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想把这个事做成的时候,就是哭着喊着满地打滚也要把它做出来。”
从拉萨出发,蹬过几个海拔5000米的山口,直至海拔5200米的珠穆朗玛峰大本营,转而冲下世界上最长的下坡路,尽头是海拔1800米的加德满都。2007年5月,王微和他的朋友骑着山地车,花半个月时间,行完了这一段长达1200公里的路。他们时常在318国道路边驻扎帐篷。凌晨4点,因累死累活而饱睡一觉的王微,拉开帐篷,看到了晨曦里闪亮的雪山和露珠,他觉得很爽,然后,意识到:“今天又要骑一天的车。”
那一年,王微的身份是土豆网创始人,他2005年创办了这家视频网站,2011年上市,2012年与老对手优酷网合并。这一段旅程,花费了他7年的时光。
2013年,他又开始新的旅程,这次身份转换为:追光动画创始人。这是一家动画电影制作公司,你能找到的参考对象是美国的皮克斯。我接受邀请,参加追光动画举办的一次小型烧烤派对。环视四周,追光动画将办公室安置在一幢两层高的红砖小楼里,在开阔的露台上聚集了一群眼熟的人:优酷土豆集团董事长兼CEO古永锵、暴风影音CEO冯鑫、人人网董事长兼CEO陈一舟……身高1.85米的王微理着平头,穿着灰色短袖T恤、蓝色牛仔裤,微微佝着背,晃晃悠悠。
屋里的白板上贴着一排排动画电影的手稿,王微和古永锵站在手稿前小声交谈,我招呼他们,两人扭过头来,对着镜头露出笑容。古永锵说,他看好王微的作品。这是奇妙的一刻:在视频网站竞争最激烈的时候,他们视对方为最大的对手。现在,他们和谐地站在一起交谈王微的作品。一位前土豆高管说:“2012年优酷、土豆合并时,大家无法看到一年后的变化,现在看,合并对双方都是一个圆满的结果,古永锵擅长运营,优酷土豆由他来掌舵比较合适。而王微,经过短暂的调整,重新创业。两三年后,追光动画的作品一方面会在院线播放,而优酷土豆是一个非常强大的在线传播平台,那时双方又会再度联手,这是很有趣的事情。”
追光动画的第一部电影正在制作中,预计2015年暑期档上映,制作预算为1000万美元,初步估计票房要达到2.5亿元才能收回成本。重提从拉萨到加德满都的那段旅程,王微摇了摇头,说,自那次以后再也没有过这样高强度的旅行了,膝盖已经不能承受负荷。
经过漫长的视频平台战争之后,“内容为王”的声音日益高涨。中国电影市场正在井喷,释放出来的消费力正以每年30%的增速上涨,已是全球第二大票房市场。2011年《功夫熊猫2》上映,夺得6.17亿元票房,接近其北美本土票房,这让梦工厂CEO卡森伯格决定在上海创办梦工厂分部,让《功夫熊猫3》直接成为合拍片,不占用进口片名额。在美国,动画电影这一分支票房占总票房的12%~15%,在中国可能就5%。这5%里,70%票房由进口动画片贡献,例如《冰川时代4》、《马达加斯加3》、《里约大冒险》等。国产动画电影总票房可能只占整个票房的1%,现实悲观,前景广阔。王微看好动画电影的前途,他选择从这里再出发。
这不是王微第一次进入娱乐产业的上游——内容制作。在土豆网的时候,他开始制作自制剧,这更多的是出于战略上的考虑:为了吸引用户到自家网站上看剧,视频网站之间的竞争变成了炒高电视剧版权的烧钱游戏,而难以承受版权成本的视频网站,为了避免内容同质化,避免版权诉讼官司,纷纷试水自制剧。
我不知道王微的内心是否还盘旋着那个念头:做像迪士尼一样的娱乐传媒集团。这是他在土豆网时期的梦想。那时他觉得土豆发展到了瓶颈阶段,他有点看不清未来。有一个多月的时间,王微一上班就在这个敞开的大办公室里踱来踱去,面无表情地思考,没有人敢打断他。直到有一天,他开窍似地大声说:“我们要发展成一个传媒集团!”他立即召集人手开会,兴奋地告诉同事们:土豆网只是我们一个小小的平台,我们有要一个自己的电视台,有很多网络平台,还有网络电视台,有各种各样的终端,我们要形成一个像迪士尼一样的传媒集团。
