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伊始,环绕北京西站的结界打开,来自不同时间线的乘客纷纷涌入这个时空定点,穿越时间长河,在终点站以另一种形式与亲人相聚。
这是韩国科幻作家金宝英笔下的志怪传奇,这个空间之外的世界有着东方传统文化的雄奇妖异、古朴苍凉。在这里,尧建造的列车以光速飞驰,将乘客送往遥远的未来,一路上的炫目风景,凝聚着他们对过去时光的回忆。
【 “年” 来 的 那 一 日 】
作者 | 金宝英
译者 | 韶光
金宝英,韩国科幻文学界代表作家,电影《雪国列车》剧本顾问。作品主题多样,画风多变,在科幻文学的想象力之外,常常兼具对社会问题的反思。但她笔下绝少辛辣的讽刺,多是通过构建他者视角刻画反转情节,引发读者共鸣,从而产生发人深省的效果。对前人的科幻作品涉猎极广,作品中不乏在前人创意的基础上展开的新故事。
“探亲。”
当我写下出行事由和目的地时,车站变得嘈杂起来。
我朝窗外望去,只见身着红衣的人群如潮水般退去。看样子有年从列车上下来了,这可是极为罕见之事。
无论何时,那家伙都是一派辉煌灿烂的样子。屋宇大的块头,炯炯有神的黄瞳,锋利的牙齿,覆满金色鬃毛的脖颈,一身鳞片的身体。
打瞌睡的僧侣慌忙起身摇晃花灯。那花灯似是混合了狮子与龙的造型,看来甚是滑稽可笑。现而今哪还有会被那玩意儿糊弄过去的年兽?它们早弄清那东西不是此界的怪物了。如今的花灯不是为了吓唬年,而是为了安抚群众。花灯的造型之所以不再阴森可怖,而是变成这种或可笑或可爱的样子,为的也正是这个缘故。
站务员看着我的个人资料,感叹道:“看来您的家人都在终点站了。”
我的视线停在窗外,只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人们也不管年来是不来,依然扛着行李,牵住家人,各自赶路。他们都对即将到来的旅途充满期待。既已按规矩穿了红色衣物,年就没什么可怕的了。想来他们的内衣应该也是一水儿的红色。
“这样说来您的家世不错呢。”
站务员说着,看了看我身上破旧的衣服,又狐疑地歪了歪头,但并没有追问。我的财力如何,何必看我衣着,只看票价就知道了。
“我也在很认真地攒钱,但以我现在的积蓄就连20年后都去不了。其实我也不确定20年后世道就能变好多少。不过不拘去哪儿,也总比待在这儿强嘛。”
翻阅着我的资料,站务员又歪了歪脑袋,“您在982年后买了一坪地。这一坪地是打算做什么用啊?”
我没有回答,卷起资料,径直走进了车站。
我有一个大梦想和一个小梦想。
两个梦想都在终点站。
阴冷的风透过猩红色围脖的缝隙往身体里钻。我朝手心呼呼吹了两口热气,扣紧鲜红的帽子,又正了正背包。车站里那一串串花灯仿佛熟透的柿子,散发着灿烂的光芒。
新来的年茫无头绪,在车站中徘徊。人们如在学校里学的那般,走动时小心翼翼地避开年。车站里弥漫着蛋白质的香气,引得年兽不时翕动鼻子,但每每碰到红光它又惊颤着躲到一边。年的知觉系统能够彼此通感,看见颜色时就会嗅到味道,据说红色散发的是苦味儿。北京西站中的群众皆穿着如血的红衣。其实最好的做法是穿红色内衣,因为内衣不好剥去,年想吞人时,每每会因这层红皮倒吐出来。
四处嗅闻的年突然将我叼了起来。出人意料的突发事态吓坏了众人,人群一下炸了锅。站务员慌忙举起对讲机。
“年兽攻击人类了——不对——这人穿着符合规定啊——近来已经没有这样的事了——”
我被举在高处,居高临下地看着下方。人头攒动的车站仿佛红花盛放的花田。
我并未感到惊恐。因为我知道,它攫住我不是看我好吃,只是闻到了熟悉的气息,我身上有着与它同时代的气息。它对我而言也是熟人。
年瞧着我,眼中露出好奇的神色,似乎是在疑惑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过了半晌,它将我安然放下。人们这才长舒一口气,急匆匆地继续赶路。
春节。
这是年来的日子。每年仅此一天,列车的门会敞开,包括年在内的古代客人会从车上蜂拥而出。
