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庐(整理版全文)

 作者注:此为半年前的《雪庐》大坑全文,今日终于填上。且为修改过的版本。原先连载过的章节,将会一一撤回。

 一

 地元历四二一年十一月,中土采薇谷。

 初冬刚过,采薇谷已被积雪覆上了白白一层。终年沉寂的山谷中此刻更为静谧,只是偶尔有觅食的黄鸟扑棱棱地在雪地轻啄。

 然而这种静谧终要被不速之客打破。清一色身着玄色甲胄的士兵组成了一支百十人的小队,他们正向着山谷间进军。队首的长竿上悬挂有一幅深红嵌着金边的飞鹰旗帜,旗上绣成的苍鹰正随着猎猎的山风振翅如飞。

 玄色甲胄的队伍在白茫茫的雪地穿行,便好像是一张无尘的生宣被骤然洇上了浓墨。而他们行在雪中动静却极小,明显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正规皇室禁卫。

 “大人,此地距雪庐不过三百步的距离了,就地扎营么?”队首掌旗的军官向着身后回头。

 “莫要妄动。”被称为大人的那人头戴铁盔脸着铁面看不见容貌。此刻他向后微微扬手,刻意压低了声音,“听。”

 士兵们这才注意到被白雪覆盖的寂静山谷间竟好像有人在弹琴。琴声细微且缥缈,不知从何处而起。琴曲借着山风才得以向着四处飘散,可这曲子又实在太过轻灵,似乎随时会被风力扯碎。

 琴声几不可闻,却又捻如一线般柔韧。就好像是有人脚着木屐,踏雪而行才有的细碎绵密。曲调偶尔会借着风势略略高扬,而后又缓缓收束,便是那双木屐在月下深赴雪原,再不回头。

 分明只是千言絮絮般的琴声,里面竟隐然含有几分洞箫般说不清道不明的幽咽长息。

 冷寂且飘忽不定的琴声令人联想到魂灵的空洞深邃。有的士兵明显受了影响,百人队里腾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那位铁面头领冷冷扫了队伍一眼:

 “鹰弩营准备,箭上弦,人待命。动作务必要轻要快,雪庐里弹琴的那位……可不好对付。”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却明显有镇定军心的作用。一阵细微的声响过后,五十支劲弩在瞬间完成了填箭,同时弩弦半张。色调沉郁的弓弩前端凝聚有一点星芒般的寒意,齐齐指向了谷间二百步开外的那栋竹屋轮廓。这些星芒无疑是可以在数百步外瞬间取人性命的寒铁箭镞。这支百人队中竟有一半都是以弩弓作为武器的兵士,而这些兵士眼中无一不透着如鹰瞳般的锐利。

 弩队最前,身形如豹般半蹲的那个小队长名叫沈柘。他是曾在己军溃败之际忽然跃上马首,一箭贯穿敌将脑门从而扭转战局的狠戾角色。凶光与寒意在他细长的双眼中相伴深居,势必已将那座被称为“雪庐”的竹屋凝成了一箭必中的靶心。

 那位大人满意地点头,而后他又转向那位掌旗军官:“祁非,取我的剑。”

 祁非应声,同时将鹰旗插到地上,迅速取了那位大人的佩剑并半跪着以双手奉上。那柄剑似乎已经很旧了,原先以荩草染黄的剑鞘,因为长期的使用已微微掉色发白。雕有龙首的剑柄上,所缠的布条也早已磨损,那位大人的手掌痕迹在上面清晰可见。

 那位大人接过剑来,以剑柄击打掌心:“祁非,你跟着我有多少时日了?”

 “回大人,两年……零四个月了。”祁非神色恭谨。

 “啊,两年多了,你可还记得刚从军时我告诉过你们的誓言?”

