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蕾