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论一个很简单也很惊悚的问题:
这次的新型冠状病毒(2019-nCoV)是不是人为泄露出来的?
这个问题可不是我瞎编出来的,最近两天来找我求证的人只怕得有上百,其中不少还是各自领域的大专家和大领导。
大家的“根据”,主要就是下面这个旧闻:
2018年,中科院武汉病毒所的科学家发现了一种能够感染猪的冠状病毒(SADS-CoV),这种病毒导致了广东一些猪场中暴发了猪的某种传染病。当时科学家根据基因序列分析,猜测那种病毒的天然宿主是蝙蝠。这条科学发现,还上了当时的新闻联播。
现在,我们已经知道这次的新型病毒(2019-nCoV)也是一种冠状病毒,科学家同样也猜测它的天然宿主是蝙蝠。
那么问题就来了:
Q1:这次的病毒是不是就是上次那个病毒?
Q2:武汉的科学家是不是不小心(甚至是故意地)把这个病毒泄露出来了?
2018年的新闻
详细讨论之前,先给个结论:
A1:不是!
A2:新型冠状病毒和2018年发现的那个病毒毫无关系!
光说结论当然就没意思了,我们来好好证明一下。
我保证这是个轻松的证明过程,而且闲着也是闲着,我想你也不介意再学点和新型冠状病毒有关的新知识。
2018年,武汉病毒所的科学家发现那种能让猪拉肚子的SADS病毒以后,将他们的研究结果发表在著名的《自然》杂志,并且第一时间就上传了该病毒的基因组序列(如果你需要查询的话:GenBank ID: MG557844)。
而这次新型冠状病毒(2019-nCoV)的基因组序列,中国科学家也已经在第一时间公开(GenBank ID: MN908947)。
这些信息足以帮助我们理解两者的关系。
具体数据分析如下:
(特别感谢中国科学院的刘翟研究员和他的研究助理喻萍。下面的数据分析和作图都由他们完成,并由第三方专家确认。如需引用请获得授权。文中序列分析数据来源于GISAID数据库和GenBank数据库,特别感谢为武汉新型冠状病毒研究提供序列的科学家,感谢他们在GenBank和GISAID等数据库上分享的数据)
首先做个最简单粗暴的比较,咱们直接看看,不同病毒的基因组序列有多像。
这个道理很简单:如果这次的新型冠状病毒其实就是2018年武汉科学家发现的那个病毒,两者的基因序列应该100%一样,或者至少是接近100%一样。对吧?
但是结果如何呢?
以新型冠状病毒的基因组序列为基准,与之相似度最高的,是一种在蝙蝠里发现的病毒(红色,96%相似),这也是为什么科学家认为,这种新型冠状病毒的天然宿主是蝙蝠。
基因组序列对比
接着,它和SARS病毒也有大约80%的相似度(蓝色)。这个差异已经相当的显著,这也是科学家第一时间就排除了这种新型冠状病毒是SARS卷土重来的原因。
然后,它和MERS病毒的相似度就已经很低了,大约50%多点(绿色)。也就是说,这种新病毒和2012年肆虐中东的冠状病毒只是非常遥远的亲戚。
现在请注意,你最关心的比较来了:新型冠状病毒,和2018年武汉科学家发现的SADS病毒,基因组相似度是最低的!仅仅略高于50%。
这个差距,通俗的打个比方,已经跟人和狗的差距差不多了:两者都是哺乳动物(病毒),但是基因组实在是相似程度太低。别说不可能是同一个物种,就连亲戚关系都非常可疑。
从基因组序列出发,新型冠状病毒(2019-nCoV),和武汉科学家2018年发现的病毒(SADS),毫无关系。
除了序列信息的直接比较,我们再来看看几种病毒的基因组大尺度结构的比较。
在这张图里,我们着重比较了病毒基因组里几个重要基因的排列和结构。当然了,其实你不需要知道任何技术细节,只需要知道一根棒代表一个基因,注意看不同颜色棒的长度和排列方式,看看它们彼此像不像,就足够了。
基因组大尺度结构对比
相信你可以很清楚的看到,SARS病毒和它寄生于蝙蝠体内的亲戚,MERS病毒和它寄生于蝙蝠内的亲戚,以及SADS病毒和它寄生于蝙蝠内的亲戚,两两之间基因组结构都是很相似的。这也是科学家认为这些病毒确实起源于蝙蝠体内的证据。
而这次新发现的新型冠状病毒,基因组结构比较接近SARS,但是和MERS病毒相去甚远,和武汉科学家在2018年发现的SADS病毒更是有巨大的差别。
从基因组大尺度结构出发,新型冠状病毒(2019-nCoV),和武汉科学家2018年发现的病毒(SADS),毫无关系。
最后,根据病毒的基因信息,我们还给好多种已知病毒绘制了详细的进化树,来看看它们彼此之间的亲戚关系到底有多远多近。
这棵树的左边,你可以认为是在遥远的过去,好多种病毒的共同祖先,这个祖先在漫长的进化历史上开枝散叶,逐渐变出了一大堆或多或少有些相似的子孙(右边)。在进化树上,靠近的枝桠上的病毒就越相似,散开的枝桠上的病毒就越不同。
然后你来看看,这次的新型冠状病毒,和2018年武汉科学家发现的病毒,在进化树上分开了多远?套用句俗话,这属于八百年前是一家,但是早就出了五服的远房亲戚了!
