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被淹死的鱼(上)
(五)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卡卡都沉溺在这种近乎病态的偷偷见面中。卡卡有时会突然地大哭起来,毫无征兆地,像冬天冻裂的自来水管。这时小乔便会把卡卡紧紧地搂着怀里,直到他冷静下来或慢慢睡去。卡卡自己也搞不清楚对小乔如此着迷的原因。对他来说,小乔就像是掉进黑暗井底时抓住的一只闪烁着微弱萤火的萤火虫。何以至此却不得而知。
那天本来说好是要见面的,后来小乔却打来了电话,说突然有事,不能见了。原因自然不言而喻,卡卡“哦”了一声便挂断了电话。
天气已经很冷了。天空阴沉沉的,厚重的乌云棉被似的压在头顶,貌似是快要下雨的节奏。卡卡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在夜晚的街头漫无目的地闲逛,在鳞次栉比的霓虹灯里看到了一家叫Ellen’s的酒吧,便想也没想地走了进去。那是家不拘一格的有着浓郁复古风的清吧。一律木质的桌凳和地板,微弱暧昧的七彩灯光,头顶上交叉连接着的绳子上夹着万国旗,墙上画着大大的海盗头像以及各个游客的涂鸦。音乐声很大,厚重的鼓点声一下下敲击在卡卡昏昏欲睡的心脏上。酒吧不大却挤满了随着音乐极致扭动身体的人们。大多是外国人,浓重的香水味混杂在各种酒味里。卡卡要了一杯血色玛丽,具体是什么酒完全不知,只是在一大排胡里花哨的酒名里看到了这个名字,想起了之前看到过一个叫“血色玛丽”的故事,即17世纪有个叫伊丽莎白的伯爵夫人用少女的鲜血洗澡来永葆青春,后来被人们发现就将其关在自己的房间里直至老死。卡卡看着调酒师在那熟练地往高脚杯里倒着各种不知名的液体和粉末,拿到手之后试探性地抿了一口,奇怪的辣味,刺鼻的酒味里夹杂着番茄味和若有若无的胡椒粉味,还有其他很熟悉却想不起来是什么东西的味道。
卡卡坐在角落里细细地喝着血色玛丽,一直极力想搞清楚那些熟悉的味道到底是什么,却始终没能想起来。卡卡看着墙上的各种涂鸦,中文的,英文的,说不清是哪国文字的,内容不外乎谁谁谁何时到此一游;谁谁谁爱着谁谁谁;和谁谁谁来这里喝酒很开心,密密麻麻,像陈年的蜘蛛网。卡卡掏出水笔,想了片刻,便在墙上写道:
“半阙辞赋潇雨罢,呢喃呓语梦乔郎。
陌上花开经年去,青丝不及恨思长。”
卡卡写完又要了杯血色玛丽,在等待的时间里看着墙上这两行新鲜出炉的文字,看着看着却觉得它们不再是自己所熟悉的汉字,每一个看上去都那么的奇怪,感觉不是少了一竖就是多了一横,就像是缺了条胳膊或是长着三只眼睛的怪人。想擦又擦不掉了,只好任由这满是错别字的句子在墙上等待着后人的嘲笑。等酒送来了卡卡两三口便喝光了,也不觉得辣,只是心头纠纠的,像是穿皱在身上的毛线衫。之后便拿起凳子上的羽绒服,走出了嘈杂热闹的酒吧。
乌云变得更厚重了,感觉随时都会不堪重负掉下来砸死一大片忙着赶回家的人。卡卡的头开始变得晕沉沉起来,脚底像涂了黄油般打着飘,胃里翻江倒海着,心头却纠得更严重了,便在路旁的台阶上坐了下来,终于洪水决了堤似的失声痛哭了起来。吓得刚好经过的年轻妈妈慌乱地牵起好奇的小孩急速离去。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天空开始落下细密冰冷的雨滴,卡卡还是没忍住拦了辆出租车向那间从未属于过他的出租房驶去。
站在大大的倒贴着的“福”字面前足足有二十分钟,卡卡敲响了老态龙钟的铁门。浩子开了门先是一惊,然后回头对床上的小乔说了句:“是卡卡。”便又回到了煤气灶那继续煮着什么。
小乔急忙从床上爬起来走了过来,看着满脸通红倚着门框的卡卡,心头顿时一阵酸楚。
小乔一声不响地把一身酒味的卡卡扶到床边,卡卡则迷迷糊糊地搂住小乔的脖子,在他肩上摩挲着,喃喃地说着:“小乔我好想你。”
小乔拍着他的后背,轻声说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也想你。你先睡一会儿,有事明天再说。”
