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不写苏轼?
这个问题,曾困扰了我许久。
写吧?毕竟有太多珠玉在前。我如果聪明,就应该像李白那样,高姿态地宣称“眼前有人道不得,谁谁已写在前头”。不然此时抛砖,只怕不仅会恶心了别人,还会砸了自己的脚。
但最终我还是决定写一写,因为对偶像的热情,让我多少有些“爱令智昏”。袁枚说“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苔花虽小,星星点点,也可像牡丹一样有自己的风致。而渺小如我,在对他的热爱上,比那些名家也并不逊分毫。
那么写什么呢?看看我自己,就有了主意,先写一写我们这些粉丝吧,我们这些坡草真的是“更行更远还生”,“代代无穷已”。
说起粉丝追星来,古人真的是比今人更登峰造极。掷果盈车,看杀卫玠,讲的就都是古代粉丝的故事。向美男子潘岳的车里丢水果,竟然把车都装满了;挤得水泄不通,把卫玠看得一命呜呼。这些粉丝的追星之势,真是岂一个“狂”字了得?
除了上面的这种颜值控,其实更多的古代粉丝还是注重内在,为偶像的才学所倾倒。只是他们不会像现在的人,自称是谁谁门下走狗那样直白,他们的追星段位要更高,让人更眼花缭乱。
譬如说中唐诗人张籍,他就是杜甫的铁粉,铁到什么程度呢?据冯贽《云仙杂记》中记载:
张籍取杜甫诗一帙,焚取灰烬,辅以膏蜜频饮之,曰:“令吾肝肠从此改易。”
张籍常常会把杜甫的诗烧成灰,然后佐以蜂蜜,自制杜诗甜饮,时时喝上几杯,他坚信这样的饮品喝多了,自己也就有了杜甫的肝肠。
像张籍这样的追星,虽然迷信,但还算是风雅。而有一些粉丝的追星则堪称狂野,譬如白居易的著名粉丝葛清,段成式在《酉阳杂俎》中就记载了他这样的故事:
荆州街子葛清,勇,自颈已下,遍扎白居易诗。段成式尝与荆客陈至,呼观之,令其自解,背上亦能暗记。反手指其劄处,至“不是花中偏爱菊”,则有一人持杯临菊丛。“黄夹缬窠寒有叶”,则持一树,树上挂缬,缬窠胜绝细。凡扎三十余首,体无完肤,陈至呼为白舍人行诗图也。
荆州市井中人葛清,很勇敢,从脖子往下,全都刺满了白居易的诗。段成式曾与客居荆州的陈至一起,叫葛清来,观看他的文身。让他自己解释那些图案的意思,想不到他竟连后背上的也能牢记不误,背过手去能一一指出图案表达的诗意。问到“不是花中偏爱菊”在哪里,他便指到一人端着酒杯站在菊丛旁的图。又问道“黄夹缬窠寒有叶”在哪里,他就指向一棵树,那树上挂着印有花纹的织锦,锦上的花纹十分细密精致。数一数一共有三十多首诗意的图案,真是刺得体无完肤了。陈至忍不住就笑称葛清是白舍人行走的诗图。
这就已经有些行为艺术的样子了,能爱到这种“勇敢”程度的,就只能说是狂热分子了。
而我们坡草,苏轼的粉丝却同他们不一样,我们对苏轼的热爱,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虽不狂热,却一往而情深。
说起他的粉丝,首推应该是北宋仁宗,神宗,哲宗三代皇帝。
《宋史》中记载,仁宗皇帝当年读了苏氏兄弟的策论,回宫来兴奋地对曹皇后说:“朕今日为子孙得两宰相矣。”后来苏轼遭人构陷,身陷“乌台诗案”,多亏已成为太皇太后的曹皇后,向神宗皇帝陈情,苏轼才命不至死。
而神宗皇帝尤其爱读苏轼的文章,以至宫中的内侍只要见到皇帝把卷,忘记了吃饭,就知道皇上这是读苏轼的文章已经出了神。
后来的哲宗对苏轼也格外优待。宋人王巩在《随手杂录》中记载,苏轼在杭州的时候,有内侍奉命到杭州办事,哲宗皇帝还会让他给苏轼带上一包贡茶。
口无遮拦,一派天真的苏轼,在党争的漩涡中虽屡遭贬谪却能全身而退,应当同皇帝的这种爱重有直接关系。
除了皇帝,士大夫阶层也是竞相诵读苏轼的诗文。粉丝欧阳修在给梅尧臣的信中曾情不自禁地赞叹:“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作为文坛领袖,读苏轼的文章读得酣畅淋漓,他竟然快乐地像个孩子。
帝王将相如此,平民百姓也是这样。元符三年,六十四岁的苏轼遇赦从海南北还,走到庾岭,在一小村店里稍作休息。店里的老翁知道眼前的人就是苏轼的时候,不仅激动万分,上前深深一揖说:“我听说害你的人想尽了千方百计,而你却还能从岭南回来,可见是上苍有眼,保佑善人啊!”
