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不完美的,都潜藏着一些无法抹掉的心理阴影。也许来自一次受伤,一个噩梦,也许来自一段情感,一次冒险……它如影随形,步步紧逼,你逃离、隐藏、自我欺骗,却始终无法摆脱它……就像她童年记忆中的这个刻骨铭心的雨夜……
雨夜
罗佐欧
夏初的大雨持续从高处泼下,密集地击打着树木、屋舍和地面,疾风席卷着白色的水雾、发出阵阵可怕的呼啸声,刮得懒汉刘大军家倾颓的围墙和年久失修的房屋简直摇摇欲坠。
夫妇两人又爆发了一次激烈的争吵(纵使在这样的天气里)。她头发凌乱、口沫横飞,骂他没出息、猪一样吃了就睡的懒汉;他捋起袖子,脸涨红着,对她报以还击,骂她泼妇、多嘴婆,没日没夜地唠叨个不停……昏暗的灯光无声地从横梁上散溢到厨房由半道墙壁隔开的两部分:一部分摆着碗柜、五张凳子和一张刚摆上饭菜的圆桌;另一部分是灶台、一堆柴草和两个红色水桶,还有几个装屋顶漏雨、发出叮叮当当声的瓢盆。六岁的女儿手拽衣角、站在饭桌旁惊恐地注视着他们,尽管从记事起,这样的情形数不清发生了多少次,每一次都使她痛苦难忍、不知道该站到哪里;她随即把四岁的弟弟搂着,担心他害怕,其时他正目瞪口呆、对眼前的一切感到奇怪。他们撕心裂肺地吼叫着,雨声也更加嘹亮、和此起彼伏的争吵声交织在一起。
他一气之下随手抓起扫帚、水瓢摔向她,举起手掌向她冲过去;她连忙躲闪,眼红唇抖、大口大口地呼吸,退到了厨房角落的柴堆里,像一匹受惊的幼牛在上面踩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可怜的女人连喊带哭嚷道:“你这个畜生!你这样会吓到孩子的!”他疯了似地扑向她,用手掌狠狠地拍打了几下她的背部和用双手护住的头部,一面咬牙切齿地咒骂着:“看我怎么收拾你!看我怎么收拾你!”一面还要脱下右脚的拖鞋去打她。女孩在一旁不停地哆嗦着,胸脯起伏,害怕得哭了起来,她弟弟看到这混乱的情形、看见姐姐哭也跟着哭了起来;她真想马上跑出去、躲到某个角落,又心疼可怜的母亲,想冲上前去阻拦,可父亲的粗暴把她惊吓得几乎失了魂。
打了她一顿之后,他愤然转身,狠摔一下门板,穿过雨水,进了卧室。“妈的,这个臭婆娘,唠唠叨叨地烦死了!”他点起一根烟,“啪”地一声把打火机扔在凌乱的桌上,然后躺倒在床、翘起了腿。刚释放了怒气,又舒坦地躺着,还没等抽掉半根烟,他就已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包括赌输钱使他郁闷了一下午这件事。除了喝酒、打牌、打麻将和赌六合彩,这个四十岁出头的懒汉不再关心更多的事情。他几乎从不去巡看田地,让瘦弱不堪的女儿冒着炎阳或风雨去放牛、赶鸭子,当别人谈论撒肥、打药或灌溉时,他才恍然想起自己的庄稼,但都是让他妻子去打理、有时又用半斤酒一斤肉打发他那单身叔叔去帮忙;每逢要犁田、插秧和收割,他都厚着脸皮叫上三姑六婆、亲戚朋友替自己干活,他顶多管他们饭、给他们送茶水去,他抽着烟、蹲在田埂上眯着双眼观看,或者背着手来回踱步,俨然一个监视和督促下属的“长官”(酒友们常常这样称呼他,这个词使他欣喜不已)。每回满足了食欲、喝了酒之后,他都像现在这样躺在床上,从来都心安理得、无所挂念。
