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阳光透过厚重窗帘的缝隙打在脸上,灼热感将我从睡梦中拉出,该死,窗帘又没拉紧。我赶紧起身查看脸上的皮肤是否被灼伤。好在没有,最近的光越来越厉害了。
屏钟像往常一样在我起床后开始报时:“现在是3014年8月1日早晨八点,欢迎进入新的一天!”这是我的第三台屏钟,报时的声音已经与人声无异,早已不再像第一台那样夹杂着浓重的电子音。
走进更衣室,着装助手立刻帮我穿好了衣服和鞋子。它帮我挑选的是A款加强耐热型防化服,看来今天是个“好天气”。
自动门打开,客厅里的自然光源亮了起来,自然光源是2933年的发明。从那个时候起,外界的光就已经能透过变光玻璃灼伤室内人体,为了让人们不用在家里也穿着笨重防化服,世界科协启动了里程碑式的“光照计划”。即从世界各地的科研所征集可行发明,最后选择推广了这套由中国发明的自然光源照明系统作为普遍使用的室内光照系统并一直沿用至今。
看着明亮的客厅与环绕着客厅的厚重的高分子隔光窗帘形成的极不和谐的对比,我不禁吁了一口气,我的生活本该一片漆黑。
光幕缓缓打开,各国的专家们出现在眼前,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我们照常进行了每月的月初例会,这个月的主题是“终结计划冲刺阶段各国分工”。
会后,随着光幕渐渐消失,在最后的阴影中我看到自己定格在三十岁的脸,思绪又一次被拉回五百年前,眼泪顺着脸颊砸在地板上,开出毫无生气的花。
对,三十岁,永远的三十岁。
2512年,一颗药丸让我的生命永远停在了三十岁,你也许会说,真是幸运,事实上,这是真正的不幸。早在2490年,人们就已经发现了一颗新的可供人类生存的星球,于是科学家们开始积极研究,为搬迁到新的希望之星做足准备。
每一个人都满怀憧憬,毕竟那时的地球环境已经恶化得不再适合居住,但几年后的一个世界通知,给了所有的人当头一棒。经过进一步考察评估,新发现星球的实际可居住面积比地球小,并且需要科学地规划人口以避免重蹈地球生态恶化的覆辙,所以并非所有的人都能顺利搬到新的星球生活。可以搬迁的人需要持有一张居住证。居住证一共五十亿张,四十九亿张随机分发,剩下的一亿张可由私人自由购买,价格不定。而最终留在地球上的人将获得巨大补偿。
没有人对巨大补偿感兴趣,大家感兴趣的只是如果自己有没有被选中,如果没有,那又怎样弄到那一亿张自由票。价格不定这四个字比具体的数字更加令人心寒。
2500年,幸运儿们的名单在世界各国公示,而我的名字并没有在其中。
于是从那天起我开始为自己的一张居住证努力赚钱,我那时的工作是世界科协的骨干研究员,因为同意加入eternal的研制得到了一大笔钱,再加上多年的积攒,一年后我顺利地取得了可以获得居住证的资格,只要付清尾款,我就能够得到居住证了。
之后的日子里搬迁的各项工作逐渐开展,2508年,能承载大量乘客的超速飞船实验成功,公告也公示五年内开始搬迁。而我也在同年用结束eterna项目的奖金顺利付清了尾款,获得了属于自己的居住证。对于新的生活,我同其他手持居住证的居民一样充满了期待。
而eternal是什么呢?这是一种服用后使机体产生变异,在心脏、大脑以及血管的表面生成一层无坚不摧的保护膜,帮助损失的机能不断重建,简单来说,就是助人永生。无论从哪个层面,这都是个令人激动的创举,但协会却向公众保密了这项研究,就算是我们内部的研究员也无从知晓eternal研究的意义何在,现在想起来,原来“eternal”这个名字就已经回答了一切。
2512年6月13日,一切终于准备就绪,搬迁正式开始,而我也迎来了生命中最大的转折。
早晨八点,我去研究院开了本以为是最后一次的例会,会议结束后院长不紧不慢地宣布了那个打碎我所有希望的通知:为了不让留下的人们继续繁衍后代加大地球的压力,也为了避免下一代继续受环境恶化之苦的困扰,eternal将作为“巨大补偿”分发给留在地球上的人。
介于这种药品尚未经过试验,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副作用,所以为了应对该药品可能带来的所有问题以及各种生态持续恶化带来的问题,研究协会决定将部分研究员留在地球上并服用eternal以便研究,被选中的人需要无条件服从命令,为人类做出贡献……
