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丁与回不去的故乡

如果真的能穿越时光,回到公元1307年的冬天,在意大利的西北部,卢尼地区(Lunigiana)正大雪纷飞。统治这里的大领主马拉斯庇纳侯爵(Franceschino Malaspina)住在巴尼奥内河谷(Bagnone)。他在山坡上有一座城堡,城堡下是一片山谷,那里有一座小木屋,屋里住着还在流放的但丁。他是到侯爵的宫廷里做客的,差不多已有两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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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stiglione del Terziere 马拉斯庇纳侯爵城堡

这年冬天特别冷。但丁在小屋里走来走去,想让自己暖和一些。壁炉里的柴火都烧完了,但送柴的人今天却没有来。人们都待在家里过圣诞节呢,大概不会有人想起他了吧。但丁有些沮丧。他走到书桌旁,坐了下来,搓了搓手,然后拿起了桌上的一支笔。

这份手稿已经堆起了厚厚的一大摞。

在故事里,他来到了地狱的第六层。接下来,导师维吉尔将带他进入狄斯城,穿过一片凄凉的坟场,再继续向第七层前行。

他刚提起笔,忽然刮来一阵寒风。裂开的窗户缝儿该修理了。随风飘来的还有几片雪花,它们缓缓地落在了手稿旁,仿佛远方家人捎来的问候。

冰莹的雪花渐渐融化,一不小心湿润了他的眼角。

转眼已经五年,时光飞逝啊,他们在佛罗伦萨还好吗?但丁想起妻子和孩子,想起曾一起写诗饮酒的朋友,想起暴风骤雨般的执政生活,想起市中心广场上的流血冲突,甚至想起曾不共戴天的宿敌。

他原以为自己会憎恨他们。可是五年过去了,他辗转奔波于特雷维佐、威尼斯和帕多瓦,也经历过一次次筹谋、挣扎与失败。这时候,再隔着漫长的时光回望家乡,原本的仇人似乎也变得面目和蔼了。如果能回去再看见他们,至少可以微笑着问候一声吧。

他想起五十年前同样遭到放逐的法里纳塔(Farinata)。虽然他们分属两个敌对阵营,但一样都深爱着自己故乡,甚至可以为之不惜生命,更何况是利益纷争。

法里纳塔去世于但丁出生的前一年,然而,这并不妨碍他们在地狱里对话,如果他们可以遇见,法里纳塔会对他说些什么?他又该如何面对呢?但丁想了一想,便提笔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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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与《神曲》

地狱里的法里纳塔依然盛气凌人。他从坟墓中立起身凝视着但丁;他剑拔弩张地说,从祖辈开始,他们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他甚至嘲笑他拥护的阵营曾被自己驱逐出佛罗伦萨。

但丁也毫不示弱地反驳:尽管他们都被驱赶过,但后来也陆续返回了故乡。在地狱里,他还是第一次说得这样铿锵有力。他忽然发现法里纳塔让自己生出不少勇气和自信。

如果不是圭多的父亲忽然出现,他们的论战会一直进行下去。

五年前的但丁曾经那样黑白分明,他想象不到时光有多神奇,不知不觉间,敌人也有变成朋友的那一天。这场激烈的论战奇怪地滋生出了友情,让他不由得想起了圭多,那是他年轻时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他也是个才华横溢的诗人,当年他的诗甚至更胜一筹。然而,如今他还好吗?

圭多的父亲正忧心忡忡地看着但丁,他想知道儿子在家乡的消息。

只是但丁又从何得知呢?他也是一个漂泊在外的人。圭多虽然病重,但他毕竟回到了佛罗伦萨,更何况,他在地狱里还有一位关心他的父亲,眼下正急切地等着他的消息。

这份温暖难免让人妒忌。

但丁有些走神,而老父却误会了他,他伤心地扑倒在地,再也没有出现。

法里纳塔不再和他继续论战了,他们终于像两个朋友一样聊了起来。圭多父亲的出现成为他们之间关系的转折点。

法里纳塔问他,为什么佛罗伦萨人对他的亲族那样残酷无情。但丁回答,因为他参与过那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然后又问,为什么法里纳塔可以预言未来,却不知道眼前发生的事。

因为预言者就像远视眼一样,法里纳塔说,最高主宰给了他们一些预示,如同为他们打开了一扇通往未来的大门。

因此,你可以明白:

未来的大门一旦关闭,

我们的认识也便完全消失。

(黄文捷译)

Hencethou canst understand, that wholly dead

Willbe our knowledge from the moment when

Theportal of the future shall be closed.

(朗费罗译)

法里纳塔说的是预言能力,而但丁想到的却是故乡。

故乡在这一边,是我们出生的地方,未来在那一边,是我们前进的方向。人们总是从故乡出发,走出新手村,摸索着度过黑夜,经历许多曲折的路,甚至要穿过地狱,才能认识和熟悉整个世界,才能最终看见未来。

有时候,打开未来的那扇门,看见的是一座悬崖,但更多时候是一片明媚的阳光。等到再回故乡,便如同重新回到了新手村。那里有人们儿时的幸福与眷恋,然而谁又能永远活在童年?

所以,重要的也许并非能否回到故乡,但丁坐在他的小屋里想着,重要的是不要让未来的那扇门关上。如果无法看见未来,哪怕能回到故乡,他真的会快乐吗?

时光荏苒。再过一万年,人类也许可以穿梭宇宙了。此时回顾曾经,地球也成了一个所有人都回不去的故乡了吧?然而无论能否回去,故乡都深深地烙印在人们心里,是每个人成长的回忆。

于是,但丁走过了狄斯城,也把对故乡的思念都留在了身后。他的脚下是一条小径,通往前方高高的山谷。那里是地狱的第七层。

路途还很遥远,征程依然艰巨,他必须全力以赴。故乡在远方,眷恋很美好,然而不离别又如何能再相聚呢?

他从书桌边站了起来,披上冬衣,打开门,径直走入了风雪之中。壁炉里该添些柴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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