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涂竖抹千千幅,墨点无多泪点多(2)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曹雪芹《红楼梦》

“青藤、雪个、大涤子之画,能横涂纵抹,余心极服之。恨不生前三百年,或为诸君磨墨理纸,诸君不纳,余于门之外饿而不去,亦快事也。”——齐白石

正如开篇所云,在漫漫历史长河中,“惟倜傥非常之人称焉。”曹雪芹如是,朱耷亦如是。我常以为中国文人是精神文化世界里的一朵奇葩。他们常饱含忧郁,心系天下,当世事不如意时,便将自己的情感与思想寄托在小小的精神世界里,这些情感与思想的载体,或是文章,或是书画。那些正直的文人内心多少充盈着孤傲,不屑于对当朝阿谀奉承,往往寄情于山水,隐世抒愤。

朱耷生活在时代激烈变革的年代,历史强硬地在他的人生上打上烙印,使得“艺术家个体生命强悍呈现,笔墨丹青对人格内核直捷外化”。在这里,我无法作出比余秋雨先生更精辟的见解,只得摘抄如下:

“毫无疑问,并不是画到了人,画家就能深入地面对人和生命这些根本课题了。中国历史上有过一些很出色的人物画家如顾恺之、阎立本、吴道子、张萱、周□、顾闳中等等,他们的作品,或线条匀停紧挺,或设色富丽谐洽,或神貌逼真鲜明,我都是很喜欢的,但总的说来,被他们所画的人物与他们自身的生命激情不必有密切的血缘关联。他们强调传神,但主要也是很传神地在描绘着一种异已的著名人物或重要场面,艺术家本人的灵魂历程并不能酣畅地传达出来。在这种情况下,倒是山水、花鸟画更有可能比较曲折地展示画家的内心世界。 山水、花鸟本是人物画的背景和陪亲,当它们独立出来之后一直比较成功地表现了‘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美学意境,而在这种意境中又大多溶解着一种隐逸观念,那就触及到了我所关心的人生意识。这种以隐逸观念为主调的人生意识虽然有浓有淡,有枯有荣,而基本走向却比较稳定,长期以来没有太多新的伸发,因此,久而久之,这种意识也就泛化为一种定势,画家们更多的是在笔墨趣味上倾注心力了。所谓笔墨趣味认真说起来还是一个既模糊又复杂的概念。说低一点,那或许是一种颇感得意的笔墨习惯;说高一点,或许是一种在笔墨间带有整体性的境界、感觉、悟性。在中国古代,凡是像样的画家都会有笔墨趣味的,即使到了现代,国画家中的佼佼者也大抵在或低或高的笔墨趣味间遨游。这些画家的作品常常因高雅精美而让人叹为观止,但毕竟还缺少一种更强烈、更坦诚的东西,例如像文学中的《离骚》。有没有可能,让艺术家全身心的苦恼、焦灼、挣扎、痴狂在画幅中燃烧,人们可以立即从笔墨、气韵、章法中发现艺术家本人,并且从根本上认识全心全意,就像欧洲人认识拉斐尔、罗丹和梵高?”

