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格里沙漠污染事件背后：一直没“消停”的志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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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岁的宋崇仙夫妇住在林场边上，此前他们在120余亩的地方种植了苹果树、桃树，在附近养羊，美利林区建成后，浇灌水位过高，将果树“泡”死了。（南方周末记者 刘怡仙/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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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前，李根山特地带了一把铁锹。他们开车随便走，看到一片空地，没有草木生长，用铁锹一挖，意外揭开一起重大的腾格里沙漠污染事件。
“我们现在形成了松散而紧密的联系。”邵文杰说，他将“偷排废水”信息编辑后发至微博，第二天就成了新闻头条。令邵文杰惊讶的是，微博发出后第一个评论是中卫市生态环境局工作人员。
文 | 南方周末记者 刘怡仙
责任编辑 | 张玥晗
再次在腾格里沙漠边缘发现大面积污染物，纯属一次偶然。
2019 年10 月3 日，三位外地来的环保公益人士到腾格里沙漠考察生态。当地志愿者李根山带着他们去沙漠边缘的防护林，出门前，李根山特地带了一把铁锹。他们在防护林边上看到一片空地，没有草木生长，用铁锹一挖，意外揭开一起重大的腾格里沙漠污染事件。
2019 年11 月7 日，环保公众号“守护荒野”发布文章“腾格里沙漠边缘再现大面积污染问题”，指出宁夏中卫沙坡头国家自然保护区小湖以北，发现多个倾倒的污染场地，描述简单，却让大众想起2014 年腾格里沙漠发生过的重大污染事件。
两天后，生态环境部发布回应公告，派出工作组赶赴事发现场。
11 月13 日，生态环境部对中卫市环境污染问题公开挂牌督办。
两个月来，伴随着媒体关注、政府处理，李根山与当地志愿者一直没有“消停”过，接受络绎不绝的采访、参与政府座谈会，其间又发现新的持枪盗猎、罐车倒废水事件。事实上，近年来，腾格里沙漠污染能得以曝光，与背后这些志愿者数年的坚持密切相关。
偶然发现的污染
2019 年10 月1 日，北京市丰台区源头爱好者环境研究所的张林、北京草原之盟环境保护促进中心总干事邵文杰和环保机构“空气侠”发起人赵亮，三人相约从兰州出发，沿黄河考察生态环境现状。2019 年1月，这三家公益机构共同发起公益项目“黄河流域生态保卫战”，呼吁关注黄河流域环境问题。
2019 年10 月3 日，他们抵达中卫，打算考察黄河鸽子鱼生存现状，再去到照壁山考察黄羊保护，同时去看看腾格里沙漠。邵文杰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作为环保志愿者，他们对2014 年的腾格里沙漠环境污染案一直非常关注。
2014 年9 月6 日，媒体曝光位于内蒙古自治区的腾格里沙漠腹地部分地区出现排污池，企业私设暗管将未经处理的废水排入排污池。事件引起舆论哗然，当年10 月，国务院专门成立督察组，39名责任人被问责，41 家企业被环保部挂牌督办整改。
邵文杰觉得好多年没来了，“想去看看”，接待考察小队的李根山听闻后，直接带着他们去了中国冶金科工集团有限公司美利纸业集团于2004 年建成的速生林。这片位于宁夏中卫的速生林迄今挂着防沙治沙先进集体的告示牌，主要用于生态恢复，也能为造纸厂提供原材料。
李根山是宁夏回族自治区中卫市的一名志愿者，今年56 岁。十余年前，他是美利纸业的员工，于2000年- 2011 年负责厂区巡查保安工作，曾目睹该厂不分白天黑夜地倾倒造纸黑液。
“倒多少（造纸黑液），怎么倒的，我都知道。”李根山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但他不清楚这样的污染有多大，对地下水有什么样的影响。
“就想让他们看看。”
“我们是随便开车走的。”“空气侠”发起人赵亮说，他们偶然看到一片空地，没有草木生长。参与环保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可能是土壤有污染。
他们用李根山带来的铁锹挖出了黑色黏稠的油状物。由于不敢走近污染物，赵亮决定使用随身带的无人机进行航拍，根据无人机传回的图像，当天就确定了有五大块污染区域，“大概一两个足球场那么大”。
