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神语:嫦娥与齐天大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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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片来自网络 )

作者:行之

我叫嫦娥。是天上最美的女子。三千年前,我偷食了丈夫羿的不死仙药,奔月成仙。从此我容颜不老,长生不死。关于我在民间的奔月故事,我也偶尔去天宫听顺风耳说起过,他说,我在人间奔月的故事版本很多。有人说,我是为了成仙心切,所以抛弃了羿来升天;有人说羿性格暴戾,滥施苛政策,导致名不聊生,我为了使百姓免受羿的长期统治,就偷偷把他的长生不老仙药吃了;还有的说,羿在成为射日英雄之后,对我有不忠的行为,与河伯的妻子发生暧昧,于是我一气之下离开了羿,到了这天上。

真是众说纷纭,不过故事总是这样的吧,流传下去,总会有衍生出无数的说法。后来唐朝有个叫李商隐的诗人,以我的名字写了首诗: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他的意思大概是说,我应该后悔当初偷了羿的灵药吧。其实,后不后悔这回事,我至今自己都说不清楚。但有一点我想他是猜到了,我在这没有尽头而清冷的天上,是真的很寂寞,很寂寞的啊。

广寒宫还是那么冷。我记得三千年前,我刚来的时候这么也是这么冷。想想,来这里已经是三千年了。三千年,可以改变多少东西?听太白金星说,人间变动巨大,人类经历一次又一次的战争,一次又一次的改革,终于大体安定了下来。那些烽火狼烟的年岁已经换成了太平盛世。那是怎样的一幅景象呢,我不知道。天宫还是歌舞升平,那些神仙们还是掌控着三界。想想离齐天大圣大闹天宫已经三千多年了,这期间天宫里再也没有过那样的变故了。岁月温吞得像是一汪死水。

而今,玉兔修道成仙去观音的旗下当了舍身童子。三千年前它毅然跳入火坑将自己变成老人的食物的慧根,似乎早就注定了它几千年后的修成正果。吴刚再也没砍那棵永远砍不断的桂树。一百年前我看见他坐在桂树下沉默不语,他的斧子已经生锈,斧柄上甚至长出了一截新枝。

我问他:“你怎么不砍树了?”

吴刚闭起眼,说:“既然砍不断,为什么还要砍?”

我说:“那你原来为什么要砍?”

吴刚睁开眼,看着我,说:“几千年了,嫦娥,一件没有意义的事不可能一直做下去的。”

一百年过去了,吴刚还是坐在桂树下,像是一截木桩。后来我问观音娘娘:“娘娘,难道吴刚就一直那么坐下去么?”

观音微微一笑,说:“等再坐几百年,他也将变成一棵桂树。”

我问:“为什么?”

观音说:“千年成禅。他放弃了他的信仰,那么他只有把自己变成他的信仰。”

我说:“可他的信仰本没有意义的。”

观音说:“嫦娥,信仰只是信仰,仅此而已。”

玉兔一走,我就更加孤单了。广寒宫一如既往的寂寥,偶尔齐天大圣会来看看我。他来的时候总是带几个仙桃,看见我总是像是孩子一般的笑。只是他的笑容里再没了几千年前的泼皮和邪气,多了那份仙风道骨的超脱和安然。过了这么多年,他的法力日臻化境,甚至已经同如来佛祖不相伯仲了。他早就从齐天大圣变成了斗战胜佛,但我仍然爱叫他猴子,或者大圣。

我曾跟他说:“猴子,你要是再大闹一次天宫,没准就再没人可以制住你了。”

大圣却对我笑了笑,眨了眨了他的火眼金睛,说:“要是我还大闹天宫,就一定有人能制得住我。要是没人制得住我,也就是说我不再闹了。”

我看着大圣,说:“你什么时候变得有点像你的师父?”

大圣反问我:“如来会不会大闹天宫?”

我说:“当然不会。”

大圣看着九天上七彩的云霞,说:“曾经,如来也是我,若干年后,我也是如来。”

我说:“如果你是如来,你就不是齐天大圣了。”

这时候唐僧却飘了过来,他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一切未经时间证明的东西,都是不可信的,都是无依据的。”

八戒啃着鸡腿飞了过来,说:“师父,我就无所谓。”

唐僧眯起眼,说:“八戒,因为有所谓,才存在无所谓。总要相信。”

沙僧擦着刚刮好的头,踩着云小跑了过来,说:“师父,相信只是个伪命题。”

唐僧说:“悟净,你可以不相信一切,但不可不相信时间。”

沙僧挠了挠头,说:“师父,我拿什么相信?”