她瘫坐在柴草堆边,失声哭泣,顾不上饭桌旁受惊的两个孩子。“我怎么命这么贱?这个狠毒的畜生!”除了嘴硬,她长久以来都像这样屈辱地忍受着他的打骂。她以前受了气、挨了打就离家出走,要么回娘家,要么到妹妹那里,他开始去找过几次、叫她回来,后来就不管不顾了。她不断去她母亲、她哥嫂那里哭诉,久而久之不仅他们腻烦、她自己也觉得这样不好了,又放心不下家里的子女;等到她自己呆不住了回来,他二话不多说,只是斜眼看了看,嘲笑她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还能跑哪儿去?”他赌输钱、喝醉酒了还是照样咒骂她,被惹怒时就像刚才这样对她拳打脚踢。“要不是可怜这两个孩子,我早喝农药了!”她边用袖子抹眼泪,边撑着站了起来,过度的伤心和身上的疼痛使她头脑嗡响、意识不清;嘱咐过两个孩子吃饭之后,她像一个梦游人一样走了出去,就连密集的雨水打在身上似乎也毫无知觉。“去哪里?能去哪里?”尽管她心里不知道,但在这个家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他已经抽完了一根烟,伸手将烟头摁在床头边桌子上的烟灰缸里。哗啦雨声和嘀嘀嗒嗒的檐流声不绝于耳,清凉湿润的微风从窗口吹进来,拂动蚊帐、床尾的衣服和床上方的蛛网,使他感到呼吸清畅、身心舒爽。懒汉最喜欢的事情就是雨天这样舒服地躺着。他回想起过去,小时候,他有一个梦想——成为一个将军。这要说到他父亲的故事,刘老汉曾经参加志愿军赴朝鲜,虽然只是炊事班的一员、没有机会到过前线作战,有一次他和同伴在路上竟徒手抓到了一个迷了路的敌人,因此立了三等功;懒汉从小听父亲讲述战场上的故事,他把父亲当做心中的英雄、并立志长大以后去参加,而且梦想着成为一个将军!只可惜他身体瘦弱、视力不够,应征入伍时没能通过考核,又因成绩平平、考不上高中,毕业只能回家务农。他一度热衷于打猎,既然实现不了当兵的愿望,这也算得上一个不错的弥补(可以扛扛枪)但又算不上一个真正的猎人,因为他懒于走远路、吃不了风餐露宿的苦,即使到了山里,也耐心守上多久,以致很快他就把抢搁在一边、丢掉了这个爱好。结婚当了家,他一样游手好闲,继而染上喝酒、赌钱的恶习,还骗取了刘老汉十多年的养老补助,直到他父亲去世;不过,他在家中到像极了将军,说一不二,醉酒后呵斥妻子、老母亲和孩子,他们向来不敢吭声。
她披头散发、全身湿透,像一个白色幽灵一样穿行在大雨浇灌的夜色中,路上漆黑无人,大雨仍哗啦哗啦地泼下,伸向高处的竹子偶尔发出吱嘎声。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伸手拭擦着脸上的雨水,它们从头顶滑落,和她的眼泪混合在一起。“他怎么就变了呢?他怎么就变了呢?”现在她对他除了憎恨,还有可怜,她相信过去那个他一直还在,“生活!是的,是生活使他变麻木的……”雨水的清凉使她的意识逐渐恢复清晰,又令她全身发冷、微微地颤抖着。“哎,我老了、也没像以前那么温柔了,他连看都懒得看我几眼了,他骂我‘黄脸婆’‘泼妇’;可是,不,我待他还是一样好,为了这个家……他呢,他对我这么粗暴!这个畜生!”她时常怀念过去,那时她年轻貌美、又勤劳懂事,邻里人人称赞,说她以后准能嫁到一个好人家里,她想起她刚嫁来的时候,他们俩多么美满、幸福,他虽然慵懒、但待她温和,她纵容着他,觉得干家务是女人的活计,她给他生了一女一子,又伺候两个老人、直到他们闭眼终老那一天……“可他怎么就变了呢?”他越来越不关心农活和家里的事情,而整天在杂货店那里赌钱,经常带些酒肉朋友回来大吃大喝,醉了酒不是大声叫骂、动手打人,就是躺在床上睡大觉……可怜的女人反复地想着这些,尽管悲伤仍梗塞在心头,但已不再落泪,雨水浇淋和一阵阵凉风使她冷得直哆嗦……
