙活到卯时,才让他躺到一张带轮子的木头床上,床上铺着厚厚的一层苦麻,躺上去凉飕飕,闻着清香扑鼻,宿生一天没吃饭,忍不住揪了一把苦麻塞到嘴里。

随后几名提着花篮子的女子进来,她们负责用鲜花点缀木床的四周。几名女子都红着脸不好意思往宿生身上看,偶尔一名淑女的眼睛没放好,正好落在宿生的两腿间,便会发出“嗷”的一声。

宿生一直很镇定,除了天气有点冷,偶尔哆嗦一下之外,他一动不动,就像一尊雕像。

布置好鲜花,女子们退去,又进来四名看守,守在床的四个角上。随着苍凉的钟声和鼓乐声响起,祭天仪式开始了,宿生突然激动起来,哆嗦得更厉害了。这是他人生最重要的时刻,也是最完美的结局,他期盼得很,一刻都不想等了。

站在宿生脑袋左边的看守问:“你冷啊?”

安静了一会,右边的说:“可能是害怕吧?”

“我觉得他是冷。”左边看守探头观察了一下宿生,见他身上密密麻麻的起了许多鸡皮疙瘩,高兴的说:“你看,他就是冷嘛!你第一次来,不懂,我见得多了,肯定不是害怕,因为这时候上帝已经把他的魂魄带走了,除了冷热什么都不知道。”

右边的也好奇的探头看。这时候宿生睁开眼睛,把二人吓了一跳,立刻把脑袋弹开。

宿生扫了眼几名看守,他们都穿着赤黑色的祭礼服,用料好,板正,同样赤黑色的头巾绕额一周,束在头顶,可能是衣冠的缘故,他们黝黑干瘦的脸看起来倒不是很丑。

“你叫什么名字?”一名看守想试验一下这名人祭是不是真的没了魂魄。

宿生慢慢的又把眼睛闭上。

问话的人拿手指捅了捅他的胳膊,又掐了下他的脸,见他没有反应,把手伸到他腋下,挠了几下,见宿生还是没反应,乐了,抬头冲着其他几位挤眉弄眼的,然后又去捅宿生的腰,另外一边两个也笑嘻嘻的去搔宿生的脚心。

宿生一点反应都没有。“他的魂魄真的没有了啊!”几个人低声欢呼,全都兴奋起来,尤其是第一次参加祭天活动的那位,除了参与感让他感到荣耀之外,还了解到新的知识点。

听得外面乐曲停顿,钟声响起,很快门口嘈杂起来,巫祝小跑进来通知准备马上可以出去了。

今天场外围观的女子比以往多了些,因为早几天她们听说这次的人祭十分健壮貌美,世间罕见,都想看看到底什么样的。她们平时见的多为土豆脑袋,土黄色脸庞,这次的据说除了大王之外,没人比他更好看了,入场票是贵了些,好在她们平时做工,都有些私房钱。

宗庙的大门前面新建了个土台,台子上面是松木搭建的一人高的柴火堆,商王和王侯们在宗庙大门口站着,等着仆人把板凳搬出来。就剩下最后一个环节——参观点火献祭。

距离点火吉时还差一些时候,宿生被人用床推了出来,趁这空挡绕场一周。男观众大多对花床上的人比较不屑一顾,他们来主要是想看一眼大王,都说他身高八丈,熊身象腿豹子面,但因为太远也看不清楚什么,想起花掉的一个大贝,便把气都撒在床上的人祭身上。

“不过如此嘛,也不是很美丽。”

“拿来祭天,嗤,也不知道天神满不满意。”

女观众则全程嗷嗷叫,把鲜花和鸡蛋胡乱往花床上扔,衷心赞叹,今天这票价值了!确实貌美!这么美的人儿只能献给上帝呀!有些女观众想起自家的土豆脑袋,不由得当场抹起眼泪来。

参观队伍里有好几个早先认识宿生的,有邻居也有顾客,却没人认出他来,其实他和之前变化并不大,只是没人想到这个被吹捧了几日,据说千年难得一见的人祭竟是个烧陶的。

展示结束后,人祭连床一起被搬到柴火堆上,负责点火的巫祝在咚咚的鼓声伴奏下舞了一阵,吉时钟声敲响的同时,松木堆呼也地燃了起来。

所有人此时都屏住了呼吸,看着那团燃烧的火,仿佛里面马上就要跳出个什么鬼怪来。

突然一声呼喊从远处响起,没听清喊的什么,循着声音望过去,见一名女子正往围观人群里挤,很快便穿过人群,弯腰从围栏下钻了进来。

这许多年,从来没人敢私自进入祭祀场地,所以一直就是一道围栏拦住,无人把守,没人想到会有女子突然闯进来。女子此时努力地朝着祭祀台奔跑,事发突然,没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远处看守的几名兵卒也傻傻的看着她。

女子边跑边喊,慢慢大家听清了,她喊的是“宿生”。

很快几名兵士反应过来,也迎着女子跑去,将她拦在了半路。女子十分凶猛,连踢带打,抢了一人的佩刀,挥舞着,几人不知女子来头,被她不要命的架势给吓到了,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她继续朝祭台跑。

人群里有人认出女子,“啊!是娥方!她要干什么?”

大王这边远远看到女子,也是不解,都站起来伸着脑袋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女子正是娥方,她跑到祭台前,扔掉手里的刀,爬了上去。台上的火已经燃的很旺了,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娥方没有犹豫,踩着火便往柴堆上爬。

宿生远远听到娥方的呼叫声,但火太大,烟雾呛得他睁不开眼,心里想着,是幻觉吧。这时声音很清晰了,就在耳边。

“是我,我是娥方。”

“啊?”宿生忽地坐了起来。

“我要和你一起走。”娥方抱着宿生说。

“可是,孩子呢?”想到孩子,宿生的心缩了起来。

“他很好呢,好可爱,肥嘟嘟的。”

“你干嘛扔下他……”宿生有些埋怨,而烟雾呛得他咳咳的咳了起来。

“他好好的,真的好好的,笑起来好像你啊。”

这时娥方的衣服烧了起来,她不再说什么,只是喊:宿生,好疼!

宿生抱着她安慰:“忍一会就好了,等会不疼了。”

“嗯。”

娥方又哼哼唧唧哭喊了一阵,俩人便没了声息。

经过这次事件,各个大小祭祀的时候,周围多了几排全副武装的兵士,民间传出些关于夫妻同心,涅槃重生的故事,后来又传了许多代,因为每代人想法不一样,故事内容也有不同,但大多结局都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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