 祁非的神色转为肃穆,一字一顿:“记得。大人亲口告诉过我们,军人一职,不求贪生,若是靖难,为国而已。”

 “若是靖难,为国而已……”那位大人口中喃喃,“正是如此。可我苏璟从军十四余载,尚未有机会亲身践行这句话啊。”他说到最后,竟是长长一声叹息。

 祁非一震,正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苏璟已将玄色的甲胄缓缓褪下:先是铁盔和面甲,而后是外甲和胸甲,最后是胫甲。他的全副铁甲落在雪地上,一阵积雪伴着沉重的音色扬起。

 面甲卸下,终于得见苏璟的容貌。他已经不再年轻了,风霜在他眉眼间刻下了无数细痕。这个中年人的脸庞颇为英俊,细看竟有着青年人才有的隽秀。祁非不经意间看到了他的眼睛——那里面全然没有一个中年军官该有的热血澎湃,反而淡漠如海外仙山。

 而苏璟玄色的甲胄下竟是一袭书生般的月白长袍。当他整理完毕,又随手从怀中取出了一张颇具古意的头巾束起了长发,最后将那柄长剑佩在了腰间。这时的他已完全从一位刀口舔血的军官变成了一个全身透着雅致的佩剑文士。

 “大人,您这是……”祁非疑惑,其他士兵的眼中也透着惊讶。全队上下,唯有沈柘脸上始终挂着阴冷的笑,目光半寸未移。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么?原地待命不要妄动。”苏璟语气淡淡,他于雪地中身着素白布袍,竟不觉得冷,“记住了,雪庐中我的命令一下,全弩齐发,纵然是我在敌人身侧,也不要皱一下眉头!”

 祁非连忙跪了下去:“是!”

 “我还是不放心……因为你们不了解她的可怕。毕竟以我们的力量……”苏璟幽幽地叹了一句。

  “可皇命难违,我们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早已没有了回头的路!”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走向了那栋竹屋。

  祁非似乎尚沉浸在当年的誓言中。他清晰地记得那年在帝都的阅兵广场上,那时他还是个死了都不会有人在意的小兵,可苏璟却曾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以后就是一起上战场的同仁了,军中若是有需要帮忙的,尽可找我。

 祁非同时也十分疑惑,就算是去雪庐一探深浅,也用不着领军之将亲自去以身犯险吧?可最后他也只能呆呆地望着苏璟的最后一角白袍逐渐与山间白雪融为一体。

 当祁非缓过神来的时候,他才发现山谷间早已重归寂静,古琴声似与苏璟一起化在了雪中,竟连山风都在此刻消失。琴声与山风同时止息间,黄鸟抖羽振翅而起。生脆的鸟鸣划过雪谷,山路上只有苏璟的足痕淡淡。

 二

   苏璟在竹屋的一侧抽了抽鼻子,那是沉香甜润的香气从半撑开的竹窗前溢了出来。浓郁的香气令他回忆起了从军前的那段温存时光。

 “雪寒深重,大人身服单袍,不妨来陋舍一叙?妾身自当为您斟上数杯温酒,也好暖暖身子。”窗内是女人柔媚的声音,语调中透着点点慵懒。

  “大人?”苏璟哑然,“没想到我这副打扮,你竟还称我为大人?”

   “文士装束又如何?苏大人您还是难掩从军中带来的杀伐之气。”那女子似乎是伸了个懒腰,“这里仅仅是小女子的居所,而并非是你纵横征战的沙场。苏大人今日怀抱杀气来此,不禁令妾身好生汗颜。”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今日苏某身服白袍,只不过是以故衣见故人。”苏璟一笑,施施然踏入竹屋。

 被称为雪庐的竹屋深处雪谷且竹窗半开,跨进玄关的苏璟惊讶于其中竟似有融融的暖意流淌。竹屋内的沉香似乎已烧了好一阵子,浓郁的香气在屋内充盈停驻。

 他环视竹屋四周,玄关侧对着的屋子应该是个厨房,里面的厨具一应俱全,并被逐一码放整齐。厨房旁似是一间女性卧房,里面的家具多是以青竹制成,陈设自然而古雅,一尘不染。那些女性服饰被巧妙地隐藏在一幅珠帘后,依稀可见服饰的影子以及垂下的袖摆、流苏,不禁令人微微浮想联翩。苏璟不便多看,便把目光投向前厅。

  苏璟目之所及,前厅的女人正气定神闲地坐在一张琴桌前。她的后背挺直,一袭黑色纱裙在身,便静雅如一只黑猫。女人面前棕黑色的古琴因为常年的不断抚触而凝着一层琥珀般的暖光。除此之外只有旁边燃着沉香的香炉袅袅。

 苏璟在女人面前盘膝坐下,面前早有温好的佳酿用竹质酒杯盛着。他把长剑横在琴桌上,看起来倒像是久居军旅的征人归家一般。此时他们之间隔着一张竹质琴桌。

 “静弦,你还是风姿一如当年。”苏璟端起竹杯:“而我已经老啦。”

