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难忘的皮鞋

一双难忘的皮鞋_第1张图片

一直想写一些文字,记忆下人生中那些个让心灵起过涟漪的往事,就从一双鞋子说起吧。

八岁的时候,我特别的想要有一双皮鞋,近乎痴恋地想要。这个想法是在一个夏日午后产生的,然后这它就像一块牛皮糖粘住了我的童年。

同村中年龄相仿的还有三个伙伴,我们四人,被村里的大人称为“四人帮”,因为极具破坏性,偷瓜偷桃,焚烧草垛的事没少干过。那时候的农村孩子就像被秋风吹散的蒲公英的伞兵,坚韧地、顽强地游走在各自的田野山麓,父母们则是山间忙碌的麻雀,日夜不息的在山间地头寻找着生计,对于孩子,从来没有时间去照看,任由他们如坡上的野草般疯狂恣肆地生长。每个夏日午后,村外的水库俨然成了我们的戏水的天堂。

那天,午后,又去水库。天空蓝得耀眼,一大团白云飘在西天,浓烈地白着。我们行走午睡中的田间小路上,嬉笑、打闹。突然,我看见海波穿了一双黑色的凉皮鞋,然后大家都看到了。那是一双精巧的鞋子,在阳光下散发着骄傲的光芒。海波像一个骄傲的王子,嘴角挂起微笑,把手插在腰间,看着我们艳羡的目光,听着我们啧啧的赞叹。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的一双与母亲做的千层底不同的鞋子,那个午后,就那么充满魔力地嵌入了我童年的梦里。

回到家里,脑子里的那双鞋子就像夏日恼人的苍蝇怎么也挥不去,我开始苦恼了。到了晚上,一家人坐在院子里吃晚饭。我实在吃不下饭了,就告诉母亲,我不吃了。母亲似乎看出我有心事了,问我为什么不吃,我告诉母亲,我想要一双海波那样的鞋子。没想到母亲很愉快的答应了我,说等到家里的猪长大卖了就让父亲去食品公司给我买一双皮鞋。当时我并没有在意为什么要在食品公司去买,我只知道母亲答应了,在不久的将来,我将拥有一双皮鞋。那晚上月亮很圆,我吃了两大碗面条。

第二天,我起的很早,比暑假前去学校起得还早。抓了一个馒头,就掂着草笼去给猪拔草。我从来都没有那么勤快过。天空的朝霞红彤彤的照着田野,清晨泥土的芳香弥散着,一个少年在朝霞里提着草笼奔跑着。猪儿啊,你快快长肥。我心里默想,那一笼青翠的猪草就是甜蜜的希望。

日子一天天的过着,猪儿一天天的长肥,希望一天天的膨胀,似乎要开出一朵花来。

终于,到了该卖猪的日子,这个日子大概是我童年记忆里最能确切的一天。我激动地像个傻子。母亲不让我去,理由是路太远,天太热。那时候要卖猪得去镇上的食品公司去卖,别无他家。

那个时候,虽然改革开放了多年,但全国乡镇一级还留着很多计划经济的影子。卖猪宰猪要到镇上的食品公司,买粮卖粮要到镇上的粮站。我们村所属的镇叫做眉站,那是一个坐落在陇海铁路线上的小镇,南临滚滚的渭河,北依是海拔500多米的渭河平塬。柳青《创业史》中梁生宝过渭河买稻种时留宿的那个小镇就是它。我们的村子在塬边上,去一趟小镇,需要蜿蜒行走几个小时。基本上村里的人没有重大事件是不会下塬的。

我内心那个隐秘的美好愿望促使我倔强起来,在我不断的哭闹下母亲终于答应了我同行的请求

那天很热,天很蓝,几丝淡云挂在天边,无力的与赤日对峙着。我、母亲、父亲行走在蜿蜒的塬间小路上,父亲默默地驾着架子车,母亲默默地扶着车箱,我默默地跟在车后。由于下坡,父亲必须用身体倚住车子,这是一种叫人略感尴尬的驾车方式,不能用力拉,也不能放任车子滑行。父亲就这样尴尬的驾着车子,身上汗水湿透了衣服,在野风的吹拂下很快地结上盐霜,额头上的青筋在烈阳下泛起青色的光芒,汗水不停的流淌着,划过黢黑的脸庞然后滴落在厚厚的面面土上,打出一行行小窝。猪五花大绑地躺在车厢里挣扎着,歇斯底里的嘶叫着。但我却把它当成了最美的歌唱,我也跟着唱起来,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牧归的老牛是我同伴,蓝天佩朵夕阳在胸膛,缤纷的云彩是晚霞的衣裳……只是那天没有夕阳,也没有晚霞。

