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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皮亚诺余项
凌宇戈的大脑逐渐适应了新型计算机的速度,他的工作效率成倍提高,除了完成简凌布置给他的功课之外,他还对别的事情感兴趣。
他调出了以前北海石油公司做地震采油的全部计算数据。虽然奥尔森太太面带歉意地说,经过几次格式化硬盘清理,恐怕数据已经损坏不少,但好在简凌通过残存的数据和逻辑方面的补足,重新做了一个模拟,没有加密,随时可看。
一串串青绿色的代码在眼前透明无形的屏幕上悄然流动,突然停住,屏幕上出现了地球内部的结构,图像继续拉近变大。地壳深处,岩浆翻滚,在岩浆的外缘,出现了一条细细的黑色长线,那就是深地油藏所在。因为人工诱导的地震发生,地壳上出现了一个裂缝,不断向上扩展,形成了一个通往地表的细细管道,黑色的石油顺着那条管道慢慢地向上移动。
一切看上去很正常啊!凌宇戈心里嘀咕,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这时一个显示数据奇异的红圈出现了,那个地区的应力开始以几何级数增长。明知是模拟,凌宇戈还是紧张地握紧了拳头。突然,应力突破岩层极限,真正的火山地震诞生了。这座西西里岛上曾经最活跃的活火山,仿佛被放出牢笼的怪兽,烈火夹杂着石油,在巨大的压力下一起喷向高空。
当石油喷到地面上,马上燃起了熊熊大火,岩浆喷涌而出,地面晃动。即使是在屏幕外面,凌宇戈都有些站立不稳的感觉,那炽热的火焰仿佛直接刺破虚拟的屏幕,喷得他脸火辣辣的疼。
“奥尔森太太,请问简先生什么时候有空,我需要和他面谈。”凌宇戈说。
“对不起凌先生,简先生因为私事请了两天假,要到后天才能销假上班。等他上班的时候我会及时联络。”
私事?凌宇戈一愣,什么私事,难道他爸爸……
私事就是,简凌委托律师申请,要见玛姬一面。
短短的几天时间,玛姬好像一下子老了二十岁。失去光泽的灰白头发披在脑后,随便扎成一捆,脸上的皱纹似乎多了十倍,眼睛红肿干枯,不时地用手指揩拭。看到简凌,她咧嘴一笑,却笑出几分凄凉,露出了鲜红的牙龈。她穿着灰黑色的囚衣,宽大肥硕,挂在她干瘪的身躯上,好像一阵风就能刮走似的。
简凌坐在探视这一边的椅子上,马上确认了坐在对面的不是图像,而是真人,“玛姬,你还好吗?”他的喉头酸涩,几乎说不出话。
“一直都睡得很好,简,谢谢你帮我请律师,让我这毫无用处的性命得以延缓。”
听到这话,简凌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这世界大部分国家已经取消了死刑,欧洲更是在这方面走在前列。
玛姬缓缓地点点头,“是的,孩子,你别激动。我已经签了死刑自愿书,一切都是我自愿的,没有人逼迫。”
“你,你说,那些人……都是……”就算事先有了心理准备,简凌还是不敢相信。
玛姬用她一双枯败如秋叶的手搓了搓面颊,“安德鲁是第六个,那天晚上就是来向我交代这件事的。本来我们可以做得更加神不知鬼不觉。但是,你知道,我已经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我其实早就厌倦了。在认识你的第二年,我就想换一种生活方式,我想找一份工作,正正经经地养活自己。不为别的,简,你是一个多纯洁的孩子,我不想玷污你。”
她微笑着看着简凌,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她伸手擦干净,“可是,好像没那么简单,我在网上填简历的时候,几乎没法填‘工作经验’,我总不能填自己有二十多年的‘性服务’经验吧?
