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彭罗斯楼梯
1
安燃点了一根烟，但是她不会抽。她把烟夹在指间，努力回忆着之前看到过的抽烟的女人。黄头发的女人粗鲁地打开打火机，妆容精致的女人抽出细长的女士烟，衣衫单薄的女人斜叼着一根烟。烟是有魔力的。烟雾缭绕间，抽烟的女人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愁。
但是她学不来。安燃深吸了一口气，立马咳了一声。她轻轻抖落烟灰，看着烟灰落在红木地板上，忽然“啊咧”一句，“对不起呀，弄脏你的地板。”
夜店里的女人肆无忌惮地抖着烟灰，多半因为那不是她们自己家。安燃的不经意，则多半是因为在方乔家。
“没事，我也很久没打扫了。”方乔坐在对面，打量着安燃和池尚野。池尚野正坐在安燃的身边，拿走安燃的烟。他说：“方乔你别介意啊，她也不是经常抽。前阵子说要学抽烟，怎么说也不听。”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安燃的烟掐灭在眼前的一次性水杯里。
从什么时候开始，池尚野觉得方乔介意安燃的行为？
方乔打量着安燃，迟迟没有开口。不可否认，安燃是美的。所谓的美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是有所比较才有所得的。如果池玖玖的美可以攻城略地的话，那安燃的美就是温润如玉，让人时时刻刻担心会不会碰碎了。安燃趴在沙发上，头发打着卷地垂在身后。她习惯性地用手指绕着发卷，想着自己的事。
如果说池尚野是漫画里的美少年，安燃也是漫画里的美少女。美少年和美少女在一起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爱情没有先后之分，只有长相守和单相思。
2
安燃也在观察方乔的反应。以前她知道方乔喜欢池尚野的时候，她也不喜欢池尚野。可是有一天池尚野说他喜欢她时，她也没有拒绝。
从小安燃就觉得自己反应迟钝。小时候，方乔暗恋尚野，池玖玖有很多追求者，叶肆痴迷音乐，而她呢，她只是画画。方乔提到尚野就会不好意思，池玖玖总是大咧咧地不断取笑方乔，叶肆也时不时插嘴说找尚野出来吃饭。她那会儿还挺羡慕方乔，有那么一个永远讲不完的话题。
有一回，她们四个吃饭，方乔说她们学校有一个男生在追池玖玖，还闹得挺大。叶肆正喝着一杯可乐，忽然笑道：“徐楼是吧，我好像听尚野讲过。”方乔说，对对对，“没想到传得这么快。”
池玖玖咬着吸管，哼了一声，说道：“你家池尚野嘴也挺大呀。”
叶肆吃吃地笑，扯着方乔的耳朵，说：“你一说她家的，你看她耳朵都红了。”
安燃看着她们也轻轻地笑起来。想起前几天林聪邀请她去看画展，安燃不太确定林聪是不是，就像方乔她们说的那样，也在追求她。
安燃想了想还是决定分享这件事，说：“哎，前几天有一个男同学叫我出去玩。”
“谁！哪个小赤佬？”方乔立马开启了八卦模式，“同学吗，还是画室里的，我认识吗？”池玖玖放过了吸管，瞥了方乔一眼，说：“哎呦，认不认识重要么，关键是好不好看。”叶肆托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安燃。
安燃仔细地回忆了一遍，一五一十地把前因后果都说了出来。末了，加了一句，“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在追我。”
方乔和池玖玖觉得这铁定是，叶肆抿了抿唇，觉得这也说不好，“平常朋友也是可以约着出去玩的呀。”方乔听了，立马回道：“你以为大家都和你一样啊，有个佐川这样的男闺蜜，哪有那么多纯友谊的朋友啊。”
池玖玖一听就像一只打了鸡血的兔子，“佐川？你喜欢佐川啊？”安燃看着大家，小声地叹了口气。她没有男闺蜜，似乎又没什么可说的了。她的故事总是乏善可陈，不像方乔池玖玖叶肆她们那么有趣。
