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焦虑症|十九世纪的欧洲作家为什么讨厌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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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是我,也是所有人


谨以本文献给献给所有火车不适症患者。

你讨厌坐火车吗(一直或旅行中的某一刻)?原因或许是狭小的车厢,或许是幽闭的环境,或许是对面的嘈杂乘客,或许是单调的车轮声音。总之,如果你曾是个火车不适症患者,那么十九世纪大名鼎鼎的作家——乔治•艾略特、查尔斯•狄更斯、托马斯•哈代、列夫•托尔斯泰、居斯塔夫•福楼拜或许都是你的知音,你和他们一样有纤细的神经与敏感的心灵,可以开始你的写作生涯了。

一、等火车与追火车

作家讨厌火车的方式可以很直接,也可以很隐晦。

直接的可以如福楼拜:“在火车上坐了五分钟,我往往会厌烦得大叫起来。乘客以为那是一条没人管的狗,完全错了,那是福楼拜先生在叹息。”

隐晦的往往把笔下主角的死亡安排在车厢里或者是车轮下。如果把历史上所有的“火车死亡”按照知名度排成名单,榜首一定归属于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漂亮的尤物安娜,绝望的荡妇安娜在等一辆带走所有挣扎和痛苦的火车。

“她迈着迅速而轻盈的步伐走下从水塔通到铁轨的台阶,直到匆匆开过来的火车那儿才停下来。她凝视着车厢下面,凝视着螺旋推进器、锁链和缓缓开来的第一节车的大铁轮,试着衡量前轮和后轮的中心点,和那个中心点正对着她的时间。  ”

“一种仿佛她准备入浴时所体会到的心情袭上了她的心头,于是她画了个十字。这种熟悉的画十字的姿势在她心中唤起了一系列少女时代和童年时代的回忆,笼罩着一切的黑暗突然破裂了,转瞬间生命以它过去的全部辉煌的欢乐呈现在她面前。”

“她吓得毛骨悚然。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为什么呀?她想站起身来,把身子仰到后面去,但是什么巨大的无情的东西撞在她的头上,从她的背上碾过去了。上帝,饶恕我的一切!那枝蜡烛,她曾借着它的烛光浏览过充满了苦难、虚伪、悲哀和罪恶的书籍,比以往更加明亮地闪烁起来,为她照亮了以前笼罩在黑暗中的一切,哔剥响起来,开始昏暗下去,永远熄灭了”(节选自《安娜•卡列尼娜》)

“那个前轮与后轮的中心点正对着她的时间”

这句话把一个人一生运动的时间固化成了一条可视的线。火车轮中心的点就像闸刀的刀刃,斩断了安娜的时间线。

火车以一种突破现实和精神界限的方式运动着,时间的线性排列方式被火车打破,旧人生被车轮吞没,重新铺排在她眼前。罪恶的背德感被吞噬,少女时代的纯洁记忆回归,救赎和死亡一起到来。

安娜与伏伦斯基的初遇在一列火车上,那列火车轧死了一个人。

当时,我以为车轮下的死者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过客,。现在想来,那是一个上帝安排下的,巨大无比的隐喻和警告。那个死人就是未来的我。

如果这是上帝给我的选择:爱或者安稳地活着,那么我选择去爱,然后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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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祷的玛丝洛娃


在托尔斯泰笔下,除了等火车的安娜,还有《复活》中追火车的玛丝洛娃。

“玛丝洛娃落在后头,但她仍一个劲儿地在湿漉漉的站台上跑着,但头等车厢已经离得很远了。接着二等车厢也一节节从她旁边驶过,然后三等车厢以更快的速度掠过,她还是跑个不停。等尾部挂着风灯的最后一节车厢驶过去,她已经越过水塔,周围一点遮拦也没有了。风迎面刮来,掀起她头上的头巾,吹得衣服裹紧她的双腿。她的头巾被风吹落了,但她还是一个劲儿地跑着。”

“他在灯光雪亮的车厢里,坐在丝绒软椅上,有说有笑,喝酒玩乐,可我呢,在这儿,在黑暗的泥地里,淋着雨,吹着风,站着哭!玛丝洛娃想着站住了,身子往后一仰,双手抱住头,放声痛哭起来。”

心高气傲的玛丝洛娃不希望嫁给做苦力的劳工,与公爵少爷聂赫留朵夫的短暂感情让她陷入幻想。但对于聂赫留朵夫来说她不过是短暂的玩物,这段追火车的情节象征她幻想中的爱情和美好的未来被冰冷无情的现实吞噬殆尽。头等车厢从她身边掠过,二等车厢和三等车厢以更快的速度奔向远处,这种机械性运动冰冷而无情——飞驰的火车残酷地碾碎了一个年轻姑娘对爱情和未来的期待与渴求,只留下风和雪一样的绝望。

在俄罗斯文学中,强烈的宗教意识引发了作家们对于生命和命运的追问,交通工具的形象成了他们笔下对无法掌握,只能被裹挟向前的时间洪流的最好隐喻。

果戈里的笔下,俄罗斯的命运和时间被“放置”在齐齐科夫架赶的马车上,这三架马车在俄罗斯广阔的荒凉原野奔驰而过,往不知名处滚滚而去。

“俄罗斯啊,你将去往那里?”