对于再出发的王微来说,他现在要考虑的是,如何做出一部制作精良的动画电影,赢得口碑以及票房,就像皮克斯一样。
在2011年8月土豆网上市之前,王微和他的团队度过了艰难的一年,外面各种传言土豆撑不下去了,但他们还是咬牙坚持下来。“当时就像遇到交通事故的人,断手断脚,却爆发出很大的力量,肾上腺素高度分泌,对痛苦的感知麻木了。”王微说,“如果我乱了阵脚,团队早就不行了。基本上,那一年团队还是很稳定,没有人走,一切井井有条地往前推进。”王微骑自行车从拉萨到加德满都,知道身体的承受力极限在哪里,膝盖扭了每天吃药抹药止痛。但从2010年10月到2011年8月,他才知道心理承受极限在哪里。集中精力做一件事,像骑自行车一样,目标在那儿,不能不骑,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2012年1月,王微在上海外滩江边散步,走到十字路口等绿灯。他突然觉得,“不管怎么着,做土豆还是一件很开心的事”。他站在路口思考,下定决心该为自己在土豆的七年画上句号。后来的故事众所周知,当年3月优酷和土豆宣布合并。“和人有生老病死一样,没有长生不老的公司。关键是每个人都走过一段旅程,公司也走过一段旅程,这段旅程是不是足够精彩,大家是不是得到了应该得到的。那个时候,卖出土豆是最好的选择。”
2004年年底,贝塔斯曼关闭了在中国的业务,王微时任贝塔斯曼中国区总裁。在知道世界上有“播客”这一事物之后,王微在上海一套租来的公寓里开始了土豆网的创业历程。这套公寓既是办公地点又是王微的住处。土豆网工程师吴骋孜回忆说,在大公司做职业经理人,王微打高尔夫球、住星级酒店,要资源有资源,要人有人,对他来说只是感到拘束,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土豆初创的时候,王微坐地铁、骑自行车,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要资源没资源,什么事情都要自己干。这一时期,是吴骋孜见过王微发火最多的时候。
“当年做土豆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接触过互联网,可能是无知者无畏。”王微说。
他发现,这几年招揽人才始终是巨大的挑战,他还很纳闷地问我:“中国最优秀的人才是不是都去做房地产了?”在美国,很多优秀的人才乐意待在小公司创业,而在中国,他们更愿意待在大公司。“工资肯定不会低,将来还有机会给他巨大的财务回报,而且能有机会做自己想做的。在土豆做事的成就感,永远超过在任何一个公司做螺丝钉的成就感。为什么会没有兴趣呢?可能(是因为中国人)对安全感的要求更高。”
但王微更渴望冒险和刺激,血液里的不安分因子总过一段时间让他躁动,需要走出办公室。
2007年年初,土豆刚完成第三轮融资,王微立即准备启程从拉萨到加德满都的自行车之旅。之前,王微与五季咨询合伙人洪波以及土豆网的投资人在一起聊天。洪波问投资人:“你们刚刚投钱给他,他就要骑自行车去尼泊尔,你们放心吗?”王微回答:“没关系,我上了保险,受益人是土豆公司。就算真出事了,大笔赔偿属于土豆。”
这一个故事,说明他的两面性:一方面他热衷冒险、寻求刺激;另一方面,他思考风险,留好后路。洪波说:“他也知道公司不能冒险,他不是一个蛮干的人,他知道我做这件事需要什么资源,甚至为了资源会放弃个人利益。”因为多次融资,王微的股份被稀释得厉害,洪波就这个问题曾问过王微:“你不担心你的股份吗?”后者说:“那有什么好担心的,重要的是有没有足够的资源,把想做的事做成。为了这个目标,个人牺牲就牺牲了。”
“他喜欢冒险、厌倦安逸,一生都在漂泊。”和王微有多年交情的洪波说。
