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旧事(一)

1931年,国民党到了重庆,用崇山峻岭和长江三峡搭了一个戏台,台上的人唱着功名利禄,台下的人看着炮火纷飞。那时的重庆,醉生梦死的是饥饿,歌舞升平的是生死离别。人们总是弄不明白,都说戏中的故事是假的,可是为什么死亡却是真实的。陪别人演了一场好戏,到最后伤痕累累的却是自己。“陪都啊,陪都呵”。好一座黑白的围城,破落的山水画。

时间像嘉陵江的水,总是滴滴答答地流个不停,让人厌烦,而更让人厌烦的是战争。 转眼间,好多年过去, 城南的金太太已经生了三个孩子,可是战争依然还在继续。那时金太太的脸上还没有生出密密麻麻的皱纹,沟壑似的,仿佛把一张重庆的地图刻在了脸上。一张芙蓉巴掌脸,两弯柳叶眉,半点粉黛不施也依旧顾盼生辉。彻夜轰鸣的飞机,被撕裂的房屋,军队交战的枪声,还有无声的,沉寂的,无处不在的,触目可及的白色恐怖,像阴云一样笼罩在大地上。可是,金太太一点也不在乎,除非死,否则这一切跟她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对她来说,女人的战场从来都只在厨房里,柴米油盐是她最紧急的战略物资,三个孩子是她必须费心“讨好”的司令长官,而丈夫每年一次的探亲则是颁给她的军功章。

金太太一直想要一个男孩,只可惜赶前儿生了三个,清一色的都是姑娘,取名叫金桂,金秀,金枝,像花儿一样,脆的。那时兵荒马乱的,家里又穷,金太太却愣是不死心,横下心来又要了一个。终于黄天不负有心人,这次金太太得了个男娃。从此这男娃成了金老太的心头肉,从小就放在心尖上疼,生怕他受了一点点委屈。生产的当天,金老太顾不上身体的疼痛,把刚得的大胖小子抱在怀里亲了又亲。


在没有军功章的日子里,金太太就自己一个人留在家里,又种地又拉扯着四个孩子。战争年代什么都缺,唯一不缺的是女人的嘴。虽然平日里自己也苦惯了,但看见比自己更苦的女人,不涮上两涮总觉得是一种天大的损失。开始村里的女人看她家里没有男人都合起伙来欺负她,成群结队地总上她门前说些风凉话。但金太太年轻的时候可不是个任人欺负的文弱女子,嘴皮子转得比刀子还快,村里的女人从没在她的手下讨到过好处,反而被她骂得青一阵红一阵的。渐渐地,没人再敢乱嚼她的舌根子,反而有些畏惧地叫她一声“金嫂”。

一个女人拉扯着四个孩子长大,女人间的唇枪舌战,时隐时现的炮火,土黄色的天空以及铺天盖地的贫穷。木头听着母亲说起外婆的这些往事,只觉得是隔着遥远的时空在看一部灰白色的电视剧,剧里的人都有着自己熟悉的名字,却都长一张自己不认识的脸——时间如此虚拟地展现着真实。

就像是嘉陵江的水总有断流的一天,战争终于在四十年代末结束了。而木头在九十年代末才刚刚出生,因为算命的师傅说五行缺木,所以木头虽然是个女孩,却有了这样一个小名。而等她开始听故事一样地听起这段往事,距战争结束已经好几十年过去了。那时,她坐在堆满金色阳光的阳台,只觉得温暖来得是如此的理所当然。木头一边用嘴吧唧着冰棍,一边听着母亲充满回忆的声音从厨房里,从锅碗瓢盆的碰撞之间缥缈地传来,像在聆听一场梦境。和平拆散了山城的旧戏台,山开始只是山,水也只是水,炮火无处上演,而母亲从来也无处寻找听众。她是母亲唯一的听众。

冰棍化了,血一样的颜色,险些滴在泛黄的老照片上。她张开嘴,用力地吸进嘴里,甜的,山楂的味道。

母亲的故事很长,她做好了一生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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