后面的话我没能听清,脑袋中只有轰鸣——这次屏幕上出现的名单里,有我的名字。可笑,可叹,我所面对的这个无力改变的现实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阴谋,而我自己正是这个阴谋的谋划者。
我就这样成了被抛弃的人,成为了计划之内的要陪地球共同走向毁灭的祭品,所谓“伟大人类贡献者”的一员。也许我的名字会被刻在新星球的功德碑上,但那又怎样呢?之前的一切努力都化为了虚无,对美好生活的所有向往也成为了泡影。
而这些并不是最令人绝望的,最令人绝望的是被逼着吃下了自己亲手研制的eternal,领取长生不老的奖励。这样一来,就连结束生命的权力,都被残忍地剥夺了。存在,早已失去了原有的意义。看着幸运儿们一批又一批涌向宇宙城然后又从那里起飞,脸上笑容里满溢这希望,他们的人生有了新的开始,而我的心却像这地球,变成了一座废城。
后来的日子,我们这群被抛弃的人就这样背负着“地球守护者”的沉重名头可悲地活了五百多年,长生不老并没有那么美好,没有尽头的生活里唯一有的只是连绵不断的绝望,那感觉就像是走进了一个黑暗幽长的隧道,而且一走,就走了五百年。当初信誓旦旦要改变一切的人们也终于没有了激情,只是行尸走肉般地在这个苟延残喘的世界演绎不朽奇迹。
“现在是3014年8月1日早晨九点半。”屏钟再一次报时的声音将我从回忆中拉出,这些痛苦的记忆每每重现于脑海,都是一次可怕的折磨。我擦干满面的泪水,时间不早了,该去上班了。
刚戴上飞行器的驱动戒指,又立刻取了下来。前些天空中飞行时因为脉冲器被沙尘堵住导致了一场意外,尽管我们不会死,但讽刺的是我依然保持着人类的本性对于突发事故这类事情耿耿于怀。所以我决定走路去研究所。
一路上死气沉沉。由于刷了特殊的防化膜,路两侧的建筑统统是僵硬的灰色,再加上被常年下着的酸雨腐蚀了棱角,所有的建筑都像正在融化的冰块,毫无美感可言。不过就算是现在这种丑陋的建材,也是我们前些年才研制出的新材料,至少让建筑不至于真正化掉,至少可以在每天几十次的地震中屹立不倒。大地又发出了一阵轰隆隆的闷响,这已经是今天早上的第三次地震了,我加快了步伐。
“咚……”一个黑影直直地落在眼前的地面,那人身下立刻开出了一朵艳丽的红花,我冷眼唏嘘———愚蠢的人,研究所已经公示过很多次:常规的自杀不能结束生命,除非你能找到完全破坏那层保护膜的方法,但他们却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尝试。接着眼前开始了见怪不怪的“复原”景象:他的血液慢慢凝固,以摔破的头盖骨中的那颗完整鲜活的大脑,破碎的肋骨中那颗剧烈搏动的心脏,还有在风中摆动的血管为中心,断裂的骨骼和肌腱重新生长连接……这是最近两天遇到的第八起自杀了,我不想再继续观看令人绝望的求死不能,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去做。
于是我绕开暂时残破的肢体继续赶路,不过走出几百米,背后就传来了刚刚那人的哀嚎“为什么我连死的权力都没有?让我死吧,让我死吧!”我扯着嘴笑了,从吞下药丸的那一刻起,我们这一群人的生死就再也不能与权力二字挂钩了。
铅灰色的云开始聚积,看来一场大酸雨又要来了,好在研究所已经出现在视野里,我一路小跑,改良版A款防化服的性能确实不错,比之前的那一套轻薄很多,跑起步来并不觉得很吃力。刚踏进研究所大门,黄色的液体倾盆而至,我暗自庆幸没有像之前无数次一样去开导那个自杀的人,否则就又得在雨里闻那股令人作呕的腐臭味了。
我很快进入状态开始了一天的研究工作。我热衷于这项研究,如果成功了,我相信这将会是被载入史册的伟大的研究成果,不不不,不会载入史册,因为不会再有人编纂史册了。从现在的研究趋势来看,我们的成功势在必得,不出五年,这项研究成果就会投入应用,真正为地球守卫者们造福。光是想想,就已经令人激动不已,我们很快就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了。
在研制的是一种新药,这种新药有一个诱人的功效———溶解那一层膜,让吃过eternal的人走向真正的彻底的死亡。所有的人都翘首以盼研制成功的那一天,想到这里,我立刻觉得浑身充满了干劲,我们得加快速度,不能让大家等得太久。
对了,我们还给这种新药取了一个振奋人心的名字———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