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有一段恐怖的记忆。
有一次我妈来学校接我回家,路过一个小吃摊时,妈妈俯下身对我说:“你看那边,那个才是你亲妈,我带你过去找她。”
啥?我不安地望去,只见热气腾腾的平底锅前站着个中年妇女,脸上白一块黄一块,露出的手臂也是如此,头发是黄白色的,眼睛还微微发红。我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那时候根本不晓得这叫白化病,心中惊恐万分,吓得拔腿就跑。
到了家,一进屋我就冲到卧室床上,大哭不止。姥姥赶紧问我:“这是咋了?你妈人呢?”我哭着不肯说。不一会儿,妈就回来了。我想起她刚才说那才是我亲妈,又气又怕,把卧室门反锁了,怎么都不肯出来。
门外传来姥姥的埋怨声,“你说你,吓唬孩子干啥!”妈只好敲门,“宁宁,跟你闹着玩儿呢,你可是妈的亲闺女!看我给你带了啥好吃的?可香啦!”姥姥也跟着说:“乖乖赶紧出来,这东西冷了就不好吃了,再不来我们可先吃了啊。”
然后外面就没动静了。小孩子到底抵不过美食诱惑,我心中好奇,到底是啥好吃的?一边又担心真被她们吃光了,终于忍不住开门跑了出去,脸上眼泪还没干呢!
到了厨房,只见桌上放着一盘绿殷殷的跟皮冻似的东西,不同的是它是热的,还有两面金黄的嘎(ge),喷香扑鼻。
妈妈看着我的小花脸,噗嗤笑了,伸手在我脸上抹了一把,将我牵到桌前,而我还是一副老大不情愿的样子。妈妈给我盛上一碗那“皮冻”,一边往上浇酱汁一边说:“这叫焖子,蘸着蒜泥、芝麻酱、醋汁吃,味道绝了!来,赶紧吃,都有点凉了。”一碗焖子递到我面前。
我将信将疑夹了一块,刚咬上去是香脆金黄的嘎,里面软软的,咬到下面又是脆脆的嘎,加上酱汁,满口生香,很有嚼劲,于是吃了一块又一块。妈笑着抚我的头,说:“这孩子,有好吃的就啥都忘了。”哼,我心里说才没忘呢,吃完再跟你说。
一碗焖子下去,好舒坦,我心满意足地摸摸肚子,问妈:“今天看到的是妖怪吗?”“那阿姨不是妖怪,是得了病,妈是跟你开玩笑呢,你下次再看见她可不能瞎说,这种病挺可怜的。那家焖子很好吃,你喜欢吗?”我点点头。“好,下次再给你买。”
后来,焖子成了奖励我的美味。每次考了好成绩,妈妈接我放学的路上,就会带我去那个小吃摊买焖子。一开始我还是很怕那个怪阿姨,远远站着等妈妈,后来见多了,好像她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等我上了四年级,妈妈说要锻炼我自己上下学,渐渐不接送我了。但那个焖子摊儿一直都在,远远闻到一阵扑鼻的香气,走近时如果听见平底锅里有咕嘟声,就说明快起锅了,铲子一搅动,那香味愈发四散开来,叫人忍不住咽口水。
有一次,我路过焖子摊儿时,那个怪阿姨叫住我,“小姑娘自己回家啊?”我站住脚,怯怯地点头。“阿姨认得你,你妈妈常在我这儿买焖子,今天阿姨请你吃。来!”她盛了一碗焖子递给我。
真的啊?我睁大眼睛。“坐着吃吧,趁热。”怪阿姨又帮我浇上酱汁,给了我一个小叉子。我在小矮桌坐下,桌子另一边是个正在做功课的小男孩,长得很机灵,皮肤跟普通样孩子别无二致。
刚出锅的焖子果然香!我吃得津津有味,小男孩抬头看了我一眼,问:“你几年级啊?”“四年级。”“比我大,那你帮我看看着这道题怎么做?”他把习题本推过来。第一次被人请教作业,好紧张啊,幸好那道题我会做,很快就帮他解答出来了。小男孩不禁竖起大拇指:“姐姐,你真棒!”听了他的夸奖,我心里喜滋滋的。
临走,怪阿姨说:“小姑娘谢谢你啊,阿姨没文化,没法辅导弟弟学习,有空常来坐,阿姨请你吃焖子!”她在围裙上蹭蹭油腻的双手,憨憨地冲我笑了笑,回头向路灯下写作业的儿子望去。
回家我得意地跟妈妈说起这件事,妈妈说:“那个阿姨的老公听说车祸去世的,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容易,咱可别白吃人家东西,知道不?”听了妈妈的话,我想起那个弟弟,心里有点替他难过。
再后来念初中的时候我就回上海了,上海也有不少美味小吃,小笼、生煎、排骨年糕……唯独没有焖子,那是属于另一个城市的温暖记忆。此后每次回大连探亲,家里人问我想吃什么,我总会脱口而出:焖子!
一晃好多年过去,我工作了,没了寒暑假,也不是每年都会回大连了。世界那么大,我要去看看,利用黄金周和年假我去了国内外很多地方,越跑越远,吃遍世界美食。
今年过年,是近十年来我和父母头一次一起回大连过春节。一踏上故土,回忆扑面而来,但这座城市已不再是我熟悉的模样,有种身在故乡为异客的错觉。从前每到假期屁颠儿屁颠儿跟在我后头玩的表弟表妹们,也都成了大人样,差不多长得比我都高了,真是岁月不饶人。
春节照例大鱼大肉,吃得人脑满肠肥。一天饭后跟妈在厨房洗碗时,她问:“你还记得小时候那焖子摊儿不?”焖子!对了,我突然想起这次回来还没吃过焖子呢。
妈接着说:“听说那个得了白化病的阿姨,前两年去世了。她儿子后来去了深圳工作,可出息了。哎,就是没良心,好像怕女朋友家知道他妈有这病可能会遗传,就一直说那是他大姨,结婚后只给家里寄钱很少回来,连他母亲去世都没赶上。那阿姨也真是可怜啊……”妈叹了口气。
我脑海中浮现出多年前那个场景,小男孩趴在油腻的矮桌上,借着路灯做功课,他的母亲,怪阿姨回头望着儿子,斑白的脸上露出慈爱的笑……突然感觉鼻头有点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