 女人白玉般的手指缓缓扫过琴弦:“苏大人谬赞,妾身万不敢当。现在我不过化外草民,今日能与大人重逢,想到的全是五年前的雁栖湖畔,您竟能孤身斩杀一十二名漠北骁骑,神乎其技,”女人轻轻拍手,脸上仍无半分表情,“真正可当‘英姿绝代’四字。”

 苏璟的脸色微微变了变,那一夜的凶险历历在目,敌人是旧友至亲的身份使他难以拔剑,但他若不出剑,下一刻难免葬身于漠北的漫漫寒夜。

“效命皇室,自当尽忠。”苏璟勉强压下表情,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

 女人微笑:“大人也不必自责,我们虽曾经相识,但如今我已不是昔日马然城的小小琴娘,想必大人的心境也已不复当年了吧?妾身既然五年前在锋凌关前承了大人盛恩侥幸逃生,今日便以一曲清歌还了大人的人情吧。”

“当年放你走,实在是……”

 可还未等苏璟说完,女人指下的五根琴弦已然舒展,奏出的是弹不完说不尽的女儿闺怨。琴声清冽,女人且弹且歌:


十载踏雪随风游,珠帘低映白湖洲。

唯盼鸿雁锦书来,君言归途渺无际。

玉骨怎堪西风瘦,云髻徒饰玉簪头。

画栋凭风云归处,暮来凝噎晚妆楼。

 声停而琴意犹然不绝,一如当年。

 “终归不过微末琴技,入不得耳。”女人直视苏璟的双眼,“大人今日从帝都千里而来,想必自有所求。”女人眼波流转,“我若不给大人一个交代,怕是驳了大人的面子。不过……”

“不过?”

 “家父临终之训,妾身断不敢忘!”

“临终之训?楚将军临终时说了些什么?”

“不止是家父,我的几个哥哥,还有漠北的数万勇士……我的琴弹完了,今日苏将军既然来了,不妨也给他们一个交代罢!”

 女人的表情转为悲戚,再不言语。轻柔的绵绵之音陡然转为了刺耳的轰鸣,只如万顷巨浪破碎,又似群山轰然崩塌。

 苏璟一惊,他面前的女人仍旧端坐,但她指下的琴声却仿佛无形的接天巨浪向着他迎面扑来!

 “声逝光沉,三界绝响……这是《玉琴秘典》中的‘光沉响绝?’这些年你的琴技又精进了!”苏璟沉声拍案,顺势拔出了桌上横置的长剑:“如此天籁,非‘剑晓春寒’不能应和!”

 他拔剑间有一阵仿佛初春间风吹余雪的寒意迸发。剑晓春寒,果真如同这剑招的名字一般。狭小的房间内,燃烧着的香炉在刹那间熄灭,苏璟手中紧握的长剑上一抹霜色分明。此时看似老旧的剑鞘再也不能封住这柄剑的三尺光明了,青锋乍出犹如潜龙出渊,剑吟犹如龙吟!

 三

 雪庐外,采薇谷雪原。

 刺耳的尖锐嘶鸣在山谷骤然荡开,似乎是长剑的出鞘声。可又有谁的内力才能催动如此这般响彻寰宇般的剑鸣?

 “头儿快看!雪庐……雪庐那儿!”祁非身边传来一名士兵的惊呼。

 祁非眯起双眼顺着着那士兵指着的方向看过去,看到雪庐上的所有积雪被方才无比刺耳的声音纷纷震落。积雪飘飞,在雪谷中原本就不甚清晰的雪庐此刻更加显得缥缈,仿佛被一片雪幕笼罩。

 又是一声巨响轰然,雪庐的一角被炸开,带起的气劲突破了雪庐庐顶后竟然丝毫不减,直冲天幕而去。

 “是苏大人的‘绝世龙啸’出鞘了,只怕他已经跟里面的妖女耗上了!兄弟们,准备好你们手中的武器,只等那妖女一出……万箭穿心!”祁非拔出腰间的长刀,等待挥刀下令的时机。

 “啧啧……好个‘万箭穿心’,祁都统真是文采斐然。”祁非耳边传来沈柘令人后脊发凉的声音,“谁人不知苏大人天生优柔寡断,单这一条,嘿嘿……就不知葬送了多少兄弟的性命。却不知您和他朝夕相处,竟染上了一样的脾性。”

 “姓沈的,你…… ”祁非的脸色一变。

 “祁都统,我可听说五年前苏大人远征漠北,在雁栖湖畔因为他那愚蠢的一人之仁,您可知道他换来了什么?

