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申明:本文参加“423故事节”,本人承诺文章内容为原创。
当悲伤太多的时候,一个人已经无法承受。
---丹尼尔·凯斯
(一)
2018年2月18日,星期一,阴。
我艰难地睁开眼睛,头疼欲裂。喉咙里像堵了一块烙铁,火辣辣地疼,想喊叫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眼前一片漆黑,只有电视机发出的惨白光亮;听不见有人说话,耳朵边传来央视《天气预报》的背景音乐,还掺杂着雨打窗户的嘀嗒声。我整个人像被浸泡在福尔马林里,陈列在实验室,变成无人问津的标本。
我是谁?
我怎么来这的?
这又是哪里?
回应我的是一道刺目的闪电。我下意识地用手去阻挡强光,透过指缝间,看见窗外铺天盖地的黑。我的衣服一下被冷汗侵湿了,不是怕黑,而是在闪电照亮屋子的一瞬间,有一只手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那是一双瘦弱的手,因为用力而暴起的青筋都清晰可见。食指的指关节有一处瘢痕,大概是烫伤留下的。起初的不安渐渐被莫名的熟悉所代替。这是谁的手?为什么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正在我胡乱地猜着,那双手的主人突然说话了。
“爸爸,您让我太失望了!”
“您放弃了自己,而我又要离开您了。”说着他慢慢地松开了手,像丢弃一件心爱的玩具,不舍而决然。而我,一个溺水的人,以为瞧见了救命稻草,抓到手的却是稻草在水面的影子。
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开门的声音越来越大。踏出屋子的时候,他回过头,说话的语气很奇怪,就像探望病人的亲属离开病房时的样子。
“地址发微信。”
远处钟楼的钟声和这句话一同响起,一下、两下、三下……八下。
摆锤一声声地敲击在我的心里,我头疼得又晕了过去。
(二)
2018年2月19日,星期二,晴。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早上八点了。
昨天是妻子玉兰的忌日,我又去了我们初次约会的酒吧。花红柳绿的酒,嘈杂震耳的音乐,疯狂痴迷的舞步,暂时让我忘记那曾经记忆深刻地往事,忘却那曾经留在心灵深处的痛。
我叫王宁,曾是普通的客户经理。妻子回娘家的那个雨夜,我还在办公室写着调查报告。我和妻子已经约好,一回到家就打电话给我报平安。
怎么也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妻子出车祸的消息。我的脑袋像被引爆了定时炸弹,从里面射出千万道光芒,然后裂成无数的碎片。无尽的悲痛,就像遮天蔽日的蝗虫,钻进眼睛,飞出耳朵,再钻进鼻子,吞噬了所有的记忆。
我拼命地回忆,却始终记不起妻子的名字。儿子以为是创伤后应激障碍,耐心地教了我好几遍,甚至把妻子的名字写在我的手心里。可惜我只是认得那些字,却怎么也想不起它们的意义了。
每逢下雨的夜晚,我的胸膛就被愧疚扒出了巨大的裂口,另一个灵魂趁虚而入,占据了我的身体。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呵斥我,答应开车一起回去的,为什么又食言了?
自从妻子过世后,我把自己完全地封闭起来,整天以酒精为伍。儿子也不管,工作也弄丢了。我是一个失败的父亲,也想戒掉醉生梦死的生活。可是每每想起是我的过错害死了妻子,我就失去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又只能用酒精麻痹自己。
昨天我喝得酩酊大醉,醒来却已在家里。我习惯性地拿出手机,打开微信,首先看见的是宝应新闻“因受龙卷风影响,我县村镇公交即日起暂停运营,恢复时间另行通知”,推送时间为昨日07:55。食指在屏幕上轻轻地一划,这则新闻就删除掉了。世上的不幸可以删除的,大多是别人的;自己的绝望早已深入骨髓,非挫骨扬灰而不可除。
“嗡-嗡-”有人发微信过来了。
“我的世界还是白昼
您的天空却已漆黑
啊 圣母玛利亚
您受难时的眼泪
凝结成我的羽翼
在这里遇见了天使
日不落的转角
期待与爱重逢”
“爸爸,我在这里等您。”
文字下面还有一张图片,是儿子最喜欢玩的韩国手游《口袋侦探》的游戏截图。
我像被触了电,猛地从沙发上跳了下来。昨日的记忆像一根根尖锐的钢针刺破了我的脑壳,硬生生地从里面长了出来。我抱着头,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原来儿子真的离家出走了,我还天真地以为是昨天做的梦呢。
我按了110,报了警。
(三)
2月17日,星期日,夜。
爸爸,您又喝醉了。
我在酒吧打工了五次,您就醉了五回。
您有多长时间没有和我聊天了,我就站在您的面前斟酒,您陌生得竟然没有认出来。