两个孩子被撇在雨水包围的厨房里,女孩手扶着正低头吃饭的弟弟,父母争吵完先后离开,她吃不下一口饭,泪水刚被擦干又流出、浸湿她的脸庞。今晚的情形是她内心最畏惧的,记事以来,这样的事情每发生一次就把她心中的伤口划得更深,她既害怕又不理解、每回都希望躲避,最难受的是自己只是眼睁睁看着而无能为力。她多羡慕别人家,像村里的伙伴和她的同学,他们的父母和睦、恩爱,他们从未像她这样为这类事情痛苦、受惊吓……她禁不住又抽泣了起来,她起身、走到门口,软绵绵地倚靠在门板旁,听着密集的雨水穿过夜色哗哗泼在地面的声音,看着门前成排的檐流嘀嘀嗒嗒落下、灯光照亮的雨滴迅速地溅成白色水花……
突然,她看到父亲高大的身躯穿过雨水冲到了眼前,她的心一阵沉、后退了两步。他刚才在床上躺了一会,经不饥饿就过来了。“你妈呢,哪里去了?”他进来看不到妻子、脸上划过一丝不安的神情。“不知道,她刚才……你走了一会,她也走了。”女儿支支吾吾地回答,她以为妈妈去了客厅或者卧室了。他没有多虑,心想这是夜里、雨又下这么大,她胆小得很,凉她也不敢出走。“去!你去找找,叫她来吃饭”,他边催她边坐到饭桌旁准备吃饭,“戴上笠帽。”女儿生怕被他打骂,就戴着笠帽出去了。
可是,当她找遍了卧室、客厅和放杂物的屋子,却没有看到妈妈的身影。“完了,妈妈这回肯定又出走了!”心里一下子变得焦急,可她不敢去告诉父亲。她怕黑,怕听各种关于鬼怪的故事,夜里她从不敢一个人出门到外面去;但现在,她要去找妈妈。“到哪里去找?雨下这么大。”她还是走了出来,双手扶着笠帽的帽檐,雨水哔啵打在上面;她走几步停一下,因为她心里害怕得很,周围一片漆黑、雨声哗哗,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她害怕竹林里突然冲出一只怪物,害怕黑暗中有双眼睛在看着她,害怕她走在路上被大风卷走、再也回不来了……“妈妈!——妈妈!——……”她对着前方喊叫起来,并以此给自己壮胆,她真想转身跑回去,可是她还要找妈妈。
她一路喊叫,尽管竭尽全力,在雨声的喧嚣中却传不了多远;她到菜园看过,邻居家的门紧闭着,她又去了池塘边,然后继续往前,往她外婆家的方向走去……到了村口,她突然一阵心惊,看到祠堂门口有一个白色身影、披头散发地坐着!她想立刻撒腿就跑、可是她害怕跑不掉了,她心砰砰直跳、瞪着眼盯了很久——这才发现原来是她妈妈。“妈妈!”她喊了一声,听到应答,就扶着笠帽跑了过去。她看见她妈妈全身湿透、披着头发,抱着颤抖的双臂蹲坐在那里。她到妈妈的身边,抱着她的手臂,泪水盈眶地说:“妈妈,终于找到你了,刚才我好害怕……”然后她依偎在妈妈的怀里,哀求说:“妈妈,求你别走!别丢下我们!真要走,就把我和弟弟带上吧……”可怜的女人干涩的眼睛又涌出了泪水、心疼地抚摸着女儿,不停地说:“不走……不走……不走……”
2013-5-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