四十年前,北京西侧结界的门首次敞开,年首次出来时曾着实闹了一番。这片区域遭到封闭,方圆百里之外都有军队安营布阵,整座城市皆踏上了避难之路。不过自从知道了年惧怕红色,军队与学者便用红色的铠甲与盾牌将自己武装起来,悄悄潜入这片废墟区域进行调查。
他们很快得知,从门中出来的是古代的妖怪与先祖,而环绕国家的结界是一辆以光速奔行的列车。
据先祖称,这辆列车是在科学最为兴旺的尧舜时代由科学魔法师们制造的。他们消除铁路的摩擦力后,将列车放置其上发动起来。没有了摩擦力的阻碍,列车在持续加速约一年以后达到光速。在以光速运行的列车中,时间是静止的。乘上列车后,外面的世界转瞬就是数十年,于是上车后再下车,人就能到达遥远的未来。
据说建造列车的初衷,是因为尧舜二帝要在未来建立桃源乡。那个时代的历史学家只需进行极微小的干涉,便能操控历史,我们就生活在他们操控过的历史之中。每每说完这些故事,先祖就利用科学魔法倏然消失。
在得知列车门打开时,这个时代的人也可以上车的消息之后,逐渐有人穿着红色衣服潜入管控区域偷偷上车。过了十年管制取消了,又过了十年这里建起了车站。到如今,每年的这个时候人们都蜂拥而至,将车站填得人山人海,其中有人想要移居到其他时代,也有人想迎接从过去前来的祖先。国家开始以接近天文数字的价钱出售车票,但不论票价多高,人们都毫不吝惜地倾尽钱财。
关于列车的传闻纷乱繁多,但没有一样是确定的。有人说贵宾席里坐着尧帝舜帝本尊,也有人说孔子、孟子、墨子这些诸世代的思想家都坐在上面,正去往桃源乡。
有人说这只是一场骗局,他们说从车上下来的先祖都是冒牌货,列车是国家为了控制人口制造的装置,坐上去终会坠落悬崖,或是驶入无法想象的人间地狱,被逼做重体力活儿,劳作至死。
但所有消息都无从确认,坐上列车的人再也不曾下来过。原因也很快水落石出,因为列车的入口与出口设在相反的两侧。从内侧上车的我们会在这趟列车形成的闭合曲线外侧——也就是国境之外下车。
消息传开,人们愈发热烈地涌往车站。即使掉落在自己不想去的时代和地方,也至少能到国境以外去看看。
“涉及到国内外,这也很正常啊。”某次女儿曾这样对我说。
女儿对我的出行很感兴趣,无论我是到某个不知名的寺庙放上一块旧时的雕像,还是去蒙古沙漠中央接待游客,几月之后又毫无留恋地离去,她都乐此不疲地跟着我四处奔波。
“上车再下车,就能到达‘外面’。在外面重新上车再下车,就会回到‘里面’,是这样吧?就像年和先祖们那样。”
“从前还是可能的,但现在每人只能买一次车票了。”
“是谁制定了这样的规则?”
“大概是尧帝吧。”
“尧帝为什么要制定这样的规则呢?”
“如果内外能够沟通,变数就太多了。”
女儿听了这话,默默地凝视起蒙古沙漠的地平线。
“嗯……尧帝利用列车来操控历史。他把特定的人放到特定的时代,支使他们去做这样那样的事,用这种手段来建设桃源乡,是这样吧?”
那孩子觑了我一眼,我假意避开视线。
“父亲不喜欢这样?”
“是的。”我答道。
“为什么呢?”
“因为这不自然。”
这是我的大梦想。
女儿二十五岁时离开了我。
“这个时代毫无希望。”她说着年轻人口中常说的话。“不管去哪儿,总比现在强。我会功成名就、建立基业,在那里等待您的。”
次年妻子也离开了。那是在她进山摔倒,受伤瘫痪之后。她说自己不能在床上躺一辈子,也不愿意一直叫我伺候,她说如果去到未来,医学总会更发达一些吧。
临行前妻子问我,没有她我自己能不能行。
“我会想念你的。”我说。
“我也是。”妻子抱住我,问我会不会去见她。我回答会的,但我会跟所有其他家人一起去见她。妻子似有所感,但没有真正理解我的意思。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至今还在思念那些人。”妻子说道,“他们并不是什么好人啊。”
这是我的小梦想。
列车前站了一个女人。这是我的前辈。我没料到她会亲自出迎,因此略感惊讶。
我将手册递给她,上面记载了我这些日子所行之事。其中不乏一些怪异的任务,譬如在某个荒僻之地喝下冰凉的泉水,或是在某个积雪的山上裸着身子跳舞。我没有学完未来历史学,对于我所行之事将会引发的蝴蝶效应,我并不能彻底通晓原理。但她的样子看起来很是满意。
“你做事一向就很得力。”
“是啊。”
“怎样,想法还是没有改变?”
