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时,诗人托马斯·艾略特写过一首《空心人》,其中的两句,我始终记得——
We are the hollow men
We are the stuffed men
作者描述的是一个时代的精神状态,可是我记住这首诗却是因为被它击中。在之前很多年,我就是一个“填着草的人”,不确定知道生活的意义,甚至不确定知道自己。
身边人说这是文艺青年的通病,多数人都是这样过,没见别人有这毛病,实在无聊,学着打麻将啊(我妈总是建议我跟她学打麻将,虽然技术略差,但是热情持久),或者像多数人一样聊聊和自己没关系的人,善意的恶意的无意的都行。
可是,这些仍然是空心的表现,除非真能从麻将中获取乐趣。后来我看了一篇朋友推荐给我的文章,大致知道自己的毛病确切在哪里。
读书太少。
不是玩笑,是真的。
阅读之于部分人类,天生是饥饿的。我认识的老博士,说他小时候在农村,很少有机会看到有字的东西,课本上几篇文章早已熟到烂在肚子里,多一点额外的读物也没,偶尔看到一张药品说明书,都要反反复复阅读。为了不断顿,比谁都刻苦,一直读到最高学位,脑袋里装了许多的书,终于觉得饱了。
虽然我一直在写作和输出,可是输入却单薄到极致。极少原料,又热衷思考,两者之间的供给差额,产生巨大的空虚感。
那篇文章说,从阅读心理角度,阅读也是分层的,第一阶段的阅读应该发生在儿童时期,从小说读起,有趣的故事情节,生动的人物形象,是孩子对这个世界充满探索欲望的最初激起。可是很多人,譬如我,都是到了成年才能折返回去补足最初的阶段。
从读小说开始补足阅读的缺口,如果深度和广度都不够,很容易走偏,以为自己知道了很多,其实认知和思考都极浅,若不能坚持往前再走走,酸气会比干脆不读书的人更重——很长一段时间,早上起床,我既不叠被,也不打扫,就躺着思考人生;傍晚时分,看见夕阳,简直不能好好把那个火球作为时间的表示,而是常常借此嗟叹命运。
连岳说,不必非强求读书这一条路,更不要装作是读书人。但凡能加深对这个世界理解的方式和路径,都是好的,譬如恋爱,画画,摄影,劳作,健身,投资,做买卖,做手工……每一种方式,皆在探索自己,同时与外部发生联系,获取幸福和乐趣。
好朋友给我看几张她的作品,参赛用的,佛教圣地的瞻佛活动主题。画面将几个小僧侣的眼神捕捉得无比生动,技巧好像完全没有运用,但是看的人知道那是好的作品。
每次她帮杨阿毛随手拍的照片,那些神情和角度都是我从来没有发觉过却真实属于孩子的。我记录的最多瞬间,是杨阿毛在吃蛋糕,吃橙子,吃汉堡,吃各种东西,连姿势都几乎不变。一开始以为是机子的问题,我用的是手机,她有时候使用专业机器,后来发现她用手机拍的图片做成黑白色,也能即刻成为大片。
是对美的感受,人与人之间存在差异。
我常常跟她唠叨琐事,偶尔也说一些别人的八卦,不过她不怎么感兴趣,经常走在湖边或公园里,自顾自地就走了神,拿手机比划路边的一棵草或一只猫,有时指着每天都差不多的天空,问我“美不美”。
好朋友已经不算年轻,但是看起来岁月对她的作用力微小,扎着丸子头,穿及膝的棉布裙子,依然是少女的眼神和模样。我见过很多抗住岁月的女人,除了遗传的因素,多半因为内心饱满。
如果不够饱满,随便一件纷扰的世事都能击倒情绪。空心的人就是常常这样被击倒,因为没有坚定的内在评判体系,所以过度依赖外在环境和他人评价。好朋友拍出具有艺术价值的片子,在取片的过程中,一种叫作“心流”的东西稳定地作用于她,令她充实而愉悦,这就是她丰富的内在,向外的消耗极少。
从前我习惯于向外寻找意义,却没有以合适的介质和方式将心填满一点,所以摇摆不定,无论阴晴,都不是我的好天气。当在写作的过程中,逐渐理清了之前模糊的概念,重新确定不够严谨的框架,决意删除多余的标点,这些即给我带来确定的幸福感。
美好的图片,文字,插花,报表,PPT,流利口语,经济收益,甚至是一个因为努力而变得有致的身体,拥有这些美好事物的过程,就是一个渐渐向内变满的过程。
一个年轻的同事,相处很浅,是听其他的人说,她妈妈刚去世不久。按照这个同事的年纪推算,妈妈应该还很年轻。年前又听说爸爸也生了很重的病,情况不是很好。
这样的语境下,是不是该感叹命运竟薄情至此?并没有。
同事很好,连愁云都不见,寒假时和一帮亲戚朋友出去玩了一趟,朋友圈里发的照片美极了,蓝天,沙滩,长腿,美胸。再翻看她之前的发布,发现了很多好玩的地方和有趣的电影推荐,还有一副她爸爸写的书法,笔锋很见功力,爸爸应该也是一个丰富的人,所以女儿同样内心满满。
这让我想起自己养育孩子的方式,真是惨不忍睹。杨阿毛说“妈妈我不高兴”,我说“别生气,去吃冰淇淋”,毛又说“今天不想上学”,我说“下课后妈妈请你喝下午茶”……而我自己也不是很懂得取悦自己,不开心的时候蒙头睡,有时能睡好,有时不行,看电影里郑秀文失恋了就拼命打扫,竟然用纸笔记下这个方式。
杨阿毛和爱玩耍的大妈一起时,看起来更愉快,劈叉,下腰,赛跑。让我们真正愉快的,一部分肯定来自客观物质,还有一部分则相对抽象,好听的音乐,好看的电影,看不懂的抽象画,远方和诗,以及拍照时伸出靠近镜头的那一条腿,略略踮起脚尖,显腿长的秘密。
昨天陪毛和她的小伙伴去“清源”上围棋体验课。杨阿毛一开始哼哼唧唧不肯去,但是当老师指着棋盘,非常威严地告诉她俩,保护住自己的兵,严防住敌人,方块块是陷阱,独木桥是我们的独木桥。两个孩子兴奋得即刻投入,忙着连住,堵住,对垒,两人一起跟老师垒。
不算漂亮的围棋老师,在走棋的时候,气质真美,简洁又凌厉,跟她一比,我是内心空空虚张声势的俗物。于是问她,有成人的围棋班吗?
我不想三十年后,只剩多管儿女孙辈的闲事,甚至打听邻居家孩子的对象和薪水。哪怕自己和自己下一盘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