这件事后来就记在他的《赠岭上老人》一诗里,诗云:
鹤骨霜髯心已灰,青松合抱手亲栽。
问翁大庾岭头住,曾见南迁几个回?
在这样荒僻偏远的地方,一位年迈的老翁,亲手种植的松树都已合抱,自然饱经世事沧桑,已经看淡了一切。当知道眼前的人就是苏大学士,却不禁为他能遇赦北还而激动。这当真是应了那句唐诗,“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苏轼就是这样一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妙人,甚至他的服饰、食谱也同他的文章一样,受到人们的广泛追捧。
洪迈《夷坚志》中记载,元祐年间士大夫喜欢以达官贵人之名做灯谜。当中就有这样的一则:
人人皆戴子瞻帽,君实新来转一官,
门状送还王介甫,潞公身上不曾寒。
它们的谜底分别是仲长统、司马迁、谢安石、温彦博。而仲长统谐音即“中长筒”也,也就是苏轼自己发明的子瞻帽的样子。从其中“人人都戴子瞻帽”一句,我们就可以看出,苏轼在当时已经成了时尚的风向标。
他的弟子李廌《师友谈录》中的几句话也可以印证这一点。
士大夫近年效东坡桶高檐短帽,名帽曰‘子瞻样’。廌因言之。公笑曰:‘近扈从燕醴泉,观优人以相与自夸文章为戏者。一优丁仙现者曰:吾之文章,汝辈不可及也。众优曰: 何也?曰:汝不见吾头上子瞻乎?’上为解颜,顾公久之。“
近年士大夫大都效仿苏轼,头戴子瞻帽,李廌有一次和苏轼谈起这件事。苏轼就笑着说他曾跟随哲宗皇帝去看戏,台上的角色争相说自己有文才。这时,名优丁仙现说:“我的文章,你们谁都比不了。”众人问为何,他骄傲指着自己头上的帽子说“你们看不见我头上的子瞻样吗”。哲宗皇帝听了不由莞尔,禁不住看了苏轼好几眼。
由此可见苏轼的影响。说他是全民偶像一点也不为过。爱戴他的不单单是大宋的百姓,他的大名甚至远播到高丽,大辽。苏辙在出使辽国的时候,就亲身感受到了自家兄长的魅力,在给苏轼的诗里他这样感慨:
谁将家集过幽都,逢见胡人问大苏。莫把文章动蛮貊,恐妨谈笑卧江湖。
在苏辙出使前,苏轼曾写诗叮嘱弟弟要收敛锋芒,“莫道中朝第一人”,以免节外生枝。但苏辙一踏上辽国的土地,就看到国内刚刚印发的苏轼的《眉山集》,在契丹的中都幽州已经盗印泛滥。而接待他的辽国官员也知道,他这位大宋使臣是大苏学士的弟弟小苏学士,都纷纷问他打听苏轼的近况。
在为兄长自豪之余,他竟隐隐也有些担心,怕苏轼的文章挑动了胡人的野心,从而打扰了兄弟俩笑卧江湖的雅兴。
苏轼才名远播,就是这个样子。无论大宋朝野,还是异域他乡,大苏的声名已如日月,人人皆可仰见。
我常想,苏轼的粉丝爱苏轼,爱则爱矣,却很少听到有如张籍那样迷信,葛清那样癫狂的,人们爱他爱得光明爽朗,虽然“热”,却不“迷”不“狂”。
究其原因就恍然,爱他的坡草们天性大都和自己的偶像相合,骨子里自有一份爽朗洒脱。有这样的爽朗洒脱的性情打底子,那样疯狂而执迷的事自然就不是坡草们的作为。坡草爱他,都爱的光明坦荡,一往情深。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诗的作者李之仪就是苏轼的铁粉一枚,苏轼于他亦师亦友,两人相交,莫逆于心。当年苏轼远放定州,他竟毅然举家相随。
在定州,两家人交往甚密,他与苏轼朝夕唱酬,理讼断案,相处甚欢。
李之仪的妻子胡文柔,也是位颇有识见的奇女子,在他给妻子的墓志铭中,他评价她“性高严,喜风节”。大家闺秀的她通习五经,熟谙《史记》,研读佛书,创作诗词,都颇有章法,尤其精于算术。
在算术方面,胡文柔的造诣就连沈括也推崇备至,有了难题沈括就通过李之仪就教于她,每次都大有裨益,以至他不能不感叹,胡文柔如果是个男子就好了,这样两个人就可以成为好朋友,一起切磋学问了。
虽然沈括推重她,她却鄙薄沈括的为人,对苏轼却是敬爱有加。苏轼到李家做客,胡文柔每次都躲在屏风后听他与丈夫聊天,有一次听到苏轼处理一项急务,待苏轼告辞后,她叹惜说:
我尝谓苏子瞻未能脱书生谈士空文游说之蔽,今见其所临不苟,信一代豪杰也!
我曾经认为苏轼一介书生,未必能脱掉空谈游说的弊病,现在看他处事如此果断,见识非凡,真的是一代豪杰啊!
