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劳福德的声与色

(2011.10.3)

新学期换了宿舍,环境怡人。夜里静得出奇,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虫子被窝里的悄悄话。凌晨两点起夜,万籁皆寂,似与世界隔离,尿声清脆空灵。站在走廊里发呆,上学期深夜的歌声酒声笑声叫床声隐约在耳畔。我突然有点怀念那迷醉的空气和手舞足蹈时歌时泣的醉汉们。当然,更怀念那凌晨两点的走廊里大腿飘香的日子。

这个让我怀念的地方叫Crawford Hall,中文唤作“克劳福德楼”,大概是以某个知名校友命名的吧。克劳福德在我们学校声名远播,脏乱吵一样不缺。加上这是全校最大的宿舍楼,各路江湖侠客世外高人周末在此集合,给软塌塌的校园喂上一粒伟哥。我在学期开始的时候被调到克劳福德,心性纯洁,滴酒不沾,好像一片白里透黄的洋芋被扔进一锅滚着的红油里。

先说克劳福德的声。星期五星期六的晚上,克劳福德精神勃发,双目喷火。几十个房间里的几十个重低音音箱同时扯开喉咙,整个楼顿时“咚咚”有了心跳。克劳福德活了。去他妈的作业吧,他砰然有力的心跳把夜的狂乱之血泵似地输送到每个来人的动脉里。从走廊一头走到另一头,耳膜已经发出哀号。随便走进一间屋子,则感到全身骨架震动,血管里传来“咕嘟”的冒泡声,心脏踏上了鼓点卯足了劲地“砰砰跳,和重低音融为一体。你扯开嗓子喊吧,距离你十厘米的人根本什么也听不到。大概过一个小时左右,低音炮们觉得再这么吼下去整个克劳福德会变成聋子,歇着去了。各种舞曲、歌曲取而代之,不问歌手,只求节奏快,带劲儿。站在走廊的中央,十几首歌一股脑灌进耳朵,眼冒金星,毛发倒立。克劳福德长出十个嗓子,各唱各的,可一点不串调,像是非要把黑夜唱成白昼。屋里的洋哥鬼妹们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克劳福德是一片声音的海洋,怒浪滔天,不知疲倦。待到狂乱稍息,克劳福德夜深人不静,各个房间门窗紧闭,接下来的派对不再公开(当然公开的也有),一般只有两个人参加(当然多的也有)。喘息和呻吟中间或夹着一阵沉默。暴风骤雨也有。声音的纹理,材质隔了房门渗出来。我身形猥琐地在走廊里踱步,有置身王小波小说里的感觉。可不是么,这也是我的黄金时代。等到云散雨停人归去,克劳福德累了,在星光万丈的夜里昏昏睡去。

再说克劳福德的色。如前所述,克劳福德周中是宿舍,周末是夜总会,夜总会里大腿飘香。四个月的时间里我做了比较细致的观察,总结出一些心得。概而言之,来克劳福德参加派对的女孩儿,大多脸蛋平庸,包裹在呛人的香阵里,里外里吐露着一股俗气。这是一句废话,在物质汹涌人多气躁如天朝美帝者,这是无可挽回的事实。且从这废话的两头说起。

在这一头,有些女孩儿二十岁的身躯上披着四十(甚至五十)岁的肉袄,值得庆幸的是还没有到完全皮松肉懈的地步。她们穿着一身肉,“呼噜噜”地晃过我身旁,有麦当劳双层芝士堡的味道。从背后看去,胳肢窝近旁被衣服勒出来的“边角料”尴尬地探出脑袋,和它们的主人一样摇晃着,诉说穿衣的辛劳。屁股和大腿接壤的地方显出些许横条,是为横肉。这一头稍往上,女孩儿们脱掉肉袄,但仍生得茁壮,使我想起爱荷华大牧场上扎着白头巾系着白围裙的劳动妇女。她们四肢粗壮但十分紧实,阔臀宽肩,胸部发达,胳膊上的毛细长浓密,大臂上撒着雀斑,但雀斑往往超出合理范围,让人觉得不再可爱。这一头的两种女孩儿在体积重量上占了优势,身材姿色上自然要逊色不少。

在另一头,有些女孩儿二十岁的肌肤上显出四十岁的颜色和纹理。每天三点睡觉加上白人的自卑心理不晒成烤乳猪不算完,有这样的结果并不让人吃惊。这些女孩儿身材尚可,曲线好歹可辨,但有时候光记得瘦胳膊忘了瘦腿,有时候又光顾着化妆忘了照镜子看看自己像不像鬼。这一头稍往下,女孩儿们令人欣慰地学会了基本的穿衣梳妆技巧,并较好地解决了烤乳猪的火候问题,令人看上去开始有舒服的感觉。怎奈稍一走动便前功尽弃,长堤溃于蚁穴。外八字豪迈有余优雅不足,耸肩驼背活像我小学时遭遇的地头混混。再一谈吐,彻底露馅。声如翼德者有之,大惊小怪手舞足蹈者有之,用shit作主谓宾定状补者亦有之(我妈常说我满口喷粪,我觉得她有必要和这些女孩儿们交流一番)。

好在希望并未完全破灭。也许十个也许五十个女孩儿里,总有一个亭亭玉立在肉袄和烤乳猪之间,像满屋子的炸鸡牛排味道里飘来的一缕茶香。她眉目清秀,鼻梁挺拔但丝毫没有长到天上去的趋势,温凉的眼光把距离设定的毫厘不差,似邀还拒。她腰肢纤细,轻盈若舞,皮肤白皙的雀斑不敢靠近,颈上的一颗黑痣却是点睛之笔。胸部自信地挺立,像一句精当简洁的话,大一点便是冗杂的赘述,小一点便是怯懦的私语。屁股小而圆,给腿以上的部分完美地收个尾。那腿呢,修长光洁,迈着从容小巧的步子,像是不做声的邀请。她吐息若兰,微微笑时,唇红齿白,配上一抹淡蓝的眼影,送你一晕美利坚的诱惑。待我打定主意上前,她已消失在走廊尽头,凌晨两点的空间里只有一个眼神的残影上下翻飞,蝴蝶一般,让我魂梦系之。

学期结束,我走出克劳福德的走廊时仍然心性纯洁,滴酒不沾。日与夜的轮转交换不曾停歇,克劳福德的声与色,夹着迷醉和混乱,在夜空下的山风里起伏飘荡,用它并不诗意的语言为青春写下一首情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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