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关于促进劳动力和人才社会性流动体制机制改革的意见》,全面取消城区常住人口300万以下的城市落户限制。这意味着乡下人只要自己愿意,随时都可以变成城里人。
这个消息让我这个曾经的乡下人感慨万千:不过几十年的时间,城里人和乡下人这一巨大鸿沟就这样被一纸通告给填平了。
回想我还是乡下人的时候,城市与乡村简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我的故乡在安徽南部山区。那里不仅山清水秀,而且长年风调雨顺。不过,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乡亲们的日子都过得非常艰难。田少地薄且不说,位置也不好,都是在山坡上,耕种起来很不易。每年总有几个月要靠各种杂粮填肚子。当时,唯一的电器是手电筒。后来才有了收音机。天一黑,大人就催促小孩洗澡睡觉,因为点灯会耗油。
我高中毕业前到过的最远地方是邻县县城。因为姨妈家在那里,所以每年放假都会去一次。路程大约20公里,公交车在盘山公路上颠簸一个多小时才能抵达。县城虽然很小,却让我见识了城市与乡村的不同。
那里满街都是自行车,大路两边有各种商店。最让我喜欢的是那些随地而设的小书摊,花一分钱就能看一本小人书,看多了还会有优惠。此外,如果要想吃什么,只要手里有钱,随时都能买到,且品种多样。当时最吸引我的是锅贴饺——街边大锅里油直冒,香味好像追着你跑,有哪个小孩能抵挡得了这样的诱惑?
姨妈家有一台很小的黑白电视机,这是吸引我每年都到她家玩的最主要原因。透过那片小小的、不断泛着雪花点的荧光屏,我看到了更加广阔的世界,包括洋气的大上海与庄严的北京城。此时,我才知道同样是城市,县城与北京、上海比起来,明显不是一个层级:面积小且不说,关键是看起来土得直掉渣。
当我上了高中后,发韧于安徽小岗村的大包干试验在我老家也推行起来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一下子就调动了起来。当时有两点让我感受最为明显:一是生活条件稍微好一些的人家,都忙着自己盖房子。我家也从原来几户人家一起住的老屋,搬到附近一个地势较高的地方,单独盖了一栋新房;一是“万元户”成为大家茶余饭后最感兴趣的谈资。当“万元户”是当时一些精明人的最大奋斗目标。
为了高考,我和同学们一起来到本县县城。与姨妈家所在的邻县县城相比,两者并没有太大区别,只是本县县城离我家要更远一些,坐公交车需要2个半小时。
也许是因为看电视时对上海留下了深刻印象,也许是因为杂志上介绍“十里洋场”钩起了我对上海的强烈好奇心,在填报高考志愿时,我自作主张、毫不犹豫地就把目标锁定在上海几所高校。幸运的是,我最终如愿以偿。
当我父亲陪我坐轮船抵达十六铺码头时,我看着黄浦江上来回穿梭的轮船以及沿岸风格各异的大楼直发呆,这时我才知道真正的城市是个什么样——就是我以前连做梦也梦不出来的模样。
4年大学期间,我见证着上海的发展与变化。与此同时,我老家的年轻人也开始陆续离开家乡,到外地去打工。早期他们主要流向东北和北京,后来逐渐转到上海、浙江。“安徽小保姆”当时在上海知名度颇高。当我放假回家过春节时,这些在外打工的人也都回去了。这样,在老家一起谈论外面世界的人就多了起来,而以前,只有几个上大学和在外当兵的人才能聊到一起。村里的长辈对年轻人的时髦衣着与新发型,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大惊小怪了。在生产队一直当队长的我父亲,则被村办纸厂请去当会计。那时乡镇企业很兴旺。我父亲一边上班,一边早晚干着家里的农活,相当于一人抵两人。虽然很辛苦,但从神情上看,他比以前要显得轻松许多。
在八十年代,上海可以说是全中国的购物中心——凤凰自行车、上海牌手表、美加净牙膏、大白兔奶糖等一系列本地知名商品倍受人们欢迎。结婚前能够去上海采购一番,成为很多内地城市青年的梦想。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回安徽在高校任教。学校在交通枢纽城市——蚌埠。与上海相比,这里只能说朴实无华了。因为在郊区,所以学校院墙外面就是农田。这让我有足够的时间慢慢感受城乡之间那种既对立又依存的微妙关系。隔着院墙,我看到附近乡村的明显变化:种田的人越来越少,做各种小生意的人越来越多。