 “……什么?”祁非勉强压下心头怒火。

 “嘿嘿,换来了二百多具兄弟的枯骨而已。”沈柘舔了舔牙齿,“当然了,人皇要的只是北征的首战告捷,至于这场以全军覆没换来的胜利,自有三位御史联名保他。人皇不过是要从国库出一笔可观的抚恤金而已。据说坊间还传闻说,你们的苏头领在几年前的锋凌关私自放走了北征带回来的重犯……啧啧……”

 祁非语塞,只得再次把目光移到雪庐。

 “祁都统,小的有些话,只是怕说出来了您不太爱听。”

 “你统领鹰翎弩队,有人皇赐予的玉翎金箭,按说与帝使官阶相同,说句话还用得着我同意么?”祁非的怒火未消,故而冷漠回应,并没有回头。

 “我们现在并不能坐以待毙,而是应该派几名鹰翎精锐前往雪庐中,迅速找出苏大人与敌人的位置,这样方便其他的鹰翎箭手锁定目标,同时发动弩箭!我有自信,能在这个射程命中敌人身体的任何部位!”

“放屁!”祁非发火,苏大人还没有下令,敌人的底细尚未知晓,你这么做是轻举妄动,只能自取灭亡!”

 “小的认为,苏大人刚刚拔剑的那一刻,剑鸣就是命令!您说的‘万箭穿心’,不是一会儿被动地看到目标才要执行,那时为时已晚!最佳的时刻,应该就是……现在!”

 祁非身后的风中突然夹杂了一丝生铁的气味儿。他瞪大了眼睛,额头青筋暴起,不可置信地回头:“放肆!”

 “祁都统,注意别被伤到了!”沈柘左手玉翎金箭在握,右手弓弩一挥,而后锐喝一句:“鹰翎营一组,上!”

 与此同时,雪庐内。

 女人的琴声被苏璟磅礴的剑气催动到了极致,如同星河坠落瀑布长吟。苏璟表情冷冽,可双鬓细密的汗珠说明了此时他同样并不轻松。

被炸开的雪庐露出了一角天空,稻草和积雪在苏璟和女子的面前的琴桌上簌簌落下。

 “好个‘松风寒’!”苏璟勉强挡住了来自女子琴声的绝强一击,手上青筋爆出,手中的“绝世龙啸”长剑上霜色再增一分,看上去似乎是要对着女人直直地劈砍过去。然而诡异的是,他们之间除了女人手中那架离剑锋尚有一尺的古琴外完全空无一物,但苏璟的剑再也难以向下劈出一寸。

 “是《玉琴秘典》中御气的法门‘苍雪凝’?”如今你的真气浑厚至此,竟和十五年前你的老师所料的不差分毫。也难怪你可以驾驭此琴了!”

 女人苍白的脸色上泛起一起笑容,此时她竟突然抽琴,同时身体向后回撤。以“苍雪凝”生出的真气如同冰河解冻般迅速消失,她已经完全暴露在了苏璟的剑光之下!

这完全是赌上双方性命的绝杀之局!

 她在此时撤琴,只能是有了更好的进攻机会!苏璟目光一冷,持剑的手腕上爆发出了可怕的力度。长剑“绝世龙啸”上龙吟凄厉。

 “生与死,杀与留,不过是一瞬一念,或者不过是一口气,一次呼吸。只看你下个瞬间如何抉择。选对则生,选错则死。”苏璟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师傅生前说过的一句话。

 师傅总是提着剑站在夕阳下,偶尔抿一口酒壶的酒。那时他的脸上一定写满了淡然,世间万物万事仿佛都与他无关。苏璟对他的印象历历在目,即使昔日那位在名振一时的剑师早已去世了十八年。