成了俄罗斯作家世代对于个人和民族命运,对不可预知的历史发展,对动荡内心和无解忧愁的永恒发问。

19世纪到来,在西伯利亚国土上永远飞驰的三架马车也被纵贯的铁路取代。同时,被裹挟、被驱策的命运和被剥夺的人生和时间之问从马车上的果戈里手上被递交到火车上的托尔斯泰手中。

托尔斯泰本人的一生就像在乘火车,他精神世界巨大的改变发生在火车站。

“阿尔扎马斯的恐怖”后,他发现命运给了他一张错误的车票,生活发展的方向总是和他的个人意愿违背,他用乘火车出走的方式逃避背叛精神的物质生活,渴望在流浪中得到启迪和净化。

在《安娜卡列尼娜》和《复活&》中,他把主人公内心中苦痛交织、充满矛盾和忧郁的时刻放在火车站里。安娜在等待一辆通往救赎的火车,喀秋莎在无望地追赶一辆象征着未来生活的火车。

安娜和玛丝洛娃在面对火车时的绝望和无措正如十九世纪的俄罗斯大部分传统的农业生产者和手工业者面对着欧洲工业浪潮和科技革命的无措。

在逐渐扩张的城市和被城市进程与工业化侵袭的乡村面前,托尔斯泰的亲近一直都放在后者上,从《战争与和平》中的尼古拉和《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列文身上就能看出,他总把传统朴素的美德和无伤大雅只是平添魅力的小缺陷赋予热乡村田园生活的人物。而在面对生活中的外来科技产物——例如火车时,托尔斯泰总怀着复杂的排斥。

二、那个乘火车的孩子

你有没有好奇过,那列隆隆的火车所带来的,是怎样的乘客?

在托马斯•哈代笔下,火车里的是一个名叫“小时光老人”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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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出生,就是一个老人


“有一列火车要在十点钟驶进奥尔布里坎的火车站,那辆列车的三等车厢里坐着一个瘦小苍白的孩子,他的眼睛里带着惊惶无措的表情。他就像一个假扮成童年的老年,好像世界出生以来所有的痛苦都充斥了他小小的心脏,他的表情好像在回忆一片无垠的时间,他接受所有他听到看到的东西。”(节选自《无名的裘德》)

这个被叫作“小时光老人”的孩子,他缺乏一般儿童对生命的渴望和好奇,充满着腐朽的暮气和倦怠。就好像从澳洲到英国的火车旅行,带他飞快地走过了和现实不匹配的时间,把他的灵魂从一个孩子飞快地变成了一个老人。

他的生命里满是空虚感和麻木,这种空虚和麻木促使他为了减轻贫穷的养父母的生活负担,杀死了新家庭的弟弟妹妹,然后迫不及待地了结了自己。

既然死亡不过是一个注定到来的结果,那么它或早或晚降临有什么分别?也许,我们活着只是给自己和别人徒增苦难。

火车所代表的工业社会的过速扩张会缩短人类的成熟时间,这种现象在尼尔·波兹曼笔下被称为“童年的消逝”。

波兹曼认为儿童和成人的区别不是生理上的指标变化而是有关“现实世界”的经验获得,成年人的行为和思维模式已经趋于固化,儿童则还存在着可能性。当儿童拥有了与年龄不相符的现实经验,就会脱离原有的成长轨迹。伴随着丰富成人经验而来的“早慧”背后的往往是早衰和早亡。“小大人”们本应充满纯真希望的童年时间经历都被工业社会贫富分化下的残酷和压力吞噬了。

三、从车厢里到车窗外

乔治·艾略特怀念着马车旅行。

在她的《菲尼克斯·霍尔特,激进者传记》里曾写到过老式的马车旅行已经消失了,与之相伴的过去那种缓慢但自由亲切的旅行方式——走走停停、随心所欲、歇脚的小酒馆里酒杯银色的光芒、女侍应生可爱的银铃般的笑声、马车夫之间有趣的俏皮话调侃和缓慢移动的树影也已经消失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火车旅行把人束缚在狭小的车厢里,旅行不再是一种循序渐进的线性运动,而是从出发地到目的地点对点的跳跃运动,点与点之间本应该存在的旅行空间被忽略成一块灰色的虚无。那些古典的“奥德修斯式”的旅行体验已经再无法重现。

