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月记》摘录

在做人的时候,我尽量避免与人交往,别人以我为倨傲,为尊大。可是没有人知道,那其实是一种几乎近于羞耻心的心理。当然,曾被誉为乡里奇才的自己并非没有自尊心,然而那可以说是一种懦弱的自尊心,我虽然想凭借诗作成名,然而并没有进而求师访友,想与切磋琢磨;可另一方面,我又以跻身俗物之间为不洁。这些无不是我懦弱的自尊心和自大的羞耻心在作怪。

因为害怕自己并非明珠而不敢刻苦琢磨,又因为有几分相信自己是明珠,而不能与瓦砾碌碌为伍,遂逐渐远离世间,疏避人群,结果在内心不断地用愤懑和羞怒饲育着自己懦弱的自尊心。

如今想起来,我真是空费了自己那一点仅有的才能,徒然在口头上卖弄着什么“人生一事不为则太长,欲为一事则太短”的警句,可事实是,唯恐暴露才华不足的卑怯的畏惧,和厌恶钻研刻苦的懈怠,就是我的全部了。

1.宰予的辩才因为技巧过于触目,所以会带给听者享受,却不会带来信赖

2.但本该绝对洁净的夫子哪怕在污秽的淫女面前低一下头,也是令人不快的。就好像珍藏着美玉的人,连对美玉的表面被映上什么不洁之物的影子都会避之唯恐不及一样。

3.他的义愤难道是只要履行了形式,即使不实行也可以心平气和那种程度的东西吗?

4.对于为善的报答,除了为善这件事本身的满足感之外再没有别的了吗?

5.只是在狂乱与愤懑中,在间歇性发作似的感到死的诱惑的同时,朦胧中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阻止自己的心情滑向自杀的方向。正好像虽然想不起忘了什么,可就是觉得忘了东西时的情形。

6.最初那种盲目的野兽般的痛苦消失后,更为清醒的人的痛苦开始了。困难的是,随着不能自杀这一点逐渐清晰,除了自杀之外没有另一条路可以逃离苦恼和耻辱这一点也逐渐清晰起来。

7.独自在居室中,或者夜晚躺在床上时,屈辱的感情时而在无意中萌发。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炙烤一样,一种炙热的疼痛片刻间传遍全身。这时他会大叫一声跳起,一面呻吟,一面快步徘徊,然后再咬紧牙关尽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8.感动在霎那间压倒了李陵心中一直令他躲避和苏武见面的东西。

9.李陵想起了苏武年轻时的顽固—那种近乎滑稽的倔强和不服输。单于以荣华富贵作诱饵想让困穷潦倒的苏武上钩,吞掉诱饵当然是输,就算耐不住苦难自杀也等于输给了单于或由他象征的命运。

10.和命运比拼顽固的苏武并不显得滑稽可笑。能若无其事地嘲笑超乎人们想象的困苦、贫乏、酷寒、孤独(并且是从现在到死去的漫长岁月),如果这是顽固,那么这个顽固必须说是壮大凄厉的。

11.毫无疑问,他将在不被任何人知道而独自死去的那一天,回顾一生,知道自己直到最后都做到了将命运付之一笑而满足地死去,即使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也无足挂怀。

12.最初的感动过后,随着时间的流逝,李陵心中还是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个心结。不管谈论什么,自己的过去和苏武的过去之间的对比都会一一涌上心头。苏武是义人、自己是卖国奴,这么鲜明的想法倒是没有,但是面对着在森林、原野和湖水的静默中多年锻造而成的苏武的威严,他不能不感到对自己行为唯一的辩解,也就是自己的痛苦,被不堪一击的压倒了。

13.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他从苏武对待自己的态度中开始感到一种富人对穷人似的—一种明知自己优越而尽量对对方宽大的态度。

14.李陵自己虽然不认为投降匈奴的行为是善,但他相信在自己对故国的尽忠和故国对自己的回报面前,在无情的批判者都会承认他的“无可奈何”。但是在这里却有一人,无论面对再怎么“无可奈何”的境况,都断然不允许自己朝“无可奈何”的方向去想。

15.深知这些的李陵,看着眼前苏武纯粹的恸哭,第一次发现:他以前只看成是苏武的顽固的地方,事实上在更深处,是一股对汉朝国土难以形容的清冽纯粹的热爱之情(不是节、义之类外部规定的东西,而是最自然、最切身、无法遏制地喷涌而出的热爱)在涓涓流淌。

16.幸福这东西不容易明白,他是存在于意识之前的(以我的理解,事情只有发生过后,才会在回忆起时有幸福的感觉)

17.这也许是勉强投身于本质上不相称的环境,从而不得不体会的肉体上的厌恶感吧。

18.真正的、直接地沁入内心有所感的东西,只有它才能促使我(或艺术家)采取行动。如果要问对于现在的我,那个“直接有所感的东西”是什么,那就是“我已经不再是用一个游客好奇的视线,而是用一个居民的依恋,开始爱着这个岛和岛上的人们了”。

19.看尽所有俗恶任不失高尚的人,必须受到尊敬。

20.千万不要绝望,能一直活到真正领悟出不管什么时候绝望总是没用的人并不多

21.自己究竟为什么离开故乡,漂流到了这个地方?难道只是为了怀着揪心般的思恋从远方怀念它吗?刹那间,无缘无故的疑问涌上心头,至今为止我在这片土地上留下过什么好的工作吗?这又怪了,为什么我会想要知道这些事呢?用不了多久,我也好,英国也好,英语也好,还有我子孙的尸骨也好,不是全都会从记忆里消失吗?—但是人哪,即使是短暂瞬间也想把自己的身影留在人们心里。庸俗的安慰……

22.年长三岁的这位表兄,曾经是二十岁前后的史蒂文森在思想和品味上最直接的老师,才气焕发,品味高雅,知识渊博,另人刮目相看的才子。但是他做了些什么吗?什么也没有。如今他住在巴黎,和二十年前一样对所有事情无所不知,但是一事不做,一介风流人而已。问题不再于他没有成名,问题在于,他的精神从那时起再没有成长。

23.优秀的个人如果置身于某种气氛当中,结果会染上作为个人无法想象的集团的偏见——这一点在远离疯狂的群众的地方,看得格外清楚。

24.活着就是对欲望的感受,就是在所有事物上面,感受青春期时对女人身体感到的那种健全的诱惑。

25.过去,我从来没有对自己所做的事感到过后悔,我只对自己没有做的事感到后悔过。自己没有选择的职业,自己没有勇于尝试(虽然的确有过机会)的冒险,自己没有碰到过的各种经验—当想到这些时,贪心的我总会感到焦躁。但是这种对行动的纯粹的欲望最近在逐渐消失。也许像今天白天这样不带一点阴影的欢乐再不会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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