多名土豆员工及洪波均告诉我,王微喜新厌旧,每年有小半年的时间在外晃悠,这在创业型公司十分少见。五年前他更喜欢上海,但现在他更喜欢北京,所以经常到北京来。王微曾告诉土豆网资深公关经理陆洋:“在上海待这么久已经很难得了,你到北京可以发现一些更好玩的。”但是,说不定,过段时间,他又喜欢另外一个城市了。他喜欢新东西、新鲜的世界。
洪波说:“王微不喜欢一成不变的、计划好的生活。我觉得视频网站在中国的发展一路很不平坦,一开始带宽的需求飞速增长,需要找大量投资。到后来经营开始理顺的时候,又有牌照事件。后来又是网站之间互相掐架,这样一波三折的生活状态挺适合王微的。”
“他带着土豆一起玩,等土豆自己可以走的时候,他可能就没什么兴趣了。”
从土豆抽身之后,王微花费了大半年时间,在日本、美国、澳洲、欧洲漫游,他想过买一块地做葡萄园庄主,也想过买一艘游艇环游世界,但半年后他厌倦了这种生活,“为旅行而旅行很无趣,旅行本身是没有意义的。我不需要证明什么,别人怎么讲我不关我的事,我的满足、快乐和别人没有关系,我心里缺什么我自己知道。我希望我能创造一些东西,比我的生命留存得更久一点。”他觉得“伟大的作品一定比创作者本身更美、更有力量”,例如《向日葵》之于凡·高。王微有文艺青年细腻感性的一面,他喜欢创作,在《收获》上发表过小说,在他的iPad里,杂志分两类,一类是自然科学,一类是《纽约客》。他想要不干脆转身写小说去,很多有分量的中国小说写的都是北方的故事,他想写中国南方的故事。他的爷爷年轻时从福建到新加坡,做过海盗、警察、海关官员,当时新加坡还属于英国。二战爆发的时候,王微的父亲回到中国,现在快80岁了。王微想写他爷爷的故事,又觉得阅历不够,先放一放。
在漫游世界的时候,他一边走一边写剧本,第一个剧本是隐藏在三里屯做车夫的愤怒黑客,要毁灭世界,是一个悲剧结尾。第二个剧本灵感来自他养的两只猫,他家的白猫聪明,会开窗开门,但从没有离开过屋子。有一天王微看到它趴在窗口往外看,感觉场景很悲伤。于是他以此写剧本,故事是一只从未离开屋子的猫制造了一个火箭,把自己发射出去,寻找桃花源。第三个故事是古代的门神来到现代的历险记,后来这个故事成为追光动画的第一部动画电影剧本。
“土豆上市以后,人们认为我有名有钱了,人生到了顶点,就可以退休了。但我不是这样想的,土豆只是一段旅程,总会有新的东西。”王微记忆很好,他记得五岁的时候,他看到很多成年人天天不工作,那他们能干啥呢?他就对自己说,哥们,你长大以后不要变成那样的人。“哥们”是王微的口头禅。“我觉得一个人就应该非常珍惜活着的这点时间,做出一些自己比较骄傲的事。”
“从小到大,我不关心别人怎么看我,我只知道自己骗不了自己。小时候在外混,所有伙伴都抽烟,不抽烟简直不成体统,我就不抽烟。他们爱怎么想,我不关心。为什么做电影,关键就是我想做。人总要做点事情,这事情不可能只要有钱有名就行了吧?那有什么意义呢?如果失败,我就咔嚓嗝屁了吗?哥们还挺年轻的,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土豆是王微七年的努力和坚持,他不认为这是一件多了不起的事,人生的意义远不止于做成土豆这件事,人生要做很多事,每件事都有它的意义,每个人来到世上总要留下一些东西,可能是公司,可能是电影。他喜欢表达也善于表达,选择电影是因为,这种形式能够让成千上万的人在同一时刻全神贯注地享受一部作品,被触动,被冲击,获得快乐或者伤感。电影是表达的浓缩,是现实的凝结。“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像电影一样,让几千万人在一起做梦。电影是唯一让我感觉到既大众又是精雕细琢出来的艺术作品。和做平台不一样,每部电影都是新的创造。说实话,做土豆到后来有点无趣,左手买内容,右手卖广告,没有什么创新可言。”王微说。他对“权力和钱本身的操纵和去向没有兴趣,兴趣在于创造出一些东西,做公司是创造,写文章也是创造。”