“很少见这么大规模的污染。”
赵亮判断，应该不是短时间内形成的。张林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当晚他们便与熟悉的环境记者沟通了情况，回到北京，便向生态环境部门递交了举报材料。
十余年的历史欠账
污染倾倒点临近沙坡头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位于宁夏中卫市。作为黄河中上游的首个自流灌溉市，中卫依靠引黄河水灌溉，得以成为“塞北江南”。
据李根山回忆，2002 年，当地的美利纸业集团启动“林纸一体化”项目，将十几万亩沙漠推平，在其中建设新厂，并种植速生林为造纸厂供应木浆。
将沙漠改造为林区不易，硬质的土壤被挖出来修路，路面则用造纸黑液喷洒，实现快速“硬化”。同时，剩余的黑液则倾倒在修路所挖的坑里，时间主要集中在2003 年-2004 年间。“美利纸业的都知道这个事。”李根山说，此后，造纸厂用排放的污水混合黄河水，浇灌速生林，“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地下水”。
在媒体广泛报道前，中卫市政府已于2019 年10 月18 日接到报料，立即核查污染情况。中卫市生态环境局局长赵凤山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我们当天晚上就到林区查看。”初步查清污染物是1998 年至2004 年期间，宁夏美利纸业集团环保节能有限公司倾倒的造纸黑液。
2019 年10 月21 日，中卫市生态环境局开始立案调查，同期开展污染物清挖工作，现场发现12 万平方米（180亩）区域范围内分布有14 处点状、块状污染地块。截至11 月12 日，共清挖固体废物64691 吨袋，14 个污染区块已有4个（约1.28万平方米）基本完成清挖工作。
2019 年12 月20 日，南方周末记者来到现场，发现清挖固体废弃物的挖掘机已经停止工作，白色防渗漏的吨袋集中堆放，部分地方插有“地下水监测点”指示牌。同时清污现场有专人值守，设有检查岗，禁止通行。中卫市生态环境局回应称此举为维护施工现场秩序。
据中卫市生态环境局向南方周末记者提供的最新数据，12 月2 日，14 个污染地块初步清理完毕。依据污染物特性鉴别报告及专家意见，污染物为“一般固废”，将转运至中卫工业园区固废专业填埋场进行处置，截至12 月23 日，转运处置已达57.65%。
针对地下水污染问题，中卫市生态环境局在污染地块及周边已建成90 口地下水监测井，接下来将陆续依据评估结果制定、实施风险管控措施及修复方案。
为什么这么大片的污染存续十余年未被发现？赵凤山认为“确实不好回答”。原因很多，污染地风沙大、蒸发量大，污染物被沙尘掩埋以后难以发现；污染倾倒点位于林区深处，距离城区二十多公里，较少污染排查；此外，荒漠地带没有敏感人群等。
当天，南方周末记者在林区采访时，遇到了宋崇仙夫妇，四周只有他们一户人家，最近的要到两三公里外。25 年前，他们从林场退休后，响应政府号召，在当地开荒。此前他们在120 余亩的地方种植了苹果树、桃树，在附近养羊。但美利林区建成后，浇灌水顺着地势淌至果树林，水位过高，将果树“泡”死了。
关于造纸厂排放的污水是否混合黄河水浇灌的问题，赵凤山解释称，这是经过环保部批复的“林纸一体化”项目，污水经处理达标后可以用于浇灌。经过调查，目前不存在黑液与黄河水混合浇灌的情况。
目前14个污染区块已基本完成清挖工作，污染物用白色防渗漏吨袋打包，将转运至中卫工业园区固废专业填埋场进行处置。 （南方周末记者 刘怡仙/图）
志愿者的监督
邵文杰对腾格里沙漠的环保事件很熟悉，细数这些腾格里污染事件，他认为，腾格里沙漠污染能得以曝光、清除，源于背后志愿者数年的坚持和监督。
2011 年，一位腾格里沙漠牧民在路边等了7 个小时，等到北京绿家园志愿者发起的“黄河十年行”队伍。牧民想让更多人看到沙漠深处的化工企业造成的污染，令他们不堪忍受。
此后数年，志愿者一直关注腾格里沙漠的污染问题，促成数次媒体报道，仍未引起足够关注。直至2014 年腾格里沙漠污染事件引起全国热议。邵文杰认为，那个当地的牧民至关重要，“没有这个人，污染就不会被发现”。
这次污染事件中，邵文杰发现，当地野生动物保护志愿者非常活跃。李根山的身份是野生动物保护志愿者，目前他们正在筹备成立“中卫市沙坡头区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筹备中的协会会长拓庆花称，她是普通农民，丈夫和多位志愿者曾是盗猎者，现在他们都是中国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的志愿者，主要做一些反盗猎活动。