米歇尔·福柯在他的演讲稿《关于其他空间》中曾经乘火车带给人的主观空间感受作了一个总结:“火车是我们从一地到另一地的旅程,也是我们身处的封闭车厢,同时也是我们眼前车窗外飞速而过的景象。”

这说明了人在坐火车时体会到感官是三重叠加的——车厢外的位移加上封闭车厢内的静止再加上车窗外的景象。

钢铁铸造封闭的车厢对于旅客而言像监狱或牢笼,为了节省成本、搭载更多旅客,火车厢结构简单粗暴地用票面上的金钱价格将旅客的身份地位划分了等级,一等车厢和劣等车厢的距离如此接近,使两个在外界生活中距离遥远的阶级被强制性地拉到了对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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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国列车:权力划分空间


托尔斯泰在《复活》中曾写过一位公爵路过囚犯车厢时所产生的愧疚和怜悯。和俄罗斯的囚犯车厢类似的是存在于十九世纪美国的黑人车厢。

奴隶制下的黑人享受不到完全的人身权利,被白人强制隔离在“非人领域”内。

狄更斯在《游美札记》中写到过黑人车厢的景象:白人在黑人面前显示出一种高人一等的种族凌驾感,为了不和黑人在旅行中处于同一个车厢,他们用钢铁铸造出隔离的闸门。闸门里面,黑人孩子蜷缩在他们母亲的臂弯和怀抱里,他们的“主人”,那些白人奴隶主时不时要去查看,就像卑鄙的猎狗看守猎物。

狄更斯极为厌恶这种残忍冷漠的景象,他甚至觉得任何一个黑人都比他那作威作福的白人主子更像“天生的贵族”。

而对于车窗外的景色,狄更斯在《董贝父子》中亦有认识。

他用重复的句式模拟火车永不停歇的机械性运动,用无数个“穿过”和“经过”塑造出了一种过载的视觉。

“火车尖叫着,呼吼着,卡嗒卡嗒地响着,向远方开去。”

“它穿过田野,穿过森林,穿过谷物,穿过干草,穿过白垩地,穿过沃土,穿过粘泥,穿过岩石,穿过近在手边、几乎就在掌握之中、但却永远从旅客身边飞去的东西。它穿过洼地,爬上山岗。经过荒原,经过果园,经过公园,经过花园,越过运河、越过河流,经过羊群正在吃草的地方,经过磨坊正在运转的地方,经过驳船正在漂流的地方,经过死人躺着的地方”

这一过程不像是进行真实的旅行,而像是在美术馆里穿越过一幅幅风景画。

在有关现代化的描述中,“风景”这一概念的诞生意味着人和土地的分离。人不在依靠土地而生,耕种、收获、租赁、买卖这些土地使用属性被游客从他们欣赏的“风景”中剥离。

铁路将全国范围内地城市和乡村联系起来,又把它们分离割裂。生活在城市中的人对土地和乡村空间的归属感被杀死了,他们面对昔日赖以生存的土地时,怀有的不再是如对待母亲般的依恋,而是被隔离之后的“陌生化”和欣赏。

四、你坐在火车上吗?

卡莱尔在他的《新裁旧衣》中曾将十九世纪欧洲时代比喻为一架“庞大的、仿佛深渊而毫无灵性的蒸汽机”。

他认为十九世纪自然科学的进步走在被资本和市场主导的道路上,被资本主导的自然科学激起了人类的野心和欲望却无法填满人类愈加膨胀的胃口,即使最高尚的人在物欲的刺激下也会丢弃理想和道德。

科技发展能带给我们幸福吗

火车就像是十九世纪的工业社会一个巨大的隐喻,人们坐在飞速前进的钢铁造物中,沉迷于这种绝对速度,车厢隔绝了外界的自然社会也封闭了乘客的感官,远远驶离了朴素浪漫充满感情的传统时代。

车上的乘客完全不知是谁驾驶着火车,也不知道这辆告诉列车是通向哪里,他们一边怀揣着飞速奔向幸福的幻想,一边暗地里恐惧自己坐在盲马拉的通往深渊的车架上。

正是这种幻想下隐藏的恐惧被作为社会敏感触觉神经的小说作家捕捉,在他们笔下,火车像是来自外星的神秘怪物——庞大、恐怖、冰冷、吞噬着时间、谋杀着空间也作为一种象征暗示着个体在飞速前进的时代中的焦虑感。

我们害怕被时代裹挟,却不得不去追逐着时代的脚步,死在车轮下和死在被淹没的时间洪流里一样可怕。

如果,你正坐在你自己的列车上,我希望你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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