 苏璟长剑所至,青竹琴桌一分为二,地面被霜色的剑气留下了一道深痕。

 女人此时已退到了琴桌的数丈之外,两人的距离拉开,可冰寒的剑气还是已经透体入骨,使得她的黑衣染血。

“以前我也不信,直到今天看见了你手中的长剑才知道,你是真的抱着杀死我的心来的啊。”女子脸上带着惨淡的笑。

“楚姑娘,我不杀你,有朝一日你也会杀了我的。”苏璟低语,同时将长剑横于身前。

 女人稍稍站定,手底的琴弦猛然收紧。

 苏璟看在眼中,脑海中满是毒蛇进攻前的姿态。

雪谷的风带起了雪庐旁的枝叶,发出了令人不安的声音。

 其声飒飒,如闻鬼哭。

 女人将古琴竖抱于胸,五指飞动,琴声极为刺耳,仿佛竖弹琵琶。

 五根琴弦的一端忽然同时脱离了琴身朝着苏璟袭来。那几根琴弦的长度极为诡异,早已比琴身长了数倍不止。

 不,那已不再是柔韧的琴弦,根本是挣脱了琴板禁缚的毒龙!

 苏璟皱眉,举剑迎击。长剑与琴弦相触,竟然发出了碰击玉石般的声音。

 “嗯?”女人忽地一愣,琴弦绕过苏璟,直取他身后的竹门。苏璟刚才进门时顺手带上了门,而此时却开了一线。

 琴弦穿过门缝,贯穿了一名射手的胸甲,射手的嘴角鲜血溢出。可他临死前已将带着寒意的弩箭已经射向了女子。

 “楚静弦,你……你竟然杀我手下!”苏璟低吼。

楚静弦以琴弦将打落弩箭:“你的手下?苏将军,他们真的是你的手下么?是你让他们和你一起来雪庐的?这可不像你的性格啊。”

 “这……”苏璟猛然醒悟,“不好!”

 此时近百支弩箭带着风声从雪庐的四面八方袭来。制作这种弩箭的钢材来自南沛州海底火山下的岩石,调制钢水的配方传自一百多年前,昭英帝远征北荒掠火国时铸箭用的古法,铸造手法更是极为考究。所以雪庐是虽以青竹制成,却极易被这种特制的钢箭洞穿。

 情急之下,苏璟不等楚静弦动手已经反手挥剑,剑风打落了撑着窗户的竹竿,竹窗关闭。

 “我的‘苍雪凝’能凝聚真气让四尺之内的人免受外界伤害,虽然持续的时间很短,可也大概够了。你站过来,我们先逃出去,再论生死也不迟!”

 苏璟犹豫,手中的剑气不知不觉收敛了几分。

 “别傻了!你要是再这么想下去,你我都会死在这里的!”

 苏璟长叹一声,走到女子身旁并反手握剑,长剑上寒光流溢,仿佛春日里解冻的水波。这是“暮寒剑诀”中的“寒涌光融”一式,专门用以防御。

 此时女子也已将带血的琴弦抽回,重新束于琴上。两人就这么缓缓移向正门,亦步亦趋。

 “被部下算计的感觉如何?”楚静弦的双唇带着冷笑。

 “他们不算是我的部下。”苏璟满头细汗,“鹰弩营是临时抽调的来自皇室禁卫的弩箭手,我的骑兵无法在雪原这种地方作战。”

 “弩箭手?难道是他?”楚静弦蹙眉,好像想起了什么。

 此时又是一轮弩箭攻至,弩箭之多,如同磅礴的雨点在竹林打落。

 “看来他们是想把我们钉死在这竹屋里。”苏璟沉声。

 “你怎么敢轻易动并非你属下的人?”楚静弦似乎也有些急切。

 “鹰弩营是人皇的直属兵种,人皇亲自抽调,我也没有办法。”

 “看来你曾经在锋凌关救走我的事情已经暴露了……后悔么?”楚静弦挥手打下一枚透墙而至的弩箭。

 “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又何必去后悔当初做的选择?”