李根山也是中国生物多样性保护及绿色发展基金会（以下简称“中国绿发会”）志愿者。他们晚上巡山，谁有空就开谁的车，自掏油费。
邵文杰跟着他们巡山，凌晨时分，他们截停一辆盗猎者的越野四驱车，将盗猎者扭送到森林公安局。荒山中追逃盗猎者的过程极为惊险，邵文杰经历八小时巡护，深感志愿者的不易。
进入12 月，中卫市夜晚气温降至零下10 摄氏度左右，李根山与志愿者们坚持反盗猎巡护，有时每天都去。
2019 年12 月17 日凌晨，李根山在照壁山附近巡护时，发现载重30 吨的罐车正在倒水。“我不知道是什么水”，李根山上前询问，对方立即关上车门离去，刚刚排水的闸口也没关，一路泼洒，直到宁夏三元中泰冶金有限公司的门前。
野保志愿者随手将拍摄的视频上传至“中卫黄羊保护”的微信群，该群有73 人，包括关注生态多样性问题的志愿者、媒体、各地环保公益机构等。
“我们现在形成了松散而紧密的联系。”邵文杰说，他将这条信息编辑后发至微博，第二天就成了新闻头条。随后陆续有媒体到中卫采访。
令邵文杰惊讶的是，微博发出后第一个评论的是中卫市生态环境局的工作人员。该事件经中卫市生态环境局调查属实，已下发整改通知和处罚告知书，拟定处罚30 万元。此后企业主也找到李根山和其他志愿者，一方面告知废水达到了排放标准，同时表示支持李根山他们所做的环保事业。
邵文杰认为，目前环境保护的传播环境发生很大变化，普通人也能通过社交平台，及时地发布污染信息，实现监督，“这是过去所无法比拟的。”
同时，邵文杰感到2015 年新环保法出台以后，全国的环保事业进入全新局面。“空气侠”赵亮也认为2015 年是转折点。他的直观感受是，过去12369 的环保举报热线，举报人信息是暴露的，易遭到人身安全的威胁，但现在被严格保密。
2016 年，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中央生态环境保护督察工作规定》，明确生态环境保护督察实行中央和省、自治区、直辖市两级督察体制。赵亮认为，此后公众参与生态环境监督有了更多的平台，“ 每月底，生态环境部直接开放举报信箱和电话，群众对污染问题的举报监督直达中央。”
但随着生态环境问题逐步得到重视和监督，邵文杰发现污染问题将更隐蔽，更需要专业性。
“能做的事情还有很多。”邵文杰认为环保公益机构可以打开视野，提升专业能力，他们的监督方式更为多样，例如此次的污染曝光后，将持续关注污染物检测报告是否公开、向政府提交建议信等。
“戏剧性”经历
对李根山个人而言，这之后的两周事情越来越多，颇具“戏剧性”。
2019 年11 月24 日，李根山与志愿者巡山时发现持枪盗猎，依据前述的有奖举报通告，志愿者们获得1500 元的线索奖励。
2019 年11 月27 日，中卫市生态环境局组织召开中卫市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等人员座谈会。会上，生态环境局副局长沈军说，“环保公益组织是环境保护工作的先锋队，是污染防治攻坚战场的哨兵，是生态环境质量的守护者。”通过此次事后大排查，他们意识到污染监察手段相对单一，仅依靠生态环境局自身有限的人手，难以监管。
中国绿发会秘书长周晋峰认为，此次中卫市政府应对及时，态度积极，“可能过程有曲折，但总体互动是往好的方向发展。”
但最近，沙坡头区民政局也找到了李根山，认为他成立了非法社会组织，原因是李根山在住处附近挂上了“ 中卫市沙坡头区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的招牌。依照社会团体登记管理条例，未登记注册成立的社会组织挂牌进行活动，就是“ 非法社会组织”。沙坡头区民政局相关负责人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民政局例行检查时发现了问题，希望他主动撤掉这个牌子。
这也是李根山一直苦恼的注册问题。自2018 年以来，他们一直在准备注册资料，目前还差最后一步：聘请野生动物保护专业的人员为专职人员。依据社会团体登记注册管理条例要求，社团应“有与其业务活动相适应的专职工作人员”。
“太难找了。”李根山说学这个专业的人少，他们找到山东兽医学院的一位毕业生，对方无法到中卫上班，只能远程指导。“我们民间的，也没有资金招人。”
目前最新进展是他们已找到这样的专业人员，有望在本月底完成注册。
（应采访对象要求，张林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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