“我认识那些人,都是多年的老相识,我们都是穷人,在这个世界上不该存在的种类。是啊是啊,这世界的经济已经够糟糕的了,可是还有像我们这样没交过多少税却白白享受福利的蛀虫存在。
“萨沙有严重的类风湿关节炎,换关节对于他是不大可能了。他的医保范围也就是从医生那里弄些去痛片抑或是什么安慰剂之类的东西。后来连那些小药片都不能让他有一夜安眠。他想死,可是又没有自戕的勇气,于是来求我。我约他一起去爬布道石,在上千尺的悬崖边,我助了他一臂之力。”
玛姬说得很平静,就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还有几个,我不能一一告诉你。最后这个,就是安德鲁。他向我求一点巴比妥,本来他是打算回家后自己服用的。我没有让他走,我把过量的巴比妥放在他的茶杯里,然后看着他咽气。因为,我也过腻了这种日子,之后我就祈祷警察将我带走,因为,我听说自愿死刑的人都被施以最人道的解决方式。”
简凌怔怔地看着她,默默无语。
“人活着,到底是为什么?”玛姬轻轻地问。
我不知道,简凌心里说。这时候,他想起另外一件事,当年,他的母亲,那高高在上的知识精英,大概根本没有选择自愿死刑的机会。这种貌似人道的“自愿”死刑,一向为这些在世俗眼里没有任何价值的蝼蚁准备。他们死了,有人会松一口气,因为又为这个地球省下一份口粮。
玛姬站起身,“对不起,亲爱的,我该走了!”
“玛姬!”简凌站起来,“人活着,总归是有希望的,对不对?你可以向上抗诉,要求收回死刑申请。你不要怕,我会照顾你。”我不在乎别人会怎么看我,怎么说我,我只希望你能留下。
已经准备转过去的玛姬停了下来,“简,谢谢你!你是一个对世界有用的人,而我,是一个蛀虫。感谢上帝让我们相遇,抱歉我再也不能为你准备茶点了。”说完,她微微一笑,身上灰色的囚衣随着她飘然而去。
简凌和玛格丽.杨森相识于十八年前,那时候他是稚气未脱的大学生,她是风韵犹存的巷间花魁。
在一个百无聊赖的假期,他独自来这里旅行。曾经繁荣的大都市,欧亚大陆桥的终点,因为多年的经济危机变得有些寂寞和萧条。运河上往来的船只,从他脚下的桥拱里穿过。无精打采的青壮年挤在墙角的咖啡店里一言不发,每个人头顶都冒着一股无名之火,随时就要开战。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起了那个让母亲丧失自由的北海石油公司项目,如果能够成功,这个世界恐怕会因此焕然一新。
虽然是假期,可是他不想回家。几年前北海石油公司倒闭被兼并,他的父亲很快就成了新东家的首席科研主管。他不愿意就此怀疑些什么,但潜意识里他觉得在母亲被起诉的整件事里,父亲一定担任了什么不光彩的角色,更何况,新晋大亨杜尔塞勒先生是父亲的好友。
简凌一向不喜欢杜尔塞勒,那是一个典型的单边主义掠夺者,巧取豪夺,为达目的无不用其极。虽然简亦文总怀念大学时期的约瑟夫,粗鲁但不失性情,但自从他去接了那个身染沉疴的富豪的班之后,就和自己的父亲为人处世越来越像了。有很多次,简亦文都想和他彻底断交。
简凌徘徊在蒙蒙细雨中,思念自己的母亲,感觉对她的印象越来越模糊,这让他悲痛万分。他茫然无措地走在河边狭窄的街道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当然,也许只是雨水。
不知不觉中就走到了这一片名声不太好的区域,几个肌肉精壮的小混混跟上了他。简凌不怕打架,但是此时他不大有心情和人打架,如果动手,恐怕会出人命,于是他加快了步伐往前走。那几个小混混明显是把他的规避当成了怯懦,于是更加激起了几分无赖的好胜心,一边哄笑着一边也加快了步伐跟上。
虽然有两个直接被他摆平在路上,但毕竟双拳难敌四手,简凌的脑袋被一块石头砍中,流了血,他只好拼命地逃跑,后面还跟着几个小混混穷追不舍。
直到现在,简凌都想不起来玛姬是怎么突然出现的。他只记得被那个胸部丰腴的女人拉着手穿过狭窄的过道,在她的厅里被按住脑袋止血。鲜血和雨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觉得有一股馨香甜腻的味道包围着他。
“这么俊的小伙子哭起来可就没人爱了,亲爱的,你为啥哭啊?”英语说得柔和好听。
不知道为什么,他哭得更厉害了,把整个脸都埋在那女人的怀里!