这里是您和妈妈第一次约会的地方。您总是坐在同一个位置,只喝一种酒,眼睛里不经意地闪烁着柔情。我知道您又想起了妈妈。
爸爸,您知道吗?打妈妈过世后,您好像变了个人。白天您躺在阳台的长椅上,怀里搂着妈妈的相片,一躺就是半天,也不理我;晚上您突然迷上了网络,屋内也不开灯。我悄悄地透过门缝向里望去,您就着显示屏散发的光,不停地敲击着键盘,眼神之中竟藏着狂热的骄傲。
您消瘦了,一夜之间冒出了许多白头发。我必须做些什么,尝试着把自己想象成《口袋侦探》里的姜鑫宇,从蛛丝马迹中去探寻您的真相。
真相的残酷远出乎我的意料,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情正发生在您的身上。
我必须救您,用我自己的方法,赌上爱的名义。
(四)
2月19日,上午8点35分。
门外很快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我眯着眼,透过门镜观察着屋外的情形。门口站着一位身着制服的警察,戴着大檐帽,鼻子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活像一只头顶荷叶的青蛙。他向后退了几步,看了看门牌号,又敲了几下门。
我见他要走,赶紧打开房门,喊了声:“警察同志”。
“是您报的警?这么久才开门?”他回过头,脸上满是怀疑的神色。
“对的,刚才是我打的110,您请进。”我点着头,客气地打着招呼,把他迎进了客厅。
“警官,您贵姓?”我把沏好的茶水递了过去。
这个问题似乎冒犯他了。他的脸上莫名地露出惊讶的表情,像是遇到了什么奇怪的事情。“我姓刘。”他皱着眉说。
现在的警察态度变这么差啦?我在心里嘀咕。
“刘警官,我儿子小星离家出走了。请您一定要帮帮我!”说话的时候,我的肩膀轻轻地颤抖。
“王先生,您为什么这么肯定?您儿子不是找朋友玩,而是离家出走呢?”
他怎么知道我姓王?我刚才说了吗?
警察不是人民的公仆吗?现在不但没有帮助我,反而用审讯犯人的口吻质疑我。
“这是我儿子发过来的微信”我强忍着不悦,又把昨天的事情说了一遍。
“如果真是这样,您儿子离家出走的可能性就很大了。那我可以问您几个问题吗?”刘警官正色道。
“您最后一次见到儿子是在什么地方?”
“在家里,3号楼403室。”
“您儿子大概是什么时候离家出走的?时间越具体越好。”
我用大拇指和食指使劲地抵住太阳穴,努力搜索着回忆。每当我想记起什么的时候,头就像被念了紧箍咒,疼得像被电锯从中间锯开了。我可以感觉到,脸上的表情愈发狰狞,五官被痛苦几乎扭曲到了一起。
“昨~天~晚~上~八~点”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回答道,差点昏厥了过去。
刘警官也被突发的情况怔住了,扶着我到长椅上休息,关切地问:“您没事吧?”
“不要紧。”我摆摆手,示意他继续。
“您对这个时间怎么记得如此准确?”提到这个问题,刘警官的眼镜突然反射出兴奋的光芒。
“小星出走的那天,外面很黑。他对我说了几句气话,就摔门而出了。那会钟楼恰巧整点报时,摆锤敲了八下。”我组织好语言,解释地说。
“外面很黑,也可以理解为‘眼前一黑’,就是您昏厥的前兆,后来您的确又昏了过去;如果‘天黑’的原因不是时间,那么‘摆锤敲了八下’不一定就是‘晚上八点’,完全有可能是‘早上八点’。”
刘警官挑衅地挑了挑眉毛。
“不仅如此。在听到‘小星的说话声’、‘钟楼的摆锤声’之前,房间里其实还存在另一个人的声音--宋英杰,央视《天气预报》的主持人。央视《天气预报》的播出时间为晚上7点31分,开播三十多年来几乎没变过。钟声是在《天气预报》之后敲响的,整整八下,所以我才敢确定小星离家出走的时间是晚上八点。”
听完我的这段话,刘警官无言以对了。他站起身,在屋内来回踱了几圈,然后打了个电话。
马克思说,运动是绝对的,静止是相对的。狭窄的客厅里,在等待回电的过程中,相对我和刘警官来说,时间就是静止的。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手机终于响了。
刘警官把听筒移到耳边,静静地听了五分钟。最后问了句,“是真的吗?千真万确?”在得到对方肯定的回答后,他强压着怒火,用还在通话中的手机指着我,责问我。
“您住的小区,每一幢楼的门禁处都安装了电子眼。我之前打了电话给物业部门,请他们调取了18日下午13点到晚上24点间3号楼门禁处的监控录像。刚才收到消息,这段时间内的监控录像,根本就没有您儿子出入的视频。”
“您又作何解释呢?!”刘警官将怒火发泄在桌上,拍得砰砰响。
“我说得都是真的。”我无力地辩解着。
“骗子!十足的骗子!演技太精湛了,居然假装不认识我,我差点就信了!”
“神经病!可恶的神经病!不要一而再地恶作剧了!”刘警官出了屋子,狠狠地把门关上了。
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在监控下消失呢?
为什么他要说“一而再”呢?