 竹屋的门已经近在眼前。

 “准备好了么?”楚静弦直视苏璟的双眼。

 “走!”苏璟挥剑,两人同时破门而出。

 五

“大人小心!”百步之外远远地传来祁非的声音。

 苏璟的精神紧绷,此时无数弩箭如同飞蝗般从四面八方向着二人袭来,空气中生铁的气味儿浓重。

 眼见白茫茫的雪地上就要洒上二人的鲜血。可那些弩箭再也无法向他们推进哪怕一分,就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墙将弩箭阻挡在了他们外面。

 苏璟瞥了楚静弦一眼,发现她牙关紧咬,十指却在不停飞动。四周的空气里随着细微的琴声,仿佛有水波荡漾。

 “五尺已是我的极限。”楚静弦的脸色愈加苍白,“《玉琴秘典》中,‘苍雪凝’最是耗费精神。去救你的下属吧。”她旋指收音,周围的弩箭纷纷坠落。

 苏璟剑光展开,跨步挥剑横斩。一名近距离发射的弩手已经倒在了苏璟剑下。这些士兵以弓弩作为武器,一旦近距离交锋便是技穷之局,自然不是苏璟的对手。

 “苏璟!你五年前私纵重犯逃脱,如今又杀害人皇亲卫,”沈柘以自己的短弩指着祁非的后心,“多令你的属下心寒啊!哈哈!你可知罪么?”

 “沈柘……你……我与你究竟有何冤仇?”

“杀父之仇,”沈柘带着阴狠的笑,手中短弩指向二人,轻描淡写地说,“你说对吧,姐姐。”

 “姐姐?”苏璟大惊,“莫非你是……”

 “不必叫我姐姐。我知道你从来没有把我当做过姐姐,否则你的武器不会指着我。”楚静弦神色冷淡,依旧从容弹琴,也不看沈柘一眼,她周围躺着几名黑甲的射手的尸体。

 “苏璟!你没想到吧?当年你远征漠北,我的父亲,便是楚静弦的义父,便是死在你的剑下!当年我年纪尚小,没能上得了战场。我等这一天,已经等的太久了啊!哈哈,今日终于苍天开眼,蒙人皇陛下开恩,让我领鹰弩营,要把你留在这茫茫雪谷之中!”

 “原来你在帝都潜伏了这么长时间……可就凭你手中的短弩就想留住我?你有这个信心?”苏璟手中长剑直指沈柘。

 “不错!”沈柘将祁非押给另一名士兵看守,自己手提那把乌黑的短弩,迎面向苏璟走来。

 十尺。沈柘开始填装箭矢。

 八尺。沈柘将短弩指向苏璟的额头。

 五尺。沈柘手中的箭矢发射。那绝不同于其他的任何箭法,箭矢丝毫不受风向的影响,仿佛就是一枚锁定苏璟的勾魂之钉。

 苏璟却不闪避,右手握着剑柄不放,长剑返鞘于腰。可剑鞘也难以封住剑上的龙啸不绝。苏璟白衣白袍向着沈柘扑去,如同白鹰低翔。

 箭矢离苏璟还有两寸时苏璟终于拔剑。他是力而发,威力不可小觑。

 “暮寒剑诀”的终极杀招“雪残霜尽”,终于在苏璟手里重现。雪谷中的风竟然在这一刻随着苏璟拔剑而改变了风向!龙吟伴着凄寒,剑气成了一道冰色分明的霜刀。

 正面的箭矢被打落,左后方的箭矢又至。沈柘出人意外的身法配合他的绝妙箭术,果然能将苏璟锁定在了这一方小小的空间。

 “宝弩‘飐风连星’?我听说过它。”苏璟将持剑的手换成左手,也不向后看,面无表情地收剑后刺。

 冰寒刺骨的剑气穿透了沈柘的躯体,他无力地跪坐在了雪地上,鲜血溅了他满身满脸。可他还是不可思议地问:“关东剑派的……左手剑?怎么会?你明明……明明是出身昭义城的……”

 “我的师傅,是关东剑派上一代的主人。”苏璟归剑回鞘。

 “原来……原来如此……”沈柘无力地抬头,身下鲜血淋漓。他两眼终究没能闭上。

 “怎么样,鹰弩营的各位?苏某杀害了你们的头领,你们是要和我殊死一搏,还是四散逃走?我绝不阻拦。”

 鹰弩营剩下的兵士互相传递了一下眼神,手中的弩弓还是没有放下。

 “哼,不愧是人皇的亲卫队。”楚静弦的声音在苏璟背后响起,琴声又起,苏璟知道‘苍雪凝’滴水不漏的防御已将他们二人重新笼罩。

 最后一轮弩箭发射。

 “世间终是愚人多啊。”楚静弦撩拨琴弦,羽音哀哀。她竟然解除了防御!

 但用以防御的“苍雪凝”解除之后,便进阶为了攻击的手段“镜湖波碎”!

