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珰

 

 

幼时随母亲一起看《红楼梦》，看不懂什么神瑛侍者，绛珠仙草，也看不懂长吁短叹，泪眼盈盈的“冷月葬花魂”。只觉得那些女子大多喜穿色泽明艳的衣，腰间坠着各式各样的刺绣香囊，玲珑珠玉，挂了满头的珠翠宝饰，走起路来，莲步浅浅，环佩叮咚。尤是“泼皮破落户”凤姐儿，任它是多华贵生色的首饰，黛眉弯弯的明艳脸庞总能压得住，一个眼风过去，只觉如天际云霞般好看。

至今还能记得大观园里的最后一场雪，白茫茫大地雪色弥漫，姑娘们罩着厚厚的水红色斗篷，只露出素白素白的一张脸，看不见挽了怎样的发，簪了怎样的钗。唯见得小小的耳坠儿随着他们的嬉笑怒骂，蟾首微动而划出美好的弧线。映着堆了雪愈发明净的天空和庭院，在贝齿旁闪烁生姿。

深冬是厚重的，凝涩的，裹在身上一层又一层的棉衣，即便身轻如燕也难得在此刻翩跹。可偏巧耳畔细小的坠子，还是一样的跳脱，活泼。依旧是大片大片的花瓣飘落，带着清甜甘冽的气息，带着春日婉转的莺啼和初夏飞舞的日光。那一刻疯狂的喜欢上这种玲珑精致的首饰，觉得拥有了它就把一年四季所有的好时光全都纳入怀中了。

等再大了一些，瞒着母亲悄悄去打了耳洞。那时的我还是齐耳短发，有了耳洞后小心翼翼的藏到发梢里面。日夜查看，等待着有朝一日能够取下消毒针换上更多更灵动的耳坠。那段日子每一天都在煎熬，一边偷偷的不让母亲发现，一边又想着到底什么时候它才能长好？一点一点的看着时光流动，就像是花瓣一点点被染上柔嫩的粉，再一点点柔软的舒展，然后盛开。

因为要上课，所以不能带过分夸张的耳环，只能拥有一些细小的，像雪花一样清透的耳钉。于是我便在这上面下足了功夫。不同式样的，有着美好弧度的月牙，漫天细碎的闪着光泽的繁星，春日初开的小花，用珍珠做荷叶上娇羞的露水，带一点儿轻柔流苏的枝蔓,不同材质的，深厚的藏银，凝着重重岁月，明丽的素银则会跳动着微芒，透明的琉璃，在日光下好像三菱镜一般幻出七彩的光，甚至还有一对木制的雕刻成树叶纹理的，质朴简介，没有多余的点缀和雕饰，就是一潭平静的湖水，波澜不惊……那时候每天撩起头发看耳垂上的风景，成了一种具有仪式感的喜悦，像是国王检阅军队，上帝俯瞰众生。

高一时恰好学到《孔雀东南飞》，刘兰芝被休离家时“耳着明月珰”我愣愣的看着书，一遍又一遍抚摸着这行字。有女子踏月而来，美目盼兮，巧笑倩兮，衣袂翩跹，裙裾若舞。宽衣大袖更显得身量纤纤。乌黑的发丝高高盘起，眼角蔓延出婉转而妖艳的纹路，堆红叠翠的步摇在云团里侧眸一笑，耳畔细长的明亮的真如月光一般的珠子暗暗生香，表面光华流转，弧度分明，随着她脚下的韵律，缓缓的，轻柔的，漾出漫天春光……

直到被同桌摇醒，我还沉浸在恍惚中的惊鸿一瞥，前世今生。

毕业时友送了我一对耳坠，做旧的铜色小扇形，像是把三年相伴的时光一一凝结珍藏，嵌了小小的红色的钻，扇柄处缠绕着蝴蝶流苏，丝丝软软的垂下来，碰到脸侧有簌簌的痒，又有淡淡的香。我极喜欢，一整个暑假都带着它。也终于被母亲发现了私自打了耳洞的事实，她什么也没说，也并未责怪我，只仔细叮嘱了我小心爱护着，定时消毒定时清洁。最后到是埋怨我怎么不早告诉她，万一发炎了可怎么是好？我笑嘻嘻的抱住她，撒着娇说没事的，这不是有你在嘛！我埋头在她怀里，她身上有我安心的味道，从咿呀学语到耳侧琳琅，总觉得这样一闭眼，就是一辈子。

到了大学后就更加的肆无忌惮，一个人逛着大街小巷，像寻宝一样寻找着那些藏在光阴深处的美好。安静的在桥洞下呼吸的青瓦小屋，门上垂着厚重的翠绿色帷幔，上面绣了古藤流水，一盘棋子，黑白分明，三两好友，席地而坐。一人执棋不语，一人抿茶指点，身后众人或侧头，或轻笑，或抚须，或看水。我在门前踟蹰了许久，耳畔潺潺泉水声渐响，似有人声夹杂其中，清风裹着落叶香气，像极了松针燃起来的味道，清透醇厚，连着一季的风霜雨雪全都烧了起来……

等回过神，鼓起勇气掀帘而入。我花了眼。

入眼三面墙壁，由上至下全部挂满了各式各样，五色争妍的首饰。简单的坠着光滑的石子的，挂着洁白柔软的羽毛的，编织成柳叶状流苏的，垂着细碎透明珠链的，古旧的镶嵌绿松石的，夸张的有着硕大几何图案的，有着天然美丽花纹的贝壳的，掐丝纯银的雏凤的……就连雪白的屋顶，也悬挂着大大小小的绣片儿，凉簟儿，错落有致，和门口的绣花帘有莫名的契合感。

我只恨不能日日住在这里，日日对着一江春水一轮孤月一池清辉，写字读书，看花看山，日日带着不同式样的坠子，遇见不同的云雾星子……

托外地的好友寄来了平遥的点漆首饰盒，漆黑的盒身，上面以暗红，亮金两色细细绘了凤穿牡丹的纹样，两侧满绘团纹云锦，细枝末节的精致会让人觉得满足。里面垫了丝绒的缎，分了四层，每一层中又分别隔开不同的小格挡。我欢喜的把耳坠一一放进去，暗色缎面上隐隐生辉，合上盖子，鼻尖萦萦檀香漂浮。没有用配套的锁，觉得一旦落了锁就不再是轻灵朗润的了，美好的事物是值得被分享的。

月华如水，朗润轻盈。也许女孩子总有这样那样的小情怀，向往这些美丽而温柔的事物，醉心于收藏和珍视。其实我不过是试图固执的拉住时光，让它慢一些，再慢一些。多留给我些光阴，把月光收集，储存，凝练，打磨，最后汇成一对清辉熠熠的明月。

【文中所用图片均来自网络，兰亭别院家首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