这时浩子端着一碗早已下烂了的方便面,“啪”的一声放在床头茶几上,一声不响的回去坐到厨房那的小桌旁自己吃了起来。小乔看着洒了一桌的面汤,气冲冲地爬起来向浩子那走去,叫道:“浩子你什么意思!你不许我今晚去见卡卡,好,我没去了。现在卡卡喝醉了过来了你又摆着一张臭脸给谁看。”浩子头也不抬地继续吃着面,小乔上去夺过浩子手里的筷子,浩子猛地站起来把一大碗面摔在了地上。随即两人便打了起来,在满是面条的地上扭作一团。卡卡侧躺着,木然地看着这一切,又死死地盯着鱼缸里已经死去飘在水面上的小黑,还有其他两条毫不知情继续转着圈的小花,然后起身,不慌不忙地穿好衣服,走到门口拉开他俩,对着空气说了声“我觉得今天我还是先走的好。”便冲出门外漫天冰冷的冬雨里。
卡卡一路踉跄地奔跑着,已经下大的雨不一会儿就淋湿了全身,脑子也总算清醒了,知道小乔一直在后面追着,也听到了更远的后面浩子的叫嚣。“真他妈像是狗血的电影剧情,大半夜在路上一个追着一个跑,还这么应景地下着雨。”卡卡心想。
不一会儿小乔就追上了卡卡,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卡卡也不知道自己在雨里已经哭了多久,直到被小乔死死地抱住的时候才意识到了这一点。
后面传来浩子的谩骂声,小乔便拉着卡卡跑进了旁边的一个小区活动公园里。他俩坐在冰冷潮湿的秋千上,卡卡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小乔我好累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很累。”
“真的、真的很累。”卡卡觉得小乔今晚好像只会说“我知道,我知道”一样。
“我也是。累得连活到明天的力气都没有。”
“带我走吧小乔,至少今晚。”
“带你去哪呢,我什么都没带。身份证和银行卡都在浩子那。带着你连房都开不了。”这期间小乔的手机一直不死心地一遍遍响着。
“是浩子的吧,快接吧。”
小乔不耐烦地接通了电话,电话那头的浩子用哭求的语气说着什么我错了,快点回去之类的话。卡卡知道小乔动了心,自己却一阵恶心,觉得浩子真像施完家暴又抱着妻子一遍遍说着“对不起”的变态丈夫。
“你回去吧。我已经没事了。”卡卡呼了一口气,坐直了身子,擦了擦脸上的水渍。
“你真没事了?”小乔挂断了电话不放心地问道。
“当然。”卡卡对着他挤出了一个大大的微笑。
小乔还在那犹豫不决着。卡卡则起身走到路边,开始等起出租车来。小乔走过来一声不响地陪他等着。不一会儿就来了一辆绿色的出租车,卡卡迅速地坐进车里,报了学校地址,向着车外抱着胳膊满脸愁容的小乔挥了挥手,然后就关上了门。
卡卡回过头去,看着身后渐行渐远的小乔的身影,突然就想起了那晚第一次见到小乔时的情景。然后回过头来,自言自语地说道:“喜欢与爱的区别。他还是回到了他的身边,我还是一个人。”满脸横肉的司机疑惑地转过头来蹦出一个“嗯?”字,卡卡笑了笑,摇了摇头,看向了窗外冰冷的夜景。
(六)
事隔一个星期卡卡才和小乔通了电话,谁都没有提及那晚的事。他们就像两个多年不联系的老同学一样聊着一些不疼不痒的生活琐事。小乔说小黑死了之后,两只小花以出人意料的速度相继死去。水也每天换了,食也没忘了给,却还是死了。活像被谁下了诅咒那样接连死去,感觉它们根本就不应该活在水里,是被活活淹死的。现在鱼缸空在那儿,里面绿色的水渍怎么洗也洗不掉,夜里还经常能恍惚地听见它们跳出水面的声音。打开灯却是落满灰尘的空缸,有蜘蛛在里面忙碌着。卡卡说也许这样也好,它们不再需要每天被困在那片浑浊的水域里,一遍遍划着绝望的圈。现在的它们是完全自由的。小乔说他妈打来了电话说在老家给他安排了相亲。卡卡说前天小学同学刚生了个八斤的胖儿子。小乔又说他升了职,可能要转到其他的店。卡卡说最近《Titanic》3D版就要上映了,问小乔是否能陪他一起去看场电影。小乔说好。
从那晚小乔选择回去而非带着卡卡离开开始,卡卡就知道这场闹剧是时候接近尾声了,是时候从这个畸形的三角形里抽身而出了。初中数学课上老师说三角形是最稳定的,无论从哪个角拉都不会变形。可这套理论并不适合爱情,三个角里必须有一个角被折断才能恢复平静。卡卡早就计划好将《Titanic》看作是一个终点,看完电影,吃个饭,聊聊天,然后说再见。