 如同一滴毒药滴落在平湖之上,涟漪散开,凡波及到的地方,生机凋零。

 “那么,苏大人,继续我们未完成的一战吧。”楚静弦重新整理琴弦,面向苏璟。

 苏璟看着满地的碎甲、残弩和死尸,心中五味杂陈。那里面有他亲手带出来的祁非。这些人中的几个甚至还跟着自己出生入死,可他们连抵抗楚静弦一招的力气都没有。

 “静弦……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放不下么?”

 “苏将军……哦,你现在都是将军了,怎么还爱说这种小孩子话?”楚静弦眼波流转。

 “好吧。其实我……”苏璟话未说完,突然感到了不对!

 那是来自于自己从军多年,来自于内心的警兆!那是凡人不可抗拒的神灵之怒!

 他忽然丢下了长剑,向着楚静弦扑了上去。

 雪崩!

 采薇谷位于中煜州南部的高地,白雪在山谷间堆积已久,再加上刚才数人的动静,那么雪崩也是在所难免!

 滚落的磅礴积雪吞噬了他们身后的小小竹屋,继而苏璟的满眼满口满耳都被灌入了积雪。楚静弦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她感受到了男人身上的体温,自己却也在慢慢地也失去知觉。

 楚静弦眼前的世界是白色的。

 ……

 “静弦姑娘,这里马贼众多……你快带你的师姐妹们走……”她面前的白衣少年后背中了一刀,鲜血淋漓,可还是强撑着旋身挥剑。

 “不值得的……师傅已经死了。”小女孩看着面前的白衣少年,眼中泪如泉涌:“古弦坊已经不复存在了,我不值得你用性命去救的……”

 ……

 “孩子,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漠北的老者看着面前的小静弦问。她一人背着个大琴,仿佛走了很远的路。

 “我没有姓,师傅赐名‘静弦’,大概是想让我好好弹琴……可如今师傅她也走了……”小静弦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几乎要淌下泪来。

 “不哭不哭,我很欣赏中土的琴技,以后你就在这里住下罢。我姓楚,既然你没有了家人,那不如你以后就做我的女儿好了!我们漠北的居民全都是你的家人!备酒!今天便我楚沙翁新得女儿的日子,我要给女儿接风!”

 ……

 “阿爹,你和哥哥们,这是要和谁打仗呀?”

 “中土的一个年轻人,听说他虽然年少,却已是参将的职位,平日里喜欢身着白袍,被看成是新一代的将星,不可小觑。”楚沙翁弯下身摸了摸楚静弦的小脸。

 楚静弦心里一咯噔:“那……那阿爹你小心,早点儿回来。”

 ……

 “苏公子,今日承蒙你搭救了。可杀父弑兄之仇,恕我难以不报。我也希望你不后悔今天的决定。”

 “这是自然。苏某本就是为还债而来,若你想取走我的性命,苏某随时奉陪。”

 ……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

 “你还打算压在我身上多久?”楚静弦面有愠色。

 “我们……我们这是身处幽亡之下么?”苏璟悠悠地睁开了双眼,看到四周一片漆黑,不禁问道。

 “只是天黑而已。唉,你也是三十多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愚蠢?”

 苏璟感到全身酸麻,但还是勉强站起了身来。他拍拍身上的雪:“我睡了多久?”

 楚静弦白了他一眼:“我怎么知道?我和你昏迷的时间差不多。”

 “是要现在来取我的性命么?我现在手无寸铁,尽管来吧。”

 楚静弦在雪堆上捡起苏璟的佩剑扔给他:“算了吧,也许你在十五年就把欠我的还清了……现在你我都是帝都的重犯了,怎么样,有什么打算?”

 “你呢?”

 “我……我突然想,当年如果不是你带兵到漠北打败了我义父他们,也许他们已经打到中土了,又不知会有多少人流离失所。当时如果你不全力出手,恐怕我义父也不会手下留情。世间的对错本就无定论。我说到底,也还是中土的民族啊……所以我现在忽然想回原来有古弦坊的地方看一眼……”

 “古弦坊……那地方远在漠北和中土的接壤处,路途遥远马贼又多,很不太平。不如我和你一起去。”苏璟对躺在地上的楚静弦伸出手。

 天上的流云忽然相互追逐着弥散开来,月色变得明媚,星光湛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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