唐僧说:“拿时间里的故事相信。譬如说你大师兄三千年前大闹天宫,你看,现在他再没闹了,凭着这个你就要相信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

八戒吐出了鸡骨头,擦了擦嘴,说:“师父,我也有很多故事,像在高老庄什么的。”

唐僧说:“那么轻易让人知道的事情就不是故事了,那只是传说而已。天上这么多神仙,谁都有传说。像我们西天取经的传说人间都知道,但事实是我们并没有他们所说的那么夸张,他们知道的,只是我们的传说,不是故事。”

齐天大圣在一旁看着他们说话,突然一个筋斗云就消失了影踪。八戒看着大圣远处的方向说:“大师兄原先一个筋斗可以翻十万八千里,现在我翻一下也可以做到了,但是他现在却可以翻一百零八十万里了,我看是永远赶不上他了。”

唐僧看着八戒,说:“八戒,万事万物冥冥之中自有注定。就像那些人间的人都是猴子变的,而不是猪变的。”

八戒揉了揉鼻子,说:“师父,你是在讽刺俺老猪么?”

唐僧说:“为师不是讽刺你,只是告诉你,有些差距一开始就存在,你能做的,就是安然接受。”

沙僧问:“师父,就没有其他的选择么?”

唐僧说:“有,先不接受,然后挣扎,最后再接受。”

唉,几千年了,唐僧还是这么爱说教。

天上的日子总是云淡风轻,总有几个老神仙慢悠悠地飘来飘去。齐天大圣总是在我闷的时候带我去骑天马,到银河边散心。到了夜色降临的时候银河里的星光都亮起来,把我整个广寒宫都照亮。持国天王常在金乌离岗之后,来银河旁弹他的琵琶,幽幽梵唱。我指着我的广寒宫对大圣说:“你看,那里多好看,但是却很寂寞。”

大圣面容平静地看着我,说:“嫦娥,那是你的道行,也是你的罪孽。”

我笑了笑,说:“不重要了,几千年过去了,连你都变得这么温和了。我忽然觉得很多都不重要了。就像是羿已经死了那么多年,现在想想,也没有那么不可承受。”

大圣看着璀璨的星河,说:“那也难怪,都几千年了。”

大圣说着,从后脑勺拔出一根毫毛,一吹,顿时银河里变出无数个粉头嫩脑胖乎乎的,穿着红色肚兜的娃娃,蹦蹦跳跳在银河里捡星星,捡到了一颗就卷起肚兜上放在里面。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又过了两千年,天宫终于出了大变故。色界、欲界、无色界,三界之外出了个傲视三界,所向披靡的魔王。听太白金星说,那魔王来路蹊跷,名为“忆”,出生于时间与空间的死角里,却不再涉及于时间与空间。我恍然想起了羿,那个曾射落九个太阳的男人。我问太白金星:“‘忆’和‘羿’是不是存在某些机缘?”

太白金星只是一甩拂尘,飘然而去,念叨着几千年不变的“天机不可泄露”。

忆的法力真是深不可测,他从地府打到海府,然后一直驾云而上,直逼天宫。天界大震,玉皇大帝派二郎真君和三太子在南天门截杀,结果忆在二郎真君和三太子的围攻下毫发无伤,斩杀众神,很快就闯进了凌霄宝殿。这一场天宫浩劫比起五千年前齐天大圣的大闹天宫有过之无不及。众神恐慌,法宝尽出,却无一神能降住忆。玉皇大帝被迫离开凌霄殿,四大天王腾云驾雾带着十万天兵浩浩荡荡地将凌霄殿围得水泄不通。

我离开了广寒宫,在众神混战之中终于看见了忆的真面目。在之前的预想里,他应该是个面目狰狞而丑陋的魔头,但却看见他之后才知道他是如此的英武俊朗。他手持玄铁长枪,一身乌金铠甲散着诡谲的流光,三丈长的黑色斗篷迎风抖动,状若龙舞。他的眸子宛如浩瀚无尽的星河,幽邃而闪着摄人的光芒。那刚毅的眼神,竟和羿有七分相似。

十万天兵一拥而上,四大天王站在高高的云端也开始施法,一时间整个天际风起云涌,日月无光。忆抖动长枪,杀气弥漫,法力凝成无数如星光的芒点,瞬间如鲜花怒放般绽开。无数天兵在光芒里魂飞魄散。那些天兵的亡魂像是无数只黑色的蝴蝶,在云际里四下纷飞,转眼又消散如烟。持国天王的琵琶又弹了起来。摄魂的弦音响彻天宫,忆冷冷一笑,仰头长啸,顿时震断了他琴弦。弦一断,持国天王眉头一锁,大喊一声:“快叫齐天大圣来!”