“是。”
她站在看不见的列车之前,望着车站熙熙攘攘的红衣人群。
“我最终没能凭一己之力建立永远的桃源乡。”尧说道。
“桃源乡只能在某个特定的历史时期维持200年。但对于我那些因洪水失了家园的百姓而言,这也算是一段能够休养生息的短暂时光了。”尧接着说。
“以后的未来我也无法知晓。列车停下时,环绕国家的结界也会解开。到时我所设下的所有变数都会终结。终点站以后的世界,不知会有怎样的混乱等着我们。即便如此你仍要去么?”
“正因如此,我才要去。”我说,“只有这样,我才能离开您的治世,开创我自己的治世啊。”
这是我的大梦想。
尧展颜而笑。
“我以为你所期望的不止如此。”
“我无法知道我的家人会在哪个时代下车。”我接道,“然而到了终点站,他们总该都在了,哪怕只剩遗骸。”
这是我的小梦想。
尧似有所感,但没有真正理解我的意思。
“舜啊,我不太懂。”尧说道,“他们并不是多好的家人啊,你究竟为什么那么思念他们。”
父亲趁我修补房顶之时放了把火,我跳到事先预备好的稻草堆上,拖着断腿回屋,若无其事地与父亲用了餐。继母将我推入井中,我从事先挖好的地穴中爬出来,再次若无其事地做了早饭。弟弟给我下毒时我也用事先备好的血清逃过一死。我一直若无其事地活着,他们也就忘记自己做过的事,跟着活了下来。
一切都是为了生存。
我需要家,需要耕地,需要每日的吃食。他们所拥有的是我的生存必需品,所以我倾尽全力配合他们。我为了生存预备一切,为了生存强颜欢笑,为了生存佯装忘记。
而人们因我的这番作为说我行了孝道,称我仁德兼备。消息传到王的耳朵里,王开始留心于我。闻知突然出现在我家中成为我妻子的女人是王的女儿时,我大吃一惊。尧的果敢我望尘莫及。
尧将我送上帝位之后,就把我的家人送进列车,流放到了最为贫瘠的时代。尧以为这是我的愿望。
但事实并非如此。
“同样是没有意义,您所做的和我所行的并无差别。”我答道,“您这样费力建造的理想国也不能永恒,当那个时代走到尽头,您又要将百姓带往何处呢?”
尧笑了。
“这只是怜悯之心,是我的私心。”
“我也一样。”
“你知道我为什么将你选为继承人?”尧伸出手来,“我们俩很是相像。爱民与战斗无异,家人之间的爱也是一样的。”
我握住她的手,我们将再次坐上同一辆列车。
尧和她的百姓将在她所建立的桃源乡下车。那是尧通过参与国家历史的每一个瞬间所建成的理想国。那里没有犯罪,没有恶人,没有互相憎恶。在那里,不论贫富、少长、贤愚,所有人都能一同幸福地生活。那里是所有人梦中的乐园。
我将离开那里去往终点。
我将去往列车停止,结界消失之时。我将去往内外互通之时。到那时,尧所造的一切变数都将隐没,那是尧的治世终结之时。我的治世将从那里开始。
我将在那里收集家人的遗骸。
我之所以眷恋你们,不是因为我们曾彼此相爱,而是因为我们不曾尽情相爱。我因我所受到的伤害眷恋你们,因我曾给予你们的伤害眷恋你们。我因我们不曾感到幸福的时光眷恋你们,我眷恋我们不曾拥有的幸福。
我们总是在述说明日,追忆昨日,却从不曾活在今日。时间就这样如细沙般从指尖流过了。我眷恋你们,是因我们共度的时光糟烂无比。我眷恋那些原本可以不那么糟烂的时光。我眷恋那些已经永远失落了的机会。
我将在那里找寻你们。我将收集你们散落在光阴各处的骸骨,我将在我备下的小小土地上洒下家人的遗骸。我们的骨灰将在那里永远交融。
后记:在2018年的第一天,也就是我写完这个故事的三天后,我的母亲离开了这个世界,只有我陪在她身边。当然,我的母亲与舜的父母截然不同,但感谢“科幻春晚”,让我能以小说的形式悼念母亲。
FIN.
关键词: #时间旅行# #闭合曲线外侧# #与亲人团聚# #终点站#
什么是“科幻春晚”?
2018年,《不存在日报》举办第三届“科幻春晚”,邀请国内外21位顶尖科幻创作者,以“春节将近,北京西站”为主题,汇聚各自的时间线,创作5000字左右的科幻小说或条漫,为科幻迷呈现21个或熟悉或陌生的世界。同时在@不存在新闻 微博上展开话题讨论,设置转发抽奖。腊月二十至正月初十(2月5日-25日)每天上午,为各位科幻迷奉上春节假期的科幻盛宴。
本届“科幻春晚”合作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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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期回顾:《开往西站的特别列车》作者:慕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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