学校放假回老家时,我发现村子里不断有新房子冒出来。与以前土房子不同,这些新房子基本上都是两层小洋楼,前面还圈有围墙。窗户都是玻璃的,房间里或多或少都摆放着电器,如电视机、电风扇什么的。一问,才知道,这些房子都是在外打工赚钱较多的人回来盖的。
1992年,邓小平南巡掀起了新一轮改革开放大潮。一时间,到处都是“下海”人。跟随着这股大潮,我于次年离开学校,南下到了广州。在羊城工作一年之后,因为语言不适应等原因,又转岗来到深圳。
“来了就是深圳人”!26年间,我见证了这个城市的飞速发展。过去的小渔村,现在已经成为国内最为开放的一线城市。不仅生活环境、文明程度,在全国首屈一指,而且还培育了华为、腾迅、万科、比亚迪等一大批优秀企业。城市发展更是一日千里,现在已被定位为先行示范区,未来还要成为竞争力、创新力、影响力卓著的全球标杆城市。
就在我亲身体验深圳巨变的同时,我老家也同样在发生着深刻的变化。先是买摩托车的人多了起来,一时间,到处都是发动机的轰鸣声,大家的生活空间也一下子扩展了很多。接着,人们不再自己盖房子了,而是直接到镇上或者县城里去买楼房。一些买不起的人,则到县城去租房,有的是去那做生意,有的则是在那陪孩子上学。人去了镇上或县城,乡下的房子,不管是早期建的土房子,还是后来打工赚钱盖的小洋楼慢慢地就没什么人住了。时间一长,有的房子就倒了。我小时候所住的那片老房子,原来有7、8户人家,后来都搬走了。空无一人之下,房子很快就老化、破损了,2018年终于被推倒改作耕地。随着人们向镇上或县城不断聚拢,买小汽车的人越来越多,乡间公路逢年过节也开始出现交通拥堵现象了。
与老房子一样遭到废弃的还有一些田地。因为是山区,田地都很小,无法机耕,只能靠人力。可是上一辈人已经老了,无力耕种;年轻一代人,以打工为主,不会耕种;请人帮忙则经济上根本不划算。于是,只好任由这些田地自己长草。
比较之下,相邻的畈区则要好得多。大面积机耕,不仅生产效率明显提高,所有田地都得到了充分利用,而且产量也比以前有不同程度的增长。
与以前大集体整年辛苦劳作相比,包产到户后,乡下人空闲时间越来越多。这些时间该干些什么呢?早期主要是人们凑在一起“张家长、李家短”地聊大天,等有了收音机和电视机后,这些新玩意就成了大家每天消遣的重要工具。与此同时,传统的麻将、扑克也一直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后来,广场舞从城市蔓延到乡下,乡亲们从好奇旁观,到怂恿别人参与;从自己羞怯试探,到大大方方上场。最终发展到每天必舞、无舞不欢。现如今,一到傍晚,乡村处处音乐高扬、舞步铿锵,一派文化兴旺的景象。政府部门对此也很支持,除了免费搭建大舞台外,还提供音响、灯光等服务。除了跳广场舞外,每天玩微信、看视频,则是当今乡下更为普遍的一种消遣方式。这些方面可以说与城市已经完全接轨了。
改革开放40年,城乡之间的差距明显在缩小,城里人与乡下人之间的鸿沟也被逐渐填平。现在越来越多的城里人开始往乡下跑,周末或节假日到周边乡村吃农家菜、体验农村生活成为一种时尚。还有些城里人干脆选择住在乡下。农村客栈也越开越多。这些都是过去难以想像的事情。
现在,我生活在深圳,充分感受到一线发达城市的各种便利,并为这座生机勃勃的城市感到无比骄傲。与此同时,我也越来越喜欢回到故乡。那里不仅有青山绿水和浓浓乡情,而且生活便利程度也在快速提高。古老的乡村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单调、闭塞了。
再过几年,我就要进入退休状态。到那时,我希望每年在乡下与城里能各生活一段时间,通过这种变换,充分感受城乡之间不同的生活环境与生活方式。对于一个人来说,这难道不是一种更加充盈、更加有趣的人生体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