王微喜欢《玩具总动员3》的结尾,长大了的少年安迪,将他心爱的玩具胡迪和巴斯光年们送给小姑娘邦妮。他喜欢这个结尾:“离别是伤感的,但又很美好。人总要学会离开,一段旅程结束了,不可能再重走一遍,没有意义。”但有趣的是,他把自己比作玩具,土豆就是男孩安迪,追光动画是女孩邦妮。“这是我费了7年时间,无时无刻不想做成的东西,有很深的感情,到了我必须分开的时候,重新开始新的旅程。男孩长大了,要有新的生活,和小女孩在一起,会有新的开始。”
王微自称品位和大众差不多,他喜欢《飞屋环游记》、《超人总动员》、 《驯龙记》,“干净的故事,又引人思考”;他也喜欢《千与千寻》,“灵魂列车在水上开过去那一段,非常非常动人”。王微对皮克斯的记忆,要追溯到1997年,那时候他在美国看《玩具总动员》:“哇,原来动画电影还可以这么做。”
8年前王微想跟别人聊天,别人未必跟他聊。现在想做事,能找到很多人聊。他去洛杉矶、旧金山的电影公司,拜访了梦工厂、皮克斯。投资圈的、在好莱坞做得不错的华人他都聊上一圈,越来越觉得想法靠谱,也好玩。一开始摸不着北,不知道到哪儿招人,聊上几个月就找到脉络了。
2013年1月,王微拜访皮克斯,皮克斯的大厅非常干净,只贴正在上映或者即将上映的电影海报,当时贴的是《勇敢传说》。这触动了王微,“过去就是过去,集中精力在现在”。他还去了工业光魔,那里看起来像博物馆,陈列着历史。“我不是说工业光魔不牛,他们依旧很牛。但是重点在于时光过去了,我只关心现在和将来。”他也去了梦工厂,但他更喜欢皮克斯。因为皮克斯人的眼睛在闪光,看得出他们很热爱动画。这是追光动画最需要的:激情。
在皮克斯,他看到三分之一的人做艺术,三分之一的人做项目管理,三分之一的人做技术。在银屏上呈现出来的是艺术,他从来没有意识到原来艺术的背后有这么多人在做支持。
王微曾经和乔布斯见过面,双方大半个小时是在吵架,乔布斯指责他的土豆偷东西。他想,哥们从中国过来,就一个小公司,你犯得着跟我在这儿计较,和我吵了大半个小时,有意思吗?他的荷兰哥们Mark是乔布斯粉丝,开完会到大堂里买纪念品。王微说,你太没出息了,我不去,就在那儿生闷气等Mark。晚上在酒店,王微看乔布斯的介绍,看到视频《硅谷海盗》,乔布斯很有气势地说:“好的艺术家抄,伟大的艺术家偷。”王微差点从床上翻下来——早知道有这句话,就直接扔还给乔布斯。
后来,他仔细想,乔布斯给他最深的印象是不顾一切不讲理地追求他想要的东西。不像做平台,要包容,要适可而止,给人空间。做产品最终会是妥协的,那么一开始就要不顾一切追求极致。
乔布斯谈到皮克斯的时候说,没有纯正的文化基因,单靠技术、剧本、风格是没法避免模式化的平庸之作。我问王微能给追光带来什么?“追求极致,以及团队协作,始终保持一致。”他说。
在创办土豆前,王微有几年外企职业经理人经历,更早一点,他在美国求学,又去了欧洲的商学院读MBA(工商管理硕士)。据他的土豆网同事说,他的英文阅读水平强过中文,但他又喜欢读中国的史书——《史记》和《资治通鉴》。他的朋友、3G门户网站创始人兼总裁张向东记得,一次在三亚开会,休息时大家都在闲聊谈生意什么的,王微却趿拉着拖鞋坐在沙滩上看一本英文书,沉浸于自己的世界。
在美国和欧洲的长期漂泊,给他打下了很深的烙印。在谈到上市问题的时候,他说他完全不了解国内的股市,熟悉的是美国以及欧洲的。他更不了解我们所谓的国情。他曾直接与负责内容审核的有关部门人士发生冲突,吵得脸红脖子粗。他认为互联网的精神就是无所畏惧。2010年年初,有网友自己做了一个片子,里面有大量嘲讽青年人、讽刺现实和社会阴暗面的情节,很受欢迎,一些网站在第一时间进行了删除,但王微坚持不删。他屡次在同事面前说过一句话:“你不可能骗自己。”