《Titanic》上映的那天,卡卡拿着两张电影票在寒风里等了半个小时。终于在电影已经开始了五分钟之后,撕掉了其中一张扔进了垃圾箱,然后一个人走进电影院。这个电影非看不可,并非是跟风,只是卡卡真的是喜欢得不得了,看一次都要哭一次。错过了当年的首映,现在能和喜欢的人再在影院里看一遍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也是多么适合作为终点的一件事。卡卡一声不响地看完了整场电影,对3D效果不是很满意。本以为自己会哭得稀里哗啦,却异常平静地坐在那直到片尾字幕的最后一个单词放完才起身离开。看的过程中卡卡一直有点麻木的感觉,对早已烂熟于心的情节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趣来了,时不时看一眼身旁空着的座位,把空可乐杯吸得“嗞嗞”作响。
看完电影出来时间还早,卡卡没有太大吃饭的欲望,便在繁华的街头走走看看,在一排拥挤的商铺中发现了一间逼仄的纹身店,庸俗的霓虹灯上“纹身”两个字突兀地闪烁着。卡卡在门口转了几圈便走了进去。这是家装修简单的纹身店,毫无装饰的白炽灯,墙上一块大大的镜子,旁边贴满了各种各样的纹身照片。逼仄的空间只能允许在房间的角落摆上一张担架大小的床铺,前面挂着一块陈旧却清洗干净的棕色帘布,在需要的时候将这张床铺与外界分隔开。在柜台后面看着电脑的老板兼纹身师抬头看到了卡卡,笑着问道是否要纹身。卡卡点了点头,纹身师便站了起来——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衣着讲究,面容精致,留着板寸头,络腮胡子精心地修剪过,露出标准的职业性微笑问道:“纹什么?”
“一句话。”
“什么话?”
“Too fast to live, too young to die.”
“嗯。不错的句子,纹在哪?”
“胸口。”
这句话其实是句歌词,来自卡卡已经听了无数遍的Winger乐队的《No Man’s Land》。当初就是因为这句歌词而爱上了这首歌,从此百听不厌。
纹身的过程中卡卡一直盯着纹身师的眉眼看着,似乎在里面看到了一丝熟悉的东西,却又不尽相同。纹身反而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痛,麻麻的小痛楚,卡卡想起那天在公车上毛衣下被爬虫啮噬的感觉。纹身师也注意到了卡卡的目光,回之以意味无穷的眼神。
近两个小时之后,卡卡对着镜子看了又看这八个单词,现在已经随着他的每一次心跳规律地起伏着,俨然已经成为了卡卡身体的一部分。“人生须臾,芳华辞世。”卡卡心里一遍遍默念着。
之后卡卡便跟着那个纹身师回了家,心照不宣地,纹身过程中那个眼神已经透露了一切。安全措施万无一失,做爱过程也顺利酣畅。做完爱卡卡坐在床头吸着烟——卡卡现在早已随身带烟了。平时不抽,只在跟小乔做完爱后才抽一根。他曾经还笑着对小乔说只要数一下烟盒里剩下的支数就能准确地计算出他们做爱的次数。这次却换成了一个陌生人,这个方法已经不再适用,因为他知道以后的每一包烟里,或许都没有一根是为小乔而点。卡卡转过头去看着被窝里精疲力尽的纹身师,身材匀称健康,阳物勃起刚硬,做爱技术娴熟,是个不错的做爱对象,只是作为一个纹身师他身上的纹身也太少了点:只是在手臂上纹了一个形似飞鹰的图腾,在胯部纹了一个“蔡小草”的人名。卡卡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很久,心想在这个圈子里,谁没有几个故事,可是没人关心别人的喜怒哀乐,每个人都只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顾影自怜——我又何尝不是。
吸完了烟,卡卡起身把烟头丢进了马桶,按了水,烟头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卡卡回到卧室,穿好衣服,拎起书包,拉开领口露出了还渗着血迹和组织液的纹身,对着床上的男人说了句:“谢谢你这么好看的纹身。我先走了。”然后在床上的人喊完“一路小心”之前关上了门。