很早以前她以为自己会一直画画。素描、水彩、油画、雕塑，这些可能会陪伴自己走过漫长漫长的人生。但是人生并不是想怎样就能怎样的。她还是参加了普通高考，考上了一所普通高校，念完了普通的四年，最后做了一份不是很喜欢也不是很讨厌的工作。也许这辈子就是这样了。
可生活的事谁又说得准呢？安燃看了看放在客厅里的几个旅行箱，悄悄握住了池尚野的手。
3
高一学期毕业时，方乔终于在池玖玖几个人的鼓动下，在教室里堵住了准备回家的池尚野。她还记得那是一个秋日的下午，她在宽大的校服里面用白色打底衫和卡其色背带裙搭配了一颗粉红色少女心。池尚野随意地套着校服，拉链敞开着，露出里面的灰色毛衣背心。他错愕地看着闯进教室的方乔，说：“哎？”
方乔也有些呆滞，涨红着脸不知道说什么。隐约好像听到池玖玖躲在教室外面偷着乐。
尚野看着方乔，忽然笑了，说：“你是回家了吗，衣服都换了？”
“呯”，方乔仿佛中了一枪，脑子里反复翻滚着一句话：“天，他注意到我穿什么了！”
门口的池玖玖小声地催促着：“说呀怂货，说呀。”
方乔看着尚野背上书包，随时都要走，心里也有点急，想着豁出去了。她上前了一步，但是却撞到了桌角。硬质桌角戳到肋骨有一种钻心的疼。尚野似乎没有注意到，往教室后门走去。方乔忍着疼，叫了一声，“喂。”他没有听到。
“池尚野！”方乔索性跑了过去。课桌呼啦啦地被撞到一起。
“欸？”尚野回过头。
“那个什么……我喜欢你很久了。”
方乔低着头，说完之后觉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也不敢抬头看尚野什么表情，自顾自地说：“好了。没了。回家见。”急匆匆地跑了。
迎面而来的风刺啦刺啦地灌入衣领，被桌角撞到的肋骨有一点疼，身后隐约传来池玖玖的喊声。但是方乔觉得这些可有可无，仿佛已与自己无关。这些年来最重要的一句话已经传达给尚野了。所有的情绪也都和尚野的答复无关。
“啊——”方乔闷着头向前跑着，内心畅快地喊着。池玖玖追上来，叫道：“回家见哦，回家见。”“啊不是吧我说了啥？”“你说回家见。”“啊羞死人了！！！”
4
叶肆没有认真考虑过告白的事情。如果喜欢是一种心跳加速的话，叶肆只在一种瞬间感受过。每当乐队的鼓点响起时。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呯！音乐、掌声、灯光、欢呼，陡然间在空气中爆炸！每一个呼吸、所有的等待都是为了那一瞬间的激动与狂欢。
佐川的鼓点总透着一股随意和任性的味道，让叶肆禁不住地轻轻摇摆。叶肆的视线穿过梦幻的灯光，正好凝在佐川好看的侧脸上。佐川捏着鼓槌的手修长而骨节分明，一下一下仿佛击打在叶肆的心里。他微微偏头就能看到叶肆，一对上叶肆的眼神，习惯性地眨一下右眼。叶肆抿嘴一笑，回头便是一段激烈的吉他solo。
除了叶肆自己，没有人能听到自己心口的小鹿。
很长一段时间，叶肆以为这种心跳是针对佐川的。毕竟一米八佐川迷倒万千少女可不是随便吹嘘的。佐川的身边总是不缺女孩子，尤其是漂亮的。他对女生的好总能精准打击到少女的心房，但这攻击的方式又是一成不变，令人甘之如饴、患得患失。
叶肆思考了很久，能名正言顺地呆在佐川身边、而又不会沦为走马灯的方式，只有安静地做佐川的好兄弟。
也不是没有尝试过告白。那天是佐川的生日，正值一场校园演出结束，一群人结伴去KTV嗨歌。不知是谁打开了包厢里的迪斯科灯，气氛陡然热了起来。叶肆看着灯光一遍遍掠过身边年轻的脸庞，心头也热热的，忽然有了勇气，迫切地想让佐川知道自己的心情。
叶肆从位子上跳起来，大喊：“佐川！”身边的池玖玖被气氛熏染得迷迷瞪瞪的，搞不清楚状况，但也跟着起哄瞎叫唤：“佐川！”接着是方乔，“佐川！”一时间包厢里此起彼伏的“佐川”“佐川”。
佐川在点歌台点歌，在声浪中回过头，一眼看到叶肆，眼睛亮亮的。他大声问叶肆干嘛啊干嘛，但是声浪淹没了声音，叶肆只能从他的口型里辨别出意思。