猪为自己即将进入屠宰场的命运嘶吼,我为一双鞋子歌唱,声响山野。

两点多,终于到了镇上。这是这座镇子白天里最安静的时光,人们都躲在家里午休,街道空空,一片沉寂。路上的柏油在太阳的炙烤下肆意的膨胀起来,散发着焦糊味,弥漫在空气里。一位老人在街旁油桐巨大的阴凉中摇着蒲扇乘凉,一条狗无精打采趴在地上伸出舌头哈吃哈吃的喘着粗气。

车厢里的猪此时已经气力全无,老实地躺在架子车里小声的哼哼着,不再挣扎。食品公司就在眼前,虽然它没有狗的灵敏嗅觉,大概它也已经感受的死亡的讯息,挣扎是多么的徒劳。

食品公司还没上班,两扇破旧斑驳的铁门紧闭着,门上挂着的一块破纸箱片上写着三点上班的字样。路边有几个和父母一样的卖猪人在一棵油桐下乘凉,等待开门。

父亲和母亲把猪拉到树荫下,和那几个车上的猪并排放在一起,几头肥猪哼哼唧唧的交流起来,大概讨论关于生死的问题吧。路对面有一个小商店,门虚掩着,父亲擦擦汗走了过去,回来时,手里多了一块冰棍,他微笑着递给我。那时,五分钱的冰棍对我们这些农村孩子来说就是奢侈品。我开心极了,接过冰棍,撕掉包装纸,然后放到嘴里,把头仰得高高的,一股冰凉由味蕾传遍全身,我生怕从嘴里露出一滴,父亲母亲笑着看着我吃完,然后从车辕上解下水壶和馍馍吃喝了起来。

三点,两扇破铁门发着刺耳的声响打开了,那几头猪似乎意识到什么,突然地一起地在各自的车子挣扎起来,狂吼起来,屎尿齐下。我的心随着猪的狂叫狂跳起来,我离拥有一双皮凉鞋仅有咫尺之遥。

父亲和母亲拉着猪排在那几个架子车的后面。我开始欢快且激动地寻找卖鞋的地方。这是一块不太大的院子,分为前后两院,前院是买卖交易的地方,后院是专门屠猪的地方。虽然叫食品公司,但仅剩下了收猪杀猪卖猪肉的营生了,当然过不了多久,它也将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成为历史。

我在前院找了一遍,除过看到一条臭水沟里堆积的一堆臭肉烂骨,一无所获。一双皮鞋的影子也没有,一定是在后院,我自信地对自己说。

还没走到,一股刺鼻的腐臭味熏得我要吐,我蹲在地上哇哇吐了起来。娃娃,你干嘛?耳边响起了一句话,响如洪钟。我抬起头,一个赤着上身的男人站在我身边,黝黑的皮肤泛着黑色的光。我站起来,用手擦擦呛出来的眼。叔,食品公司哪里卖皮鞋,我在找卖皮鞋的地方,我说。

什么?男人吃惊的问。

我告诉了他我心中那个甜蜜的期盼。我想他一定会带我去找到那双鞋的。

哈哈哈,他笑起来了,笑声打破了院子的寂静,吓飞了院墙上的一只行走的麻雀。

有,有,叔带你去找皮鞋,他笑着说。

我开心的要跳起来,连那刺鼻的腐臭味都觉得不那么难闻了。

他在前面带路,我在后面跟随,走到后院,院子里有两棵大油桐树,硕大的叶子遮起了一大片阴凉,水泥地面上大片干结的血迹,一大片的苍蝇贪婪的在上面觅食,臭气熏天。一口大铁锅如同一张吞吐死亡的怪兽的巨嘴,静静的蹲守着这一片血腥。

那,你要的皮鞋,他大笑着说,指着大铁锅旁边的一堆黑乎乎的坚硬物体。

叔,那不是我要的皮鞋,那是猪蹄甲,我被他玩笑逗笑了。

就是它,食品公司没有皮鞋卖,只有猪蹄甲,你娘说的就是它,他依然笑着说。

我实在无法相信他说的话,但又隐约感觉他说的是真的。

天空的太阳还在不知羞耻的暴晒,想要把世界火化。我似乎感觉到有些眩晕。我知道我将无法买到那双鞋子。

我默默的离开了,那个男人开始在一块大青石上磨起了刀,刺啦刺啦。

走到前院,母亲和父亲拉着空架子车,向我走来,母亲的手里紧攥着一沓钞票,似乎在攥着一个世界。

母亲问我干什么去了,我说去看猪蹄甲了,好多的猪蹄甲。

母亲的眼里闪过一丝愧疚,不再说话。

晚上躺在母亲身旁,半夜醒来,昏暗的灯下,母亲正在奋力的纳着鞋底,那是一双给一个八岁男孩的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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