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不过的,是宿命——读张悦然《茧》

        李佳栖推开窗,对着夜空点燃一支烟。刚刚涂好的唇膏在烟嘴儿留下一圈儿红色,她盯着那圈儿红印儿,酒醉让她的视线有些模糊,恍然又想起汪露寒当年涂上唇膏穿上呢子大衣出去买馄饨的样子。

         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她还那么年轻,然而她在自己为自己虚拟的记忆中已经经历了五十年,八十年,甚至一百年。她在追随着父亲的道路上披荆斩棘,过关斩将,一生一生地轮回,一次轮回只遇到一个人,得到关于父亲的只言片语,像散落的拼图块,捡起来,一片一片地拼出父亲的形状,然后进入下一次轮回。

        执着地,不知疲倦地,一世一世地,一世一世地追寻。

        好像儿时未能满足的愿望,长大之后会变成夙愿,日积月累的渴望生长出根,深深地扎根于骨髓,长出蔓延的藤蔓,包裹住整个身躯,散发出浓烈而庞大的孤独气息,而生长出来的花,叫做宿命。

        李佳栖的人生注定是一个悲剧。在她骨子里的放浪形骸——来自于她父亲的血液,也来自于她对父亲的追随,与她的伶俐融合,注定了她永远只会追随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你说,这不是贪得无厌,是什么。

        我讨厌李佳栖,讨厌她继承了她母亲的貌美,讨厌她继承了她父亲的才华。她一定有着又大又亮的眸子,注视着你的时候眼神会带出点儿荒凉和颓废的神情;她一定会读诗,哦,读她自己写的诗,男人觉得可爱,女人觉得可笑。她一定反复练习过抽烟的姿态,观察自己的手指是夹住细烟更优雅还是夹住一般的香烟更显得修长,她一定怀着期待的眼神凝神注视着一个一个男人们,听他们讲生命中与父亲交叠岁月中的几个瞬间,然后在黑暗中开出一朵花来。

        然而她那么悲剧。小时候,父亲不爱她,母亲的爱她又不屑一顾,长大后,远离了自己的家人,也丢失了最愿意包容自己的爱人。除了她父亲,她好像从没爱过谁,也从没被谁真正爱过,像一只在笼子里的仓鼠,不断往前跑,却永远都在原地,睁着圆滚滚的大眼睛,一脸无知和迷茫。

       书中,沛萱说,我爷爷曾经告诉我,他其实是一个最随波逐流的人,求学就好好读书,学医就悉心看病,该入伍的时候入伍,该入党的时候入党。他只是踩对了步伐,时代更迭太频密,一不留神就会踩空,坠入深渊。因此,沛萱觉得爷爷是没有野心的,然而实际上,越是随波逐流的就越是有野心,随波逐流其实是最难的,如同情报工作者耐心地调试无线电,要有多么灵敏的耳朵和平静的心,才能把自己和这个时代调到同一个频率上。而那些看起来有野心的人,多半是报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最后落得颠沛流离的下场——如同李佳栖,如同汪露寒。

        我时常会想,如果汪露寒没有在多年之后遇到李牧原,她该是怎样的结局。她本该是幸运的,家庭幸福美满,父亲突然去世的时候,也格外地坚强隐忍。她嫁给了绅士的丈夫,随着丈夫去了非洲,去了法国,照片上安详的笑着,丝毫没有不幸的影子。也许,她应该会一直这样带着优雅迷人的笑容继续下去,度过一年又一年,在轰隆轰隆的列车上去往一个一个知名或者不知名的国度,忘却所有痛苦地笑着。然而李牧原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了,就像,就像伊甸园里的那颗苹果——也许,更像那条蛇,吐着魅惑的信子,眼睛放着光彩,诱她吃掉那只象征宿命的果子,拽着她一起坠入命运的漩涡。

        有的时候,人生真是不忍回看。当汪露寒在北京破旧昏暗的胡同里,照顾着疯癫的母亲,将烟灰缸朝着李牧原的方向狠狠砸过去的时候,她会不会想起当年的丈夫,他现在成了外交大使,身边的妻子带着珍珠项链,幸福静谧地微笑。她会不会有一些后悔,会不会感叹,人们常说的不应该和最爱的那个人结婚其实是对的,她真的已经厌倦了无休无止的争吵和失望,没有力气再去面对现实,心中不再抱有真实的期待。

        三代人,整整三代人的爱恨离愁,我就从一本书中,窥到了许许多多人的一生。宿命像茧一样紧紧束缚着他们,他们挣扎、扭动,却无从逃脱。包裹他们的茧丝,是从前绵延至今的爱和仇恨,是扭曲和压抑的情感,是无法得到救赎的原罪。

        然而张悦然给了我一个康复病例般的结局。白皑皑的大雪过后,空气中传来面条和黄瓜细丝的清香,犯罪者的后代和受害者的后代在大雪中相见,流传三代人的恩怨随着死亡的到来而被大雪所覆盖,一切都开始变得安静起来,好像他们拼命逃离的那十余年从未存在,他们一直在这里,有快乐、有悲伤地成长着,像朝夕相伴的邻居一样,开了门就能头碰头的亲密。

       从未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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