(七)
卡卡删除了手机里小乔的电话,短信,合照,把号码拉进了黑名单,就像当初删除浩子所有的一切一样。可是这次却不能再像那次那样轻而易举的就能恢复过来。小乔也打过几次电话,却都被系统自动的拦截了,然后卡卡就会收到“尊敬的客户你好,159********在*时*分给您来电,请您及时回复”的短信提醒。每次看到这样的短信卡卡都会泣不成声,心头纠得难以呼吸。这一切终于在收到了最后一条短信之后沉入死寂。
“你做出了正确的决定,虽然很难过但我还是觉得这样对你我都好。那天在咖啡店我就说过,除了痛苦,我什么都不能给你。我和浩子估计也长不了了,我妈已经催着我回去相亲,我想我会回去。对不起,希望你能找到一个真正对你好的人。——乔”
不再有短信提醒,一切联系中断,整个人从生命里消失,“嗖”地一下,消失得干净利落,像正中靶心的飞镖。
卡卡在很长时间里都过得浑浑噩噩,课想起来就去上上,午饭到点了便去胡乱吃点。为了让自己从阴魂不散的过去阴影中走出来,卡卡便在一家连锁快餐店里找了份兼职,去面试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下车的公交站台就在小乔那家面包店门口的对面。兼职的工作单调乏味,穿统一的红白色条纹衬衫、灰色裤子,却和同事相处融洽。只是虽然心知肚明小乔早已升职被调到了其他店,可每次下班经过那家面包店时总是忍不住要往里面看上几眼,俨然成了一种和过马路要看红绿灯一样的习惯。
感情生活却是一团糟,卡卡已经无法再正常地与人交往了。之后也认识过几个第一感觉还不错的——其实第一感觉卡卡最重视的还是那人的眉眼。遇到眉眼好看,眼神里有点什么东西在的卡卡便会对其产生莫名的好感。卡卡一直知道这一点,却一直不愿承认他一直都是在这些人的眼神里寻找那晚昏暗路灯下,小乔双眸中流淌着的缱绻温柔。
卡卡最近总是会想起那三条死去的金鱼,感觉自己就是其中的一条,在这个庞大而又无形的社会熔炉里惊慌失措地一遍遍沿着缸壁转着圈,寻找逃离的出口。周围的一切——社会舆论,家人的期望,亲友的眼光,都像是那浑浊浓稠的污水一样让他喘不过气来。卡卡常常觉得要是当时鱼缸里没有水的话那三条鱼说不定就能活下来。也许并不是所有的鱼都必须生活在水里,总会有那么几条是不需要水的鱼。而如果强行将这些鱼放在水里的话,它们只能在绝望中被活活淹死。而卡卡,就是其中一条。
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每次下雨卡卡都会想起张爱玲《小团圆》里的一句话:“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而不来。”然后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起小乔,想起曾经的一切。躺在床上回想这一切的时候,卡卡始终没能搞清楚当时小乔会打电话约他见面的初衷是什么,同病相怜的怜惜还是报复浩子出轨的手段。小乔始终也从未正面回答过卡卡有关爱与不爱的问题,永远都只是在用反问性的话语搪塞着。可这一切现在看来似乎都已无足轻重,卡卡至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感情。什么是爱,什么是喜欢,虽然像七色光谱上黄绿区分线那样难以区分,卡卡却区分得一清二楚。卡卡又转念开始怀疑起这样的自己是不是个怪物,是个异类——至少现下的社会是这么认为的。可卡卡清楚地知道要是怪物的话,他天生就是个怪物,从小就不喜欢玩男孩子们的游戏,文静寡言,爱哭鬼。怪物也会哭,也有喜怒哀乐,也有不为人知的故事,也有灵魂。而且怪物之所以是怪物,是因为它们不是某个特定环境里的主体,活在主体占大多数的世界里,怪物总是要被当做是怪物的。要是把少量的这些所谓的主体丢到满是怪物的世界里去,它们就变成了恶魔也说不定……卡卡就这么迷迷糊糊地胡思乱想着,伴着细微的雨声,渐渐地睡去。
明天或许是个艳阳天吧!卡卡心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