我彻底地糊涂了。
(五)
2月19日,上午11点35分。
天旋地转。
转地旋天。
我的世界突然下了一场雪,像铺了一层厚厚的画布,上面画着巨大的、形如火焰的柏树,还有夜空中像飞过的卷龙一样的、卷曲旋转的星云,赫然是梵高的《星空》油画。
我的生命---
有时在悄然流失,形如枯槁;有时却枯木逢春,焕发新的生机。
有时想挣脱躯壳,效仿庄周在梦中化蝶;有时想变成避役,可以隐匿在任何的角落。
我的灵魂仿佛在战役中沦陷,没有硝烟却异常惨烈。两个小人漂浮在我的脑中,针锋相对,誓要夺取灵魂的高地。
儿子,你去了哪里啊?
“知~乎~”其中一个小人趴在我的耳边,声音飘忽,像极了塞壬的歌声,“去知乎吧,去寻找答案。”
于是,我在知乎上发了一个帖子,《监控下的消失》,详细地记录了儿子失踪前后的经过。
对了,还有那条微信。
(六)
2月19日,下午1点30分。
知乎是社交化问答社区,而我更亲切地把它称作销金窟。
我叫辛夷,是一位赏金猎人。当然,你也可以叫我无业游民。
“让每个问题都有价值”,是知乎的口号。
“让每个问题都有价钱”,才是我最关心的。
我不是唯利是图的人,却不会免费地为他人解答难题。因为免费才是世界上最昂贵的东西!
在我的知乎里,所有的问题都可以明码标价。倘若你能接受,付出酬劳后,即可获得我的解答;万一不能接受,你可以选择便宜的问题,或者另请高明。
偶尔我会象征性地收1元钱,不过仅限于有趣的迷题。比如这篇帖子,《监控下的消失》,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
“有趣,真的很有趣。”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向后一仰,深陷于席梦思之中。
我盯着天花板上的白炽灯,按下开关。钨丝通了电变得越来越红,最后灯亮了。
这次的事件笼罩着两大谜团,一是失踪之谜,二是微信之谜。
先说失踪之谜。一般的失踪案件,最关键的信息有三点:第一,失踪人员;第二,失踪地点;第三,失踪时间。在本例中,又多了一段视频资料。正因为监控录像的佐证,整个事件才显得越发不可思议。一个未成年人在监控里消失不见了。
当然,这个结论要成立,必须有特定的条件。
首先,在3号楼403室的某人不但与王先生说过话,还无意中露出了右手食指的疤痕。关于儿子的声音及身上的特征,最熟悉的无疑是他的父亲。从这三点,再结合王先生的口供,可以确定:失踪人员就是小星,地点就是家里。
其次,3号楼门禁处的监控是否无死角,是否正常运行。答案是肯定的,可以从刘警官的调查中得出。
最后,是失踪时间。如果以王先生的推断来确定失踪时间,即晚上八点的话,那么当小星走出3号楼的时候,必然会留下影像。事实上,结论是错误的,恰恰说明了假设的不成立。
一切又好像回到了原点。我们有必要重新确认一下小星的失踪时间。王先生提到,在小星出走之前,他听到了敲钟的声音,一共是八下。这只有两种可能,当时的时间要么是早上八点,要么是晚上八点。我们通过反证法已经排除了“晚上八点”,那么“早上八点”就是唯一的可能。
福尔摩斯说过,排除一切不可能的,剩下的即使再不可能,那也是真相。
不可否认,把失踪时间确定为“早上八点”,与之前的线索有极大的冲突。首先,王先生说,小星出走的时候,电视上正在播放央视《天气预报》,而这个节目的播出时间为晚上7点31分。这是第一对矛盾。其次,在王先生的口供中,还提到了一点,当时外面很黑,与“早上八点”的景象极不相符。这是第二对矛盾。
其实,答案很简单,我们只是被惯性思维禁锢了。关于第一对矛盾,电视上正在播放的节目,一定是直播吗?完全有可能是回放。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早上八点”却正在播放“晚上八点”的节目。机顶盒里就储存着电视节目的回看记录。至于第二对矛盾,刘警官的观点:“不是天黑”,而是王先生昏厥前的“眼前一黑”。刘警官说得有些道理,但不准确。如果仅仅是“眼前一黑”,那么“外面很黑”的状态持续时间必然是极短的。显然与王先生的口供不符。还有一种更合理的解释,就在王先生的手机里。2月18日,微信推送了一条新闻,“因受龙卷风影响,我县村镇公交即日起暂停运营,恢复时间另行通知”。伴随龙卷风而来的就是铺天盖地的乌云。浓厚的乌云挡住了阳光,太阳光照射不下来,天自然就黑了。最让我在意的是,这条新闻的推送时间,为“早上7点55分”。显然“外面很黑”的景象出现在“早上7点55分”之前。这个时间节点也与后来的“八下钟声”吻合。新闻的推送时间,进一步地将失踪时间锁定在了“早上八点”。
虽然最关键的失踪时间被我们找到了,但因为恶劣天气的影响,小区门口及沿街的监控探头都无法清晰地捕捉小星出走后的行动轨迹。完全依靠电子眼来找到小星,难度很大。
这就涉及到第二大谜团,微信之谜。
我的世界还是白昼,您的天空却已漆黑。
这句悲伤的诗同样也交待了小星出走的时间--白天里的昼夜交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