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恨和不平,究竟可以让一个女人扭曲到什么地步?曹七巧,她仿佛一株怨恨的藤蔓,蜿蜒缠绕着黄金的枷锁,劈杀了自身,更劈杀了一双儿女。
“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故事从三十年前的一个月夜讲起。姜公馆的丫环们夜半聊天,谈论起家里的三位少奶奶。大奶奶是尊贵的公候小姐,新娶的三奶奶也出身大户人家,唯有二奶奶特殊,家里竟是开麻油店的。
曹七巧的人生,以婆婆的过世、分家为界。前半生,她是姜家为天生残疾的二少爷买来的媳妇,身份低贱,言语刻薄,遭受到全家老少的嫌恶和嘲弄。后半生,她当家作主,说一不二,无处安放的情感和对金钱的无限追求,让她彻底扭曲,她无所顾忌地发泄自己的控制欲,亲手摧毁了一双儿女的幸福。
晚年的曹七巧躺在烟榻上,回忆自己十八九岁的样子。那时候的七巧,是麻油店的曹大姑娘,肉店里的朝禄、沈裁缝的儿子和她哥哥的结拜弟兄都喜欢他。如果她挑中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会或多或少得到男人的一点真心。
可是,哥哥把她嫁给了姜家天生软骨病的二少爷。如果她肯安分守己,日子或许也会过得波澜不惊,给丈夫送了终,好生教养一双儿女,晚年也可以享受含饴弄孙的市井乐趣。
可七巧,偏偏生就了一副泼辣性格,在门第观念深重的姜家,这个麻油店出身的姑娘偏偏要事事争个高下。于是,她越发刻薄,越发偏激,越发地惹人嫌恶,不光是姜家的人看不起他,就连自己的贴身丫环,都觉得跟着这样的主子,真是丢尽了脸。
小双道:“龙生龙,凤生凤,这话是有的。你还没听见她的谈吐呢!当着姑娘们,一点忌讳也没有。亏得我们家一向内言不出,外言不入,姑娘们什么都不懂。饶是不懂,还臊的没处躲!”
凤箫噗嗤一笑道:“真的?她这些村话,又是从哪儿听来的?就连我们丫头——”
小双抱着胳膊道:“麻油店的活招牌,站惯了柜台,见多识广的,我们拿什么去比人家?”
凤箫道:“你是她陪嫁来的吗?”
小双冷笑说:“她也配!我原是老太太跟前的人,二爷成天的吃药,行动都离不了人,屋里几个丫头不够使,把我拨了过去。”
低微的出身,贫寒的家室,造就了七巧锱铢必较的个性。给老太太请安来晚了,她抱怨是自己房间光线差。
“人都齐了。今儿想必我又晚了!怎怪我不迟到——摸着黑梳的头!谁教我的窗户冲着后院子呢?单单就派了那么间房给我,横竖我们那位眼看是活不长的,我们净等着做孤儿寡妇了——不欺负我们,欺负谁?”
与小姑子一言不合,就去老太太跟前挑唆说“女大不中留”,劝老太太早些把女儿嫁出去。
七巧守着活死人一样的丈夫,过着半死不活的日子 。见到朝气蓬勃的小叔子,她试探着主动撩拨。
“你去挨着你二哥坐坐!你去挨着你二哥坐坐!”她试着在季泽身边坐下,只搭着他的椅子的一角,她将手贴在他腿上,道:“你碰过他的肉没有?是软的、重的,就像人的脚有时发了麻,上去那感觉……”
说起来,姜家的人对她是宽容的,没有一个人真正的跟她一般见识,即便这份宽容是来源于不屑和极度的轻视。否则,七巧这样张扬愚蠢的行事风格,早就够死上一百回了。
这个女人是一无是处的吗?当然不是,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那么“可恨之人也必有可怜之处”。她也有软弱的时候。
哥哥嫂子来上海探望她,老太太假装不知,丫环们出言讥讽。见到亲人,她又哭又骂,既有亲人相见的悲喜交加,又有对哥哥当年偷到姜家首饰让她没脸见人的怨恨。即便再恨,自己唯一的亲人,她仍慷慨相赠各种金器。亲情,是她冷漠的心底残存的唯一一丝温情。
风从窗子里进来,对面挂着的回文雕漆长镜被吹得摇摇晃晃,磕托磕托敲着墙。七巧双手按住了镜子。镜子里反映着的翠竹帘子和一副金绿山水屏条依旧在风中来回荡漾着,望久了,便有一种晕船的感觉。再定睛看时,翠竹帘子已经褪了色,金绿山水换了一张她丈夫的遗像,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
褪色的翠竹帘子和金绿山水的转换之间,十年光阴倏忽即逝。对于七巧来说,这十年,必定是寂寞难捱的。午夜梦回时,她会想些什么?是伤感自己被这名存实亡的婚姻绑架了的前半生,还是会想着曾经为之心动过的那个人?