叶肆说，“佐川你好棒！”佐川大概是听到了，眯着眼睛笑开了花。叶肆再接再厉，喊着：“佐川！我……”
喜字还没说出口，包厢的门开了。一个打扮粉嫩的小女生如同小兔子一样蹦跶进来。佐川看到了她，立马从点歌台弹了起来，招呼那个女孩子坐。女生小小的，跟在佐川旁边和周边的人点头示好。佐川给女生到了一杯可乐，送到人家手里，还把话筒递给她，让她接着唱。女生点点头，乖巧可爱，娇羞异常。
叶肆的手原本是围在嘴边喊话的，不知不觉，手垂了下来。叶肆对自己说，你看，他总是对女生这样好，你也不过是众多女孩子里的一个，为什么要改变现状让大家尴尬呢。想着想着，心也慢慢从嗓子眼落回了原位，仿佛从周遭燥热的空气中游离了出来。
佐川安排好女生，从一堆人里脱身，走到叶肆身边。他问，你刚刚想说啥？
叶肆笑道：“别扯别的。新女朋友？”佐川摇了摇头，哪能啊。
叶肆白了他一眼，说：“得了吧。有女朋友别忘了请我吃饭。”
之后的事情，叶肆忘得差不多了。总之是又热闹了一场又各自散去。叶肆和大家道别后，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那天的月亮不圆，但是很亮，拉着自己的身影长长的，如同一杆凛冽的标枪。
很久以后，方乔对叶肆说，我很后悔我那天告白了。叶肆说，“好汉不提当年勇。老子只有一次惨痛的表白史，我说，有女朋友别忘了请我吃饭。”
5
夜深时分，徐楼已经在池玖玖身边睡着了，在灯光下安静得如同一个婴儿。池玖玖想，看着徐楼翻了个身、嘴里嘟囔着“老婆……”，心想高中时幻想过那么多遍的郎情妾意，也没想过会是现在这样。
池玖玖想起徐楼第一次告白时的场景，他如同梦中人一般在满地的月光里走来，自己羞涩地不知道看哪里。现在想，其实也不过是两个自以为浪漫的高中生背着老师跑到天台吹冷风。
等到最初的热情褪去，生活中只有长而熨帖的点点滴滴。徐楼的性子急躁，很多时候行事如同小朋友，动不动就惹得池玖玖生气。两个人磕磕绊绊吵吵闹闹，也不知说了多少句分手。每次吵完架，池玖玖都会边哭边把徐楼从电话薄里拉黑。而徐楼总会出现在池玖玖回家的路上，可怜地蹲在路边，在池玖玖走过来的时候弱弱地叫住她，弱弱地说，“老婆，我错了。”就这样又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和好如初。
世上哪有那么多我爱你。倒是对不起更多些。
池玖玖很久没有体会过心动的感觉了。和徐楼在一起那么久，早习惯了身边有这么一个人，再不想有什么变动。如果硬要论一个拨动心弦的时刻，大概是不久前和徐楼去宜家买小家具。大而宽敞的宜家打满了橘色、暖橙色、天蓝色的光，恍惚间想把那些软的被子、厚的垫子、暖的毯子都抱回家。徐楼站在一个床头柜边，看着一个小相框，回过头和池玖玖说：“老婆，咱们买个相框回去吧，就放上我们俩的照片。”还没等池玖玖回话，徐楼窜回到池玖玖身边，接着说，“不对，只放你的，看你就够了。”
池玖玖打掉徐楼作势想抱的手，笑骂道：“神经病啊你。”但还是禁不住地拿了一个相框放在篮子了。
池玖玖看了一会儿徐楼，确信他已经熟睡。翻身拿过还在充电的手机，点开最新的一条消息。对话框名称是许安阳。许安阳问：睡了吗。池玖玖又看了一眼徐楼，回复对方：还没有。
6
建筑中有一类结构叫不可能完成的结构，比如彭罗斯楼梯，它为人们建构出一种看上去永远走不完的楼梯，但是你从侧面看就知道，这只不过是一种错觉。爱情有时候就像走在彭罗斯楼梯上，你以为两个人能携手走到地老天荒，其实不过是你醉心于爱情的俯视图，忘记从侧面看一看，横亘在两个人之间的鸿沟。
也可能不是忘记。是不想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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