“俺老孙来也!”

突然,久违而熟悉的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那曾是令众神无比头疼的声音,此刻却令他们欣喜若狂。只是我已经忘了这句话已经沉寂了多少年,真的很久很久了。只见齐天大圣宛如当年,身披锁子黄金甲,头顶凤翅紫金冠,脚踏藕丝步云履,手拿如意金箍棒从远处如流星般飞来。“何人敢在俺老孙面前撒野!”齐天大圣一声呵斥,威风凛凛,尤胜当年。我看见忆的瞳孔里迸射出两道锐利的光芒,“孙猴子,你终于来了。”

齐天大圣的法力在这五千年里已经修炼得登峰造极,他拔出三根毫毛,一吹,天地间突然幻化出一张网来,从九天之上撒下,落到忆的头顶。眼看忆就要被大圣的网给困住,他摇身一变,化作了阵阵雾气,在大圣的网里轻而易举地漏出,然后在网外又聚拢恢复原形。齐天大圣火眼金睛眨了眨,起身一纵,全身笼罩起一层金黄的华光,他已经开始用法力护体了。忆仰天大笑,扬起长枪迎上齐天大圣,顿时战作一团。如意金箍棒和玄铁长枪相击,声震天宇,转眼就打到了南天门外,金色、墨色两道人影腾挪如电光闪烁,战得难解难分。

观音飘然而来,站在云端翘首观望。我飞到观音的面前,问:“娘娘,你说,大圣会胜么?”

观音摇摇头,说:“悟空法力虽得天独厚,但忆从时间与空间中衍生而来,又隔绝于时间与空间,已经超出三界,超出一切生灵的桎梏,这一战怕是凶多吉少。”

我问:“佛祖也不能制服忆么?”

观音摇摇头,说:“若斗战胜佛也制服不了他,三界中将无人可制。”

我说:“娘娘,天地造化间向来一物降一物,总有人制服的了的。”

观音看着我,笑了笑,说:“可是嫦娥啊,忆实际上并非生灵,他从时间与空间的死角里成形而来,或许能制住他的也只有时间与空间。”

大圣和忆一战,打了一百三十九年,期间因为棋逢对手,相互存钦佩之情,达成了君子契约,相约而战,相约而退,不旁生战事。至今未分胜负。每天我骑着天马到南天门看着他们斗在一起,像是两道霞光来回穿梭掠过天际。我向着两道飞掠的光芒喊:“大圣,不能降服他么?”

大概是大圣忙于打斗,根本无暇回答我的问话。每次我问出去的话都只是消散在云际里,被风吹散。第一百四十年,大圣和忆的大战终于告一段落,结果是大圣战败归来。那日二郎真君和三太子带领众神拼尽全力拖住忆,齐天大圣才从战局里抽身而出。大圣出战局时身上的锁子黄金甲已经破碎不堪,他的眼神黯淡,如将要熄灭的烛光。观音把他放在莲花宝座施法救助,叹道:“可怜的悟空苦战一百四十年,魂魄只剩最后一缕游丝。”那日唐僧、八戒和沙僧围了齐天大圣的身旁,泪如雨下。五千多年来,这是我头一次看见他们落泪。

我站在齐天大圣的身边,感觉到他那微弱的火眼金睛正看着我,似乎想对我说些什么。我走到大圣的身边,问:“大圣,你是不是想对我说什么?”

大圣转过头,露出他的后脑勺,我拔出一根毫毛,他轻轻一吹,然后一道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嫦娥,其实忆就是羿几千年后的化身,我化作魂魄走到他的心里看见了五千年前你和他的影子。你五千多年前偷吃仙药抛下他之时就埋了这枚苦果。他是不可战胜的,他本身没有生命,但是却真实存在,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伤害到他。”

齐天大圣重伤,三界再无神灵可以对抗忆。天宫再无往日的宁静,玉皇大帝惶惶不可终日,众神人人自危。此后无数神仙、天兵的魂魄被忆打散,永世不可超生。西方佛祖迟迟不露面目,似乎已然无能为力。广寒宫里寂寥依旧,我在镜子里看着自己的容颜,却已经再不为容颜永驻而欣喜了。

一日,忆突然冲进了广寒宫。我看着忆,不知道如何是好。他丢下长枪突然抱住我,那一瞬间,我似乎感觉到了羿的气息,像是五千多年前那温暖而厚实的拥抱。忆说:“嫦娥,我潜伏五千年的光阴,只为找到你。”

我推开忆,问:“你是羿么?”