当初,他创办土豆网有一个初衷。像贝塔斯曼这样的媒体集团会筛选内容,再呈现到大众面前,也许被贝塔斯曼扼杀掉的众多内容里,有可能产生轰动效应的节目。而土豆网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到网上,让观众自由选择,并且决定哪个更具有影响力。但是,现在他妥协了,部分地违背初衷。2010年土豆有六百余名员工,根据有关要求,就有一百多名员工负责审核用户内容。
土豆CFO黎勇劲以前是集富亚洲董事,是土豆的第二轮投资者。他说王微一开始不懂互联网、又没有与政府方面打交道的经验,这一步步走来,贵在坚持。“当你想把这个事做成的时候,就是哭着喊着满地打滚也要把它做出来”,吴骋孜好几次听到王微这么说。
2008年,土豆面临牌照问题,王微说:“我做互联网的时候,几乎是一窍不通,而且刚回国没多久。2008年碰到这事的时候,只能说我无知了。怎么办?我很郁闷,不懂那就学呗,办法就是找能教我的人,最后还算顺利解决了。”
他回忆起当年做土豆,“以前在外企做企业战略,200多亿美元的公司,连部门预算都不碰,看的案子都是几十亿美元的。我们从来都习惯从上往下看,没有真正从下往上看。现在想起来挺可笑的,你问我怎么定预算,我哪知道;公司怎么注册,我哪知道;电信局大门朝哪边开,我哪知道。”最焦虑的时候是土豆刚创立的那半年,完全就是拍脑子想出来的,不知道用户在哪里,不知道产品行不行。看不清路时是最焦虑的,就像爬山迷路的时候;看得清路,就是身体辛苦一点而已。“第一是最缺经验,没有走过这条路,不知道;第二是做事情不够不顾一切,不够坚持,因为心里底气不足,判断上容易受影响。”
2008年,因为经济危机的缘故,广告受到影响。王微认为在没有看到广告规模有可持续增长预期的情况下,土豆网不能继续烧钱扩张,增加带宽。尽管此前他融了大笔的钱。这是王微创业来最痛苦的决定——控制带宽,降低了土豆网的用户体验。“他很要面子,外面的舆论压力又很大,这让他很痛苦。”陆洋认为,如果2008年土豆选择扩张,土豆是否存在都是一个问题。
王微在美国的同学布莱恩爱炒股,2002年因纳斯达克跌入谷底时濒临破产,十几万美元瞬间只剩余35美元,布莱恩有点想在美国申请个人破产,这样欠的钱可以一笔勾销。但是,七年内如果有破产纪录,对个人事业不是好事。得知此事后,王微将手头的3000美元借给了布莱恩,告诉对方千万不要申请个人破产。
据另一家视频网站的人士透露,王微这人很随性,朋友拎着两瓶酒就可以去他那里喝酒,但同时他又比较龟毛,对数据尤其敏感。土豆新上一个项目或新决策时,王微会依据他的经验、逻辑来分析和判断,但最基本的依据还是数据,比如有多少人用这个东西,点击量多少,不喜欢的人是多少,等等。
吴骋孜告诉我,王微喜欢在重大的公司决策会议上引用历史,媒体集团的发展史、媒体的发展史,甚至是国家的、政治的历史。他会很快速地从过去的事情里找到印证,去思考土豆未来该怎么做。王微说:“大家都在不断地重复历史。”
王微的严谨还可以从一个小细节得以体现。土豆网工程师吴骋孜的英文网名比较冷僻,很多人都乱七八糟地叫错过。但是他第一次进土豆网,就听到王微字正腔圆地叫对了他的英文名字。王微还补充了一句:“我专门翻过字典。”
陆洋说:“王微不是一个做大梦的人。他是非常脚踏实地的,他有他的梦想,但是这个梦想背后一定有他能实现的逻辑。如果他想好要赚一个亿,他一定想好了有几条途径可以赚钱,这几条途径我要找谁谁谁,怎样做,我觉得他的脑袋有时就像一个电脑一样。”
在好莱坞,王微给追光动画找了两名顾问,一名全职工作人员——即追光动画视效总监韩雷,他在梦工厂工作了七年。韩雷感觉到国内动画制作与好莱坞的差距是两方面的,一是没有足够的生产经验、没有生产流程导致技术上的差距。同时,艺术的表现也有差距,“为什么好莱坞的《功夫熊猫》用中国水墨画做的效果感觉就是比我们的好看呢?”