七巧一年一年的熬,终于熬到丈夫和婆婆相继过世,熬到分家这一天。
今天是她嫁到姜家来之后一切幻想的集中点。这些年了,她戴着黄金的枷锁,可是连金子的边都啃不到,这以后就不同了。
分家,一定是她一心盼望的,从此不再像个外人一般看人眼色,更重要的是,熬了这些年,终于要得到自己应得的那一份家产。她的内心兴奋又紧张。
她脸上像抹了胭脂似的,从那揉红了的眼圈儿到烧热的颧骨。她抬起手来揾了揾脸,脸上烫,身子却冷得打颤。
分家后,七巧带着儿子长白和女儿长安离开姜家,另外租了一幢房子住下。在这个自己的家里,她从最没有话语权的二少奶奶,变成了真正的女主人。
当家作主的感觉真好啊!压抑了多年的七巧,开始变本加厉的发泄自己的控制欲,她几近变态般的操控儿女的人生,摧毁他们的意志,摧毁他们的婚姻,摧毁他们的人生。
长安:最初也是最后的爱
《金锁记》里我最心疼的就是长安。原本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自小没有了父亲,因为母亲的愚昧和霸道,她裹了脚、退了学,她自卑、懦弱地切断了与朋友的一切联系,在母亲的强压下,最终活成了另外一个母亲,活成了她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样子。
她渐渐放弃了一切上进的思想,安分守己起来。她学会了挑是非,使小坏,干涉家里的行政。她不时地跟母亲怄气,可是她的言谈举止越来越像她母亲了。每逢她单叉着裤子,揸开了两腿坐着,两只手按在胯间露出的凳子上,歪着头,下巴搁在心口上凄凄惨惨瞅住了对面的人道:“一家有一家的苦处呀,表嫂——一家有一家的苦处!”——谁都说她是活脱的一个七巧。
长安二十四岁 那年生了痢疾,七巧不替她延医问药,却劝 女儿抽鸦片来减轻痛苦,长安自此便上了瘾,婚事自然受到影响。
近三十岁的时候,表妹长馨给长安介绍了留洋回来的童世舫,两人情意相投,很快就订了婚。
被爱情滋润着的长安,脸上时常带着笑意,她开始努力戒烟,憧憬着全新的生活,这便触动了七巧敏感的神经。
七巧见了,不由得有气,便更言冷语道:“这些年来,多多怠慢了姑娘,不怪姑娘难得开个笑脸。这下子跳出了姜家的门,称了心愿了,再快活些,可也别这么摆在脸上呀——叫人寒心!”
母亲的恶语如阳春三月突如其来的寒潮,天底下竟然有做母亲的不希望自己女儿幸福快乐,长安的心里该有多痛!
七巧对女儿婚姻的干预,自此拉开了序幕。
“姑娘急着要嫁,叫我也没法子。腥的臭的往家里拉。”
“当初多少好的都不要,这会子去嫁个不成器的,人家拣剩下来的,岂不是自己打嘴?他若是个人,怎么活到三十来岁,漂洋过海的,跑上十万里地,一房老婆还没弄到手?”
“不害臊!你是肚子里有了搁不住的东西是怎么着?火烧眉毛,等不及的要过门!……你好不自量,你有哪一点叫人看得上眼?”
“你要野男人你尽管去找,只别把他带上门来认我做丈母娘,活活气死了我!”
母亲兜头泼下的一盆盆污水,逼得长安退缩了。和童世舫的恋情,是长安生命中最完美的经历 ,她很珍视。既然知道不会有期待中的美好未来,她宁愿自己亲手结束这段感情,保留最后的尊严和温馨的回忆。
长安和童世舫解除了婚约,但是他们仍情不自禁地保持着朋友关系,时常来往。有婚约在身,七巧尚不能容,解除婚约后的交往更被她视为离经叛道。她用自己独有的龌龊手段,亲手摧毁了女儿残存的一点点希望。
童世舫对七巧编造的谎言深信不疑,因为,在正常人的思维方式中,哪有母亲会恶意中伤自己的亲生女儿?他钟情的中国闺秀竟然是抽鸦片的!他震惊极了,也失望极了,他疏离、冷淡地称呼长安“姜小姐”,礼貌地鞠躬告辞。
这段感情终结了,可怜的长安,这是她最初也是最后的爱。
长白:终日流连在花街柳巷
与对女儿婚事的耽搁挑剔不同,在七巧心里,唯一的儿子长白的婚事却不容耽搁。长白不成器,赌钱、捧女戏子、逛窑子,为了稳住长白的心,七巧手忙脚乱地替他娶了亲。
七巧多年的媳妇终于熬成婆,她似乎全然忘记自己做媳妇时在婆家受过的轻慢,或许是怕小夫妻感情太过融洽,削弱了自己的影响力,七巧对儿媳芝寿百般羞辱,仿佛是要把自己二三十年压抑的委屈和不甘,统统在这个柔弱的女孩子身上找补回来。
“还说呢!你新嫂子这两片嘴唇,切切倒有一大碟子!”
“你别瞧咱们新少奶奶老实呀——见了白哥儿,她就得去上马桶!”
婆婆的苍老的声音,仿佛已经不再锋利的剃刀片,扁扁的刮得芝寿生疼。媳妇的隐忍让七巧更加恣意妄为起来,她从长白嘴里盘问出夫妻间的私密事,略加渲染,当着芝寿母亲的面绘声绘色地讲给亲友们听。
这是个疯狂的世界。丈夫不像个丈夫,婆婆也不像个婆婆。不是他们疯了,就是她疯了。
芝寿在这样扭曲的家庭关系中,迅速枯萎凋零。她过世后,长白的妾室绢姑娘扶了正,可是这位生了儿子的新少奶奶,仍然没能逃过婆婆的折磨,扶正不到一年就吞鸦片自杀了。长白再不敢娶,终日流连在花街柳巷。
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上了半条命。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
七巧晚景凄凉,儿女对她怨恨疏远,她唯一喜欢过的男人季泽,也因为钱彻底闹翻。她这一生是可悲的,前半生卑微、刻薄,后半生跋扈、专制。
她活的热热闹闹、精疲力竭,她操控不了自己的人生,却如愿以偿、变本加厉地操控了儿女的一生,到头来,落得骨肉之情分崩离析,孤寂终老。
临死前,她回忆自己的一生,应该是后悔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