以后李之仪每到苏轼府上办公,胡文柔都要叮咛:“子瞻名重一时,读其书,使人有杀身成仁之志。君其善同之邂逅。”
她从不曾因为苏轼的落难就让丈夫同苏轼疏离,反而鼓励他一定要好好地同苏轼往来。
而她自己也常到苏府走动,后来和王朝云成为知己,苏轼对她也极其爱重,嘱托家人要于她亲厚。并送她一号,曰“法喜善人”。
绍圣元年四月,苏轼一月之内接到三通贬谪之令,最后被贬至岭南惠州。临行前,胡文柔亲手为他缝制衣裳,并感慨道:“我一女人,得此等人知,我复何憾?”
后来流放岭南的苏轼,与李之仪书信不断,在信中他多次提及胡文柔,希望李之仪“酌酒与妇饮”,祝愿他们夫妇二人幸福美满。
古时能以自己姓名传世的女子,少而又少,而胡文柔却能做到这一点,除了才学,更与她的识见心胸有关。而不拘礼法,超脱世俗的这份高谊,也只能发生在有侠士风范的她和洒脱豪迈的苏轼之间。想来这份磊落光明的友谊,于四处颠沛流离的苏轼,也是不可多得的温暖。
也感谢坦荡磊落的君子李之仪,后来将这段传奇的交往,记在了自己的《姑溪集》里。我们才可以在千年之后,见识苏粉的本色。那就是纯洁,光明,正大。
最后我要写的这个粉丝,名叫巢谷,他的追星事迹都曾出现在二苏的文字里。
绍圣初,予以罪谪居筠州,自筠徙雷, 自雷徙循。子兄子瞻亦自惠再徙昌化,士大夫皆讳与子兄弟游,平生亲友无复相闻者。谷独慨然自眉山诵言,欲徒步访吾兄弟。闻者皆笑其狂。元符二年春正月, 自梅州遗子书曰:“我万里步行见公,不自意全,今至梅矣,不旬日必见,死无恨矣。”予惊喜曰:“此非今世人,古之人也。”既见,握手相泣, 已而道平生,逾月不厌。时谷年七十有三矣,瘦瘠多病,非复昔日元修也。将复见子瞻于海南,子愍其老且病,止之曰:“君意则善,然自此至儋数千里,复当渡海,非老人事也。”谷曰:“我自视未即死也,公无止我。”留之不可,阅其橐中,无数十钱,子方乏困,亦强资遣之。船行至新会,有蛮隶窃其橐装以逃,获于新州,谷从之至新,遂病死。子闻,哭之失声,恨其不用吾言,然亦奇其不用吾言而行其志也。
这是苏辙所做《巢谷传》中的一段文字,它记录了巢谷一段荡气回肠的追星故事。
巢谷字元修,是苏氏兄弟的老乡。在苏轼兄弟春风得意之时,与二人并无来往。但当两人“不肯随人”阿附党争,不见容于当时,而被一贬再贬的时候,他却在四川眉山公开宣扬,要徒步远赴岭南,于苏氏兄弟言欢。要知道此时的苏氏兄弟,士大夫多避之不及,即使是平生亲友也不复相闻。他此时之举真的是逆风而行。
苏轼的粉丝中,有在苏轼难时千里为他送家信的,这已属不易。而以万里之遥,全凭步行,要见苏轼一面,这就真的是更难想象了,所以“闻者皆笑其狂”。
但于兄弟二人而言,人生黑暗的日子里,这种道义的支持,真的是冬日暖阳,无限温暖。所以苏辙忍不住感叹:此非今之人,古之人也!
世态炎凉,也只有古代的高尚正直之人才有这样的节义吧?
数年时间,巢谷老人一直追随苏轼兄弟的脚步,终于在循州得见苏辙。见面的一刻,两人都热泪纵横。相处月余,却从不厌烦。
后来老人执意再赴海南,与子瞻相见。只是七十三岁的他已不是昔日的热血少年,瘦瘠多病。到海南,尚有数千里的路程,且要远涉重洋,只怕他身体难以承受。所以苏辙竭力劝说老人,但巢谷意志坚决,不可动摇,苏辙只好为他打点行囊,送他上路。
诚如苏辙担心的那样,后来路途多舛,老人竟死在路上,消息传来,苏轼苏辙都痛断肝肠。
天意从不怜幽草,人间始终重晚晴。他竟如夕阳,在黄昏,散作满天的霞绮。
这就是苏轼的粉丝!
我愿意捍卫你的气节,以我的热血!
我愿意宣扬你的高风,以我的豪情!
我愿意伸张你的正义,以我的生命!
当王安石目送着苏轼的背影远去,由衷地叹惜:不知更几百年才出如此人物!
我们坡草可以自豪地说,看,这就是我们的偶像,君子和而不同,他的魅力甚至能征服他的敌人。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有多少人是“尔曹身随名俱灭”,而你却“不废江河万古流”。
爱你的人无论是属于那个阶层,也无论是什么朝代,只要诵读起你的文字,就可以感受到清风徐来,月色空明。
我们是真的为你骄傲,而时光也将铭刻我们的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