进化树分析
从进化树的分析出发,新型冠状病毒(2019-nCoV),和武汉科学家2018年发现的病毒(SADS),毫无关系。
证明完毕。
这个结论说完,我们再稍微掰扯几句阴谋论的问题。
这几天伴随着疫情到处流行的阴谋论,当然还不止这一个,我估计你可能或多或少也听到过一些。
今天我们讨论的这一个属于言之凿凿、还放出了所谓“证据”的,所以我在这里严肃的辟谣一下。别的很多阴谋论我认为连辟谣的必要都没有,甚至连在这里写出来的必要性都没有。无非就是哪个敌国又如何如何了,哪个疯子科学家又如何如何了。
其实你可能都有印象,每次伴随着重大事件的发生,阴谋论的流行都是难以避免的。我们这辈人可以想想,911,SARS,汶川地震,福岛核电站,你就说哪次没有阴谋论吧?哪次没有敌国和疯子的幕后黑手吧?
可这是为啥呢?
别担心,我不想随意的批判谁。实际上阴谋论能如此普遍的存在,本身其实就说明它的出现是非常合乎逻辑和满足需求的。
作为一个生物学家,我觉得这本质上可能是人脑的某种自我保护机制。在多变的环境中,我们的大脑希望寻找确定的因果关系,寻找合乎逻辑的“解释”。而且请注意,这个解释是不是符合事实不重要,它能自圆其说最重要。就像巴甫洛夫训练狗,每次铃铛响就有肉吃,这件事在自然界可从来没有出现过啊,但是狗可不管那么多,只要你有那么几次一边给肉吃一边摇铃铛,它就会固执地认为铃铛响了就有吃的,因为这个解释好记又管用啊。
巴甫洛夫的狗|图虫创意
咱们人类也一样,固执地在一生当中寻找各种确定的因果关系,各种解释。特别在遇到突发灾难性事件的时候,特别是在事件初期各种信息还不够完备的时候,人们需要寻找某种能够自圆其说的解释,满足自己在环境剧烈变化当中的掌控感,哪怕是一种虚幻的掌控感。
就拿这次的疫情来说,对于很多人来说,相信这个病毒来自一次精心预谋的投毒,都比相信这个病毒是自然演化的产物要容易接受。 前者用我们习惯的逻辑很容易理解,我们也很容易找到可以怪罪的“责任人”;而后者充满了各种学术名词晦涩难懂,就算有科学家给你讲解,也不得不承认这里头有大量的未知难题和不确定性。
就算有科学家给你讲解,也不得不承认这里头有大量的未知难题和不确定性。|图虫创意
所以,想要彻底破除阴谋论实际上是做不到的。这可能是人类底层的心理需求!
我作为一个生物学家,遇到生物相关的问题不太容易陷入阴谋论,这不奇怪,我的看家本领嘛。但是遇到别的问题我也喜欢琢磨阴谋论啊!货币战争,喜欢!奶头俱乐部,喜闻乐见!共济会阴谋,过瘾!我一个受了20年科学训练的人都这样,我觉得你就算信阴谋论也一点都不丢人,一点都不奇怪。
但是,阴谋论有它生存的土壤,绝对不意味着我们就需要放弃自己的理性,屈服于恐惧和阴谋论的威慑之下。阴谋论固然能够给你的恐慌和焦虑提供一个方便的解释,但是它也顺便剥夺了你理性思考自己作出判断的机会。我们做不到看见阴谋论就认真的弄个辟谣,但是这件事你们人人都可以做到。
所有看到这个文章的读者,我知道这几天,你和我一样心痛,一样恐惧,一样忙乱,一样焦虑,一样出不了门只能刷手机,一样会收到洪水一样涌来的各种消息。
图|Pixabay
从今天这个例子出发,我希望你们在防疫救灾急如星火的这个时候,遇到任何消息,在相信之前,在转发之前,都可以多问自己一个问题:
这说法有证据么?
这说法是不是有点像阴谋论?
我决定了要放弃根据真实世界的证据做出判断么?
我决定了要放弃相信那些更有公信力、更有逻辑的信息来源么?
我决定相信一个捕风捉影无根无梢、但却永远能立于不败之地的理论么?
我决定屈服于自己的恐惧心理了么?
我真的要放弃自己的理性吗?
在灾难面前,我们作为普通人,能做的真的很有限。
但是作为一个现代人,我们绝对可以有理性的尊严。
共勉。
作者:王立铭
编辑:小笛
本文经授权转载自微博@王王王立铭
如需转载请联系原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