皮克斯平均每部动画电影耗时四年。我提到这个数字的时候,韩雷反问我,你怎么知道的?他说和别人聊起这个的时候,都是惊叹要花这么长时间啊。中国动画电影比起好莱坞,还处于粗制滥造的阶段,投入少、时间短。追光动画打算用两年做成“门神”电影,这让韩雷感觉到压力,他期望三年做完,但考虑到商业市场,得两年做完,“我希望视觉效果能更接近美国水准,但我不期望也不希望别人期望,第一部作品就能跟皮克斯的一样,这不现实。制作周期短,成本也没有那么高。”2013年,梦工厂《疯狂原始人》在国内票房3.94亿元,全球票房5.77亿美元。卡森伯格给出的数据是,400人团队,8年创作。
1997年《玩具总动员》成本3000万美元,2013年《怪兽大学》成本两亿美元。皮克斯的动画电影平均耗时四年。王微要用两年时间,1000万美元做出他的动画电影。这个预算够吗?他举《卑鄙的我》为例子,这个照明娱乐公司(Illumination Entertainment)和环球电影合作的动画片,以6900万美元的预算获得5.4亿美元的全球票房。王微向照明娱乐公司的负责人请教,对方告诉他严格控制流程,不要到最后再重头修改,剧本做好了就往前推。《怪兽大学》成本两亿美元,源自这部片子从立项到上映历时7年,人员不断变动,进程不断改动,导致成本高企。王微相信故事好才是最重要的。“《玩具总动员》当年是好电影,现在依旧是,因为故事好。尽管当年的技术在今天看起来比较简陋。”
追光动画购买美国软件,从剧本到技术都是自己做,没有外包。现在追光动画有18名成员,王微估计到动画电影上映的时候,团队成员将达到300~400人。人才很难找,“因为没有机会接触到有价值的工作,导致经验比较少。”韩雷说。
按照1000万美元的预算,票房达到2.5亿元才能够收回成本。国产动画电影目前票房最高的是《熊出没之夺宝熊兵》,2.5亿元。基本上中国动画电影就是低幼动画片,只会受到小朋友的欢迎,但是买票消费的是成年人。北京电影学院动画学院常务副院长李剑平说:“和好莱坞相比,国内的动画电影欠缺的一是经验,二是资金,另外就是缺乏专业的制片人。”
如果要实现2.5亿元的票房目标,王微必须吸引成年人走进电影院,这就是他设想的“大手拉小手”。好莱坞的动画电影吸金能力超强,就在于它属于家庭电影,让大人与孩子共同分享欢笑与感动。据说《小门神》讲的是一个传统与现代冲突的故事,也是一个小人物用能力改变世界的故事。追光动画总裁助理殷钟睿说他第一次读到故事的时候,有眼前一亮的感觉,故事有严谨的逻辑和丰富的想象力。王微的人生阅历很有意思,给他提供了独特的视角,他在创作中能够想起现实生活的细节,用得恰到好处。他还会把握不同组织里的人的性格,放在一个空间里体现。观众看到的时候,会心一笑。
王微身兼四职:编剧、导演、制片人以及追光动画CEO。他看了二三十本好莱坞编剧的书,例如罗伯特·麦基的《故事:材质、结构、风格和银幕剧作的原理》。他把角色分得很清楚:导演负责项目的质量怎么样,好不好;制片人负责花多少钱、多少时间把项目做出来。“我觉得最重要的是,我们做的事情是不是足够让大家兴奋,能否找到最好的人放在一起互相激励。”王微说,“中国有很多优秀的人才,但不能直接拿来就用,必须花费很多精力培养他,达到美国标准。”
皮克斯首席创意官约翰·拉塞特说:“Art challenges technology,technology inspires the art .(艺术挑战科技,科技激发艺术。)”王微说:“这个世界是人文与科技的结合,中国的老话体用结合,光说体是虚无缥缈的,光说用是危险的。体是人文,用是科技。”
创始人必须有均衡的理念,不能只注重技术,也不能只注重艺术。好的动画公司是技术、艺术、管理三者的融合,缺一不可。王微在技术和管理方面有基础,前期建团队,花费力气最大的是在艺术上。