花鸟画是中国画的一大支脉。到了唐代,工细一体的花鸟画基本确立,粗放写意的花鸟画也开始萌发。宋代是工笔画鸟的鼎盛期,题材多是有美好、吉祥象征的花卉和鸟禽。花鸟画中的写意一格则起于唐代,经宋代文同、苏轼等画家发展而成为花鸟画的主流。“写意”有两层内涵,一是写物象之意,捕捉物象的精神,二是写胸中之意,借形象传达情感。松梅竹菊在花鸟画中之所以成为“永恒”的题材,是因为画家赋予他们高洁、晚香、坚强等人的品质。到了明代,徐渭对水墨大写意花鸟画贡献独特。“生命奔泻出淋漓而又逦泼的墨色与线条,躁动的笔墨后面游动着不驯和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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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耷虽也是大写意花鸟,但他的大写意,不同于徐渭,徐渭奔放而能放,八大山人严整而能放。余秋雨先生说朱耷的“具体的遭遇没有徐渭那样惨”,徐渭将自己凄厉的人生经历“幻化为一幅幅生命本体悲剧的色彩和线条”,朱耷延续了“这种在中国绘画史上很少见到的强烈悲剧意识”,但“他的悲剧性感悟却比徐渭多了个更寥廓的层面。他的天地全都沉沦,只能在纸幅上拼接一些枯枝、残叶、怪石来张罗出一个个地老天荒般的残山剩水,让一些孤独的鸟,怪异的鱼暂时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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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为明宗室的石涛(亦称原济、大涤子),虽与朱耷很要好,心理状态却有很大不同,精神痛苦没朱耷那么深,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他与更广阔的自然有了深入接触,悲剧意识有所泛化。余秋雨先生在《青云谱随想》里写道,“当这种悲剧意识泛化到他的山水笔墨中时,一种更具有普遍意义的美学风格也就蔚成气候。沉郁苍茫,奇险奔放,满眼躁动,满耳流荡,这就是使他与朱耷等人一起与当时一度成为正统的‘四王’潮流形成鲜明对照,构成了很强大的时代性冲撞。有他们在,不仅是‘四王’,其他中国绘画史上种种保守、因袭、精雅、空洞的画风都成了一种萎弱的存在,一对比,在总体上显得平庸。 徐渭、朱耷、原济这些人,对后来著名的‘扬州八怪’影响极大,再后来又滋养了吴昌硕和齐白石等现代画家。中国画的一个新生代的承续系列,就这样构建起来了。我深信这是中国艺术史上最有生命力的激流之一,也是中国人在明清之际的一种骄傲。”

当朱耷在沉重的历史和现实压迫下默然畏缩在书画世界里时,万万没想过自己竟已悄然改变了艺术史的走向,也没有想到自己引领的“这股艺术激流在中国绘画史上是多么珍罕,多么难于遇见又多么让人激动。”连孤傲的齐白石都放出痴颠之语,为了朝拜这种真正值得朝拜的艺术生命,连折辱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了。这是以笔墨做媒介的一种生命与生命之间的强力诱惑!

“眼高百代古无比,书法画法前人前。”——石涛

“读书至万卷,此心乃无惑;如行路万里,转见大手笔。”——朱耷

八大山人在艺术上有杰出的成就。他以绘画为中心,对于书法、诗跋、篆刻也都有很高的造诣。

朱耷在形成自己风格的发展过程中,继承了前代的优良传统,又自辟蹊径。

在书法方面,他精研石鼓文,刻意临写汉、魏、晋、唐以来的诸家法帖,尤以王羲之的为多。朱耷笔墨特点以放任恣纵见长,苍劲圆秀,清逸横生,不论大幅或小品,都有浑朴酣畅又明朗秀健的风神,具有劲健秀畅的气格。篆刻形体古朴,独成格局。章法结构不落俗套,在不完整中求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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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书《时惕乾称》“乾”中部几笔交搭一处像是一笔,“称”的末笔之弧亦与上面一横交叠,形成了“共线”现象,画也常如此,减少了被笔画分割的空白数量,突出了虚空间的整体感和虚实相生的效果,并没有破坏草书的规范,似是无意,却亦是表现出了山人内心的“空虚”。

朱耷为清初“四大画僧”之一,以大笔水黑写意画著称,尤以花鸟画见长。他的花鸟画,远宗五代徐熙的野逸画风和宋文人画家的兰竹墨梅,也受明林良、吕纪、陆治的技法影响,尤致意青藤白阳的粗放画风。他的山水画,远尚南朝宗炳,又师法董、巨、米芾、倪、黄以至董其昌等人的江南山水。他用董其昌的笔法来画山水,却绝无秀逸平和,明洁幽雅的格调,而是枯索冷寂,满目凄凉,于荒寂境界中透出雄健简朴之气,反映了他孤愤的心境和坚毅的个性。他的用墨不同于董其昌,董其昌淡毫而得滋润明洁,八大山人干擦而能滋润明洁。所以在画上同是“奔放”,八大山人与别人放得不一样,同是“滋润”,八大山人与别人润得不一样。

绘画能取法自然,又独创新意;师法古人,又不泥于古法;笔墨简练,大气磅礴,以少胜多,创造了高旷纵横的风格。他怀着国破家亡的痛苦心情,借花鸟、木竹、山水来抒发对满洲贵族统治者的不满和愤慨,表现他那倔强傲岸的性格。因此他画的是鼓腹的鸟、瞪眼的鱼;或是残山剩水、老树枯枝;或是昂首挺胸的兽类,振翅即飞的孤鸟;或是干枯的池塘、挺立的残荷,而其中又有活泼的游鱼、生动的花朵。借此比喻自己,象征人生,达到了笔简形具,形神兼备的境界,充分运用了中国绘画艺术的特有传统手法。

山人的花鸟画风,可分为三个时期,50岁以前为僧时属早期,署款“传綮”、“个山”、 “驴”、“人屋”,多绘蔬果、花卉、松梅一类题材,以卷册为多。画面比较精细工致,劲挺有力。50岁至65岁为中期,画风逐渐变化,喜绘鱼、鸟、草虫、动物,形象有所夸张,用笔挺劲刻削,动物和鸟的嘴、眼多呈方形,面作卵形,上大下小,岌岌可危,禽鸟多栖一足,悬一足。65岁以后为晚期、艺术日趋成熟。笔势变为朴茂雄伟,造型极为夸张,鱼、鸟之眼一圈一点,眼珠顶着眼圈,一幅“白眼向天”的神情。他画的鸟有些显得很倔强,即使落墨不多,却表现出鸟儿振羽,使人有不可一触,触之即飞的感觉。有些禽鸟拳足缩颈,一副既受欺又不屈的情态,在构图、笔墨上也更加简略。这些形象塑造,无疑是山人自己内心的写照。他在题黄公望山水诗中写道:“郭家皴法云头小,董老麻皮树上多。想见时人解图画,一峰还与宋山河。”这简单字句后表现出的是对前朝深深的眷恋和寄情于书画的孤寂。他的画还经常采用现代人所说的正负空间构成、图底相衬的手法,虚白处似有图,但他是有画处皆具象,虚白处皆抽象,具象的“有”与抽象的“无”相辅相成,隐喻着“有生于无”“真空妙有”的理念,这和他曾为僧为道又深受儒家思想浸染是分不开的。生活磨砺了他,却也造就了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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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年来,凡大笔写意画派都或多或少受了他的影响。名画家郑板桥在题八大山人的画时称赞说:“横涂竖抹千千幅,墨点无多泪点多。”清代张庚评他的画达到了“拙规矩于方圆,鄙精研于彩绘”的境界。他作画主张“省”,有时满幅大纸只画一鸟或一石,寥寥数笔,神情毕具。清代评论家秦祖永则称道“八大画以简略胜。”

这些鸟鱼完全挣脱了秀美的美学范畴,而是夸张地袒露其丑,以丑直锲人心,以丑傲视甜媚。它们是秃陋的,畏缩的,不想惹人,也不想发出任何音响的,但它们却都有一副让整个天地都为之一寒的白眼,冷冷地看着,而且把这冷冷地看当作了自身存在的目的。它们似乎又是木讷的、老态的,但从整个姿势看又隐含着了种极度的敏感,它们会飞动、会游弋、会不声不响地突然消失。

《荷池双鸟图》为八大山人“白眼向人”的代表作。《荷池双鸟图》纸本,立轴,启功先生跋题:“观八大山人《荷池双鸟图》,见属款之八字作二点,是知为山人晚年笔也。山人平生多画荷花,干长而柔叶,大而润,披图如见清光无尽也。此则于叶下空阔处,作拳石双鸟,一沉思,一理羽,相对无言,尤饶静默空明之趣,至其疏密聚散之合宜,笔墨含蕴之精妙,亦俱见八大山人之精诣。诚七十之神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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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在一个拍卖网站里找到的对这幅《荷池双鸟图》的介绍。这幅也可以称为是其自画像。

要知道作为明王朝的宗系,朱耷奇崛的个性不是一种天性,而是在坎坷的际遇中形成的偏执情结,仇恨、悲切、无奈、幻灭等各种复杂意绪使他每每在画中宣泄和寄托情怀。画作中扭曲但挺攒而上的荷干,支离破碎的荷叶,上大下小而有几分峻险之势的顽石,都是桀骜不驯的性格象征。画中的鸟是朱耷创作的典型,它目光斜视,不屑于世,但处在不安之中。

下面着重介绍一幅画《荷石水禽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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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耷的作品在艺术上达到了“笔章形赅”“形神毕具”的境界,《荷石水禽图》是其代表作之一。此幅墨笔画湖石临塘,疏荷斜挂。两只水鸭或昂首仰望。或缩颈望立。意境空灵,余味无穷。荷叶画法奔放自如,墨色浓淡,富有层次。八大山人曾自云: “湖中新莲与西山宅边古松,皆吾静观而得神者。”可见其画荷是观察入微,静观悟对而以意象为之,信手拈来,妙趣自成。款署:“八大山人写”,押“八大山人”白文印。

再细看《荷石水禽图》,中有荷叶数柄,从不同角度向画面中伸出,有浓有淡,形态各异,参差不齐,错落有致。一枝含苞待放的花苞从花叶丛中钻出,显示出盎然的生机。画面下方横卧着一顽石,上面蹲着两只水鸭,一前一后,一高一低,一只伸长脖子向上望着,一只相向而立,静静的站立着,整个画面的构图互相呼应,动感十足。他用对比如此强烈的笔墨和象征手法,抒发着他高傲、冷漠、苦痛、仇恨、轻视等种种对现实不满的情感。从这幅画中,我们可以充分感受到朱耷笔墨功力。看似逸笔草草,但却达到了笔简意赅、神气完足的境界,进一步发展了明末徐渭的大写意花鸟画风格。

当初看到这幅画时,便心中一震,画中那鸟儿仰头屈颈,像是找寻着什么但又质疑和畏惧着什么。它看的是那枝翘然而立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么?它内心怕是极挣扎矛盾的吧,多想告诉那可爱的花苞,可莫要对这外面的世界抱有太美好的幻想,但它无能为力,只能冷冷地注视着那新鲜生命的绽放,内心黯然又不安,那倔强而冷漠的眼神,一直烙在心里挥之不去。这幅画中的荷塘景色是宁静的,但这种宁静是一种痛苦的宁静,是一种神经质的宁静,是一种摧心撕肺的痛哭失声之后的宁静。从这种宁静中,我们可以隐隐听到一种低沉的抽泣。

这是他在哭吧?回首往昔,他恚愤,他冷峻,他永守着孤寂中的傲慢,他在极精练的笔墨中倾注了自己全部的生命。甲申之变的铁马冰河千里狼烟,古庙道观的钟声巍巍香烟渺渺,似乎早已淡去,殊不知,早已印在他的骨子里,和冷漠空寂一起流淌,从那之后,他的生活应算是比较平静的吧,那他的心是否也在时光的冲刷下日趋平静了呢?

透过这幅幅画卷,我仿佛看到了他,戴着一顶高耸的笠帽,双手轻握做谦揖状,素袍布鞋,冉冉而前,是一个瘦削、清朗而倔强的小老头儿。我朝他笑着,而他却只是平静地抬眼看了我一眼,眼神依旧冷漠,眼角却似有湿润,不一会而转身离去,消失在昏黄的画卷里。

我轻叹,“横涂竖抹千千幅,墨点无多泪点多”果然才是他一生最精辟的写照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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