很久很久,没有像这样哭过了。
那女人虽然愣了一下,但是没有将他推开,反而更紧地搂住,任由他在自己怀里大声啜泣。
简凌发现自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叫玛姬,比他大了二十岁的女人。在每个假期和空暇的周末,他都会来找她。
他们在玛姬小小的整洁的屋子里疯狂做爱,从早到晚。玛姬从来不拒绝他,也坚持不收他的钱。
玛姬系着蓝色底的粗布围裙,上面是手绣的橙色花朵,给他烤最喜欢吃的苹果热派。玛姬带着崇拜而敬畏的眼光,轻轻地坐在他旁边,大气都不敢喘,看着他用随身电脑完成论文。
在阴雨绵绵的秋季,他们两个蜷缩在床上,用粗笨的被虫蛀过的羊毛毯盖住腿来抵御缺少暖气的日子。玛姬冻得浑身发抖,而简凌却像烧红的炭火一样滚热,他把玛姬抱在怀里,不断地给她搓手,应她的要求讲大学里的事情。
作为“人类未来文明摇篮”的大学校,应有的资源尽有,同时,大学对学生的选择也更加严苛。能挤入大学,便意味着拥有这个世界已然为数不多的资源的大多数。全世界的父母们,无论贫富,都为了孩子的前程,拼尽全力,然而不管从哪个层面的竞争,穷人的孩子想升入好大学都很难。
后来简凌读完了博士,在杜尔塞勒能源公司任职,打算租一套小公寓给玛姬住,让她从这个贫民窟的泥淖里出来,过上体面一些的生活。但是被玛姬拒绝了,她认为,这是在他面前保持自尊的唯一方式了。
因为工作繁忙,简凌来的次数越来越少,而且对玛姬也不再有年少轻狂的性冲动。他们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像普通朋友。
这样,也好!玛姬心想,他是在天上高高飞过的雄鹰,虽然会在年幼的时候落进鸡窝,但总不见得会一辈子和鸡鸭为伴。她很喜欢简凌这样对她,关心她,但却从来不勉强。
虽然在寒冷的冬夜,当她躲在粗羊毛毯下面瑟瑟发抖的时候,也不免会怀念起当初那个青涩少年炽热的体温。她多想再躺在他怀里,被他坚实的臂膊搂着,听他念那些虽然听不懂,但让她面红耳热的情诗。
玛姬环顾小小的囚室,四四方方,有一张单人床,还有一张书桌,一把椅子,墙角是马桶和淋浴装置,不四面透风,也有充足的暖气,不会让人冷得发抖,非常人性。这大概是她这一生住过的最舒服的地方了。
她在椅子上坐下来,摸索着打开桌上的老式台灯,灯罩和灯座都是木制,虽然粗糙,倒也显得质朴。桌面是一大块手写板,可以供犯人写下自己的心情。
玛姬拿起触屏笔,有了那么一时的囧滞,然后她慢慢地写下了当年他经常念给她听的诗句,专业的词语她一个也听不懂,她也深知,那不是简凌为她而作,但是,她就是爱极了那里面极近缠绵的思念:
打破了确界,你来到我身旁。
温柔抹去我,阿贝尔的伤。
我心已成自变量,
函数因你波起波荡。
低阶的有限阶的,
一致的不一致的,
是我想你的皮亚诺余项……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