动画电影公司致命的失败是资金链断裂、核心团队流失。有些公司押宝在一部电影上,成了公司就好,败了公司就垮。王微做追光动画的优势之一在于资本优势。他引进基金投入追光动画。整一部电影1000万美元,对王微来说也不是难以承受的事。但他不希望别人认为他玩票,而引进基金能够规范公司管理。王微的朋友说:“对于追光动画来说,做好第一部电影很重要,但没有一炮打响,影响也不是那么大,不会说公司就会出现问题。”
国内的流程和专业性差好莱坞很远。在好莱坞动画电影有称作Layout(构图)的专门部门,镜头师考虑动画的镜头摆位,仰视、俯视、运动镜头等。在国内的制作里,没有这个专门部分,往往分镜或者剪辑的时候就做了。美国动画片很好看,原因是镜头取景特别巧妙。美国朋友给王微和殷钟睿现场演示机位怎么摆的,逻辑是什么,提供三种镜头让导演选择。殷钟睿说:“艺术家不是睡三天起来,突然跑来告诉你有灵感的人,这样的人不适合做动画电影。动画电影有工期,有流程。好莱坞有创造力,也严谨、一丝不苟。”
李剑平认为追光动画的优势是国际化视野,对年轻人欣赏习惯的了解,“但是,中国动画还是要密切结合本土的力量,很多企业原来做的片子,甚至完全请外国人来做,最后效果并不好”。
原画师郑学志原先是自由职业者,现在每天早晨7点45分起床,8点10分出门,8点50分坐上班车,9点20分抵达追光动画,9点30分开晨会。会后就根据沟通的结果创作,周一、周四跟美国顾问电话沟通。未来两年一共104周,每周的进程表已经全部安排好了。“每天打开电脑工作,每一项计划都很清楚,技术部门提供了非常有效的软件帮助。每个人把手上该做的事情做得很好。”郑学志说。
王微明显把互联网公司的人性化管理带进这个行业。我看到茶水间塞满了零食、饮料和水果。郑学志连用几个“舒服”:“下班打车费用报销很舒服,葡萄很甜也很舒服,一开始食堂饭菜有点咸,跟阿姨提一提,现在就很舒服了。每周周五有小型Party,吃烧烤,聊天、游戏,我在自由职业的时候感受不到,原来画画之外的事情还可以变得这么舒服。在这只需要把画画好就可以了,把所有的画画以外的事情都交给别人做,非常舒服。”
王微又高又瘦,看起来单单调调的,可能个儿太高了,习惯性和人说话的时候佝着背。他总是穿着T恤和牛仔裤,把自己往沙发里一塞,坐姿随便。追光动画的同事,觉得他没有老板架子,你问什么问题他都会耐心回答。下班的时候也会打招呼说,我爸爸今天来了,我就先走了。
王微说:“毕竟是创业公司,所有的责任集中在我身上才能推动,如果不集中运行不会这么快、这么顺畅。找到优秀的人才组成团队,一方面所有推动力集中在我身上,一方面如何包容各种意见诞生足够的创意想法,这需要平衡。”
在土豆的时候,陆洋他们能在敞开的空间里看王微如何为土豆的前途烦恼一样,在这个敞开的空间里陆洋他们也与王微发生争执,甚至拍桌子吵架。王微觉得真理是越辩越明的。他喜欢和聪明人讨论,遇到下属不理解,有时会急得生气地说:“跟你讲过很多遍了,逻辑很清晰,你为什么就不能花点时间去思考、捉摸呢?”
他平时性子随和,但也急躁,以前一着急马上脸色就变了。后来有人跟他讲“你别什么脾气都放在脸上,你要长大了”,王微控制脾气,急了怒了反而开始笑起来。“我跟他吵架,他怒了,就对着我笑。我觉得好恐怖啊。”陆洋瞪大眼睛有点夸张地说。
她意识到对方是老板,应该保持恰当的距离。刚有这念头,王微又招呼起她和土豆网几个哥们一块喝酒。“他觉得是就事论事,公私分明。”陆洋说。
但是,王微也有不可触碰的雷区。他从来不吃回头草,曾有走掉的员工想回来,被王微拒绝了。他觉得,对方既然能走掉,意味着对公司不认可,那对不起了,永远不可能再踏入土豆一步。曾有一员工离职创业几个月后想回来,王微告诉对方:“你对土豆不认可,干吗回来呢?”