忆粲然一笑,说:“嫦娥,我是羿,五千多年前那个最爱你的男人。”

我说:“他,不是早已死了么?”

忆说:“嫦娥不死,羿就不会死。”

我惨然笑了笑,说:“五千多年了,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忆抚着我的长发,如同羿当年一样的轻柔,他的眼里带着羿昔日的神韵,无限温情。他看着我的脸,说:“嫦娥,你还是这么美。”

我说:“你终究不是羿,你回去吧,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忆笑了笑,说:“我从你的记忆里来,再也回不去了。”

齐天大圣说的没错,原来,这场惊天浩劫竟是五千多年前我在凡间种下的苦果。忆回去后,继续和三界的众神日日激战,我夜夜听见有神仙的亡灵在九天之上高唱骊歌,凄厉动人,肝肠寸断。我再不忍心如此,一人赶往西天神殿见如来佛祖。佛祖看见我,问:“你为什么而来?”

我答:“消了五千多年前的罪孽因果。”

佛祖闭目不语,伸出左手,他的手掌中长出一棵桂树。我想走近看清楚一些,佛祖的左掌却突然断开,跌落到地上,连同那棵桂树跌落到大殿之中。四周的罗汉和菩萨突然诵起了阵阵梵唱,我看见佛祖紧闭的眼眶里淌出两行血红的泪,一直滴到他金色的身躯上。

这时,我听见一个遥远的声音在呼唤我,那是齐天大圣的声音。我飞出大殿,看见大圣站在云端朝着我笑着,他的笑容比起五千多年前,少了那份泼皮和邪气,此刻温慈而庄严,神似如来。我看着大圣,那些天马从他的背后阵阵奔过,像极了流动的云霞。远处传来兵刃交接的声音,杀喊声如同悲戚的战歌。大圣说:“嫦娥,三界之中没人能制服忆,但时间可以。”

我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大圣说:“我用五千年法力,换五千年光阴。”

我问:“那样就可以制服忆么?”

大圣说:“不能,但是五千年的光阴却可以重新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一切因由,都藏于一个选择。”我还准备说些什么,但是大圣已经飞走,消失了踪影。

当日,齐天大圣再次和忆决战南天门。这一战,天界所有生灵尽出观战,就连佛祖都坐在云端俯身而望。唐僧、八戒、沙僧站在离他们决战最近的地方,为大圣助威。大圣旧伤未愈,一战就已落了下风。唐僧双手合十,不停念经。战至三百回合后,大圣突然大喊:“师父,助徒儿一臂之力!”

唐僧突然泪如泉涌,喊道:“悟空——”

大圣喊道:“五千年,谁都战胜不了这五千年,哪怕是这忆!”

大圣话一落音,他的周身突然卷起了一阵飓风,顿时间天地日月黯然,风雨四起,电闪雷鸣。唐僧脱下袈裟抛向大圣,念起古老的经文,八戒和沙僧双手合十,化作两股旋风与大圣那股飓风相交映。佛祖身上亮起了夺目的金光,他的断手处流出滚滚流水,霎时涌满整个天际。众神的头顶都盘旋起法力凝结的光环,相互流窜,覆盖着九天之巅。很快,天地间都暗了起来,继而一片漆黑。一片混沌的空虚和黑暗吞噬了一切。一切都不可视,不可听,意念消散,造化幻灭,归为虚无。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正躺在床上,天上十个太阳散着灼热的阳光,把门前的桂树烤得如同一截焦木。羿走进来,他身上背着神弓和神箭,他对我笑着,说:“嫦娥,我要去射下九个太阳,等着我回来。”

我起身,抚摸着羿的弓箭,点了点头,说:“去吧。”

羿抚着我如墨的长发,说:“嫦娥,你真美。”

我笑了笑,说:“我总会老的,我不想老。”

羿真的射下了天上的九个太阳。西王母赐给了羿一瓶仙药,服过之后可让人青春永驻,永世不老。我想,拥有不老的容颜,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一日,羿不在的时候,我偷偷拿出了他的仙药,准备服下。但这时却莫名犹豫了起来,听见窗外有幼童在学戏文里咿咿呀呀,奔走相告:“齐天大圣大闹天宫了!大闹天宫了!”

我看着手里的仙药,晃了晃神,惊奇地看见门前的桂树又长出了新芽,须臾间就枝繁叶茂起来。我的耳朵里有点痒,我掏了掏,掏出一根毫毛,那毫毛被风一吹便无影无踪。

2011-9-6

2015-10-26再易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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