土豆前高管说,原来在土豆,王微脾气暴躁,会突然间发火,同事敬畏他,有些甚至怕他,不敢跟他说话。二次创业,他跟同事的年龄差距更大了,差了一代人,他变得更宽容、更耐烦,看到每个人的优点缺点,甚至会对大家说,对保安也要态度和蔼,像对待自己的同事一样。这是他在土豆绝对不会说的话。
殷钟睿觉得王微平易近人,他的论断你可以讨论。他也碰到过一些老板,虽然口头上说鼓励讨论,但一开口讨论就说,你问的是什么问题,这么傻的问题。谁还敢提问吗?但对王微你问再傻的问题,他都会给你慢慢娓娓道来,给你解释,给你讲。
他会认真听取大家的意见,但需要拍板的时候他也会站出来,不是冷冰冰的“我说了算”,而是用不伤害大家感情的措辞解释为什么。一开始,每天下午有一个小时的头脑风暴讨论剧本,后来发现这样太发散了,没法收回来。王微就说,大家积极参与,有很多好的想法出来,按照我们的时间进度,这个阶段告一段落,我们开始做下一阶段的事,剧本就定在这儿。在晨会上,有同事刚参加工作,没经验,做报告的时候很啰唆,像在写长篇小说。王微说,这些细节我们不需要知道,只需要知道你什么时候完成这件事。追光动画人力资源与公共关系负责人许红梅感觉,王微心态很好,不急躁。许红梅没有见到他骂人,就算有问题也是笑着说:“这事不靠谱。”心态好也有可能来自于他对动画电影做了深入的了解,心里有底,不像做土豆的时候,摸着石头过河。
土豆是互联网,不得不速度快,像打仗一样。但是做动画电影,必须是平静放松的状态才能做出好作品。以前做土豆的时候,拿百米冲刺的速度跑马拉松,每个人屁股后面挂着五把火在烧。现在好多了。王微说:“那时候拼了命,干什么事都是粗放型的,现在有余力控制节奏。”
王微在土豆有过教训——操之过急,判断是对的,但是做得太早了。2008年做黑豆高清视频,只囊括有版权的视频,类似天猫之于淘宝,花费了很多精力和时间,但这件事如果是2010年做就比较合适。
还有一个教训是,优秀的人才进来,最重要的是气质要跟将来打造的公司相符合。做土豆的时候,觉得人才太宝贵了,恨不得天底下只有这个人,不惜代价也要赶紧弄进来。有点像刚谈恋爱的时候,一见钟情,全天下就她了。就算可能在文化、做事风格上有冲突,也没关系。但现在就不会了,不合就是不合,那就算了,再看看别人,再也不会非她不娶。现在更讲缘分,在团队里的人才是最宝贵最值得珍惜的,不属于团队的人,即使很优秀,也没有到珍惜他的地步。
王微的逻辑能力比较强,他有次在会上说,周末又把剧本看了一遍,专门从逻辑的角度来看,看每个细节是否符合逻辑。文艺青年只是他的一个侧面,“如果只是文艺青年,不可能把土豆做起来。”许红梅说。
追光动画的logo像太阳,这是从夸父追日得到的灵感。王微最喜欢《山海经》“夸父逐日”里的一句话“弃其杖,化为邓林”,后来的人吃着桃子解渴。“我觉得中国生命力最美好的年代就是春秋战国。到了汉代没有什么意思了,被权力和功利压得没有个性,人变成一块块泥塑,到明清已经看不到什么好玩的人了。很少再看到(夸父逐日)这样美好的故事,《三言二拍》里的故事让人觉得不舒服。我希望能够找回一些有自由、有血气的汉文化。什么事情都是在系统和系统的边缘地带才好玩。你看到所有好玩的东西都是在乱世、边界这些东西里。当系统真正建立起来后,人都会不由自主地被这种东西给带走,我比较喜欢初创的公司,比较喜欢创意的东西,我喜欢这种世界很大可以到处跑的蛮荒时代感觉。”在他眼里,电影处于蛮荒时代,有足够大的空间,动画是艺术与科技的结合。
“追光”是一个雪人的故事,从雪山上奔跑下来,向着太阳奔跑,慢慢融化。这有点悲情,又有点理想主义的感觉,还有点积极的态度:雪人虽然融化了,他也留下了东西在世上。王微的朋友说:“从王微的角度来看,他希望自己既然来到世上,能够留下一些东西,留下一些有意义的东西,创造一个公司也好,或者创造一些作品也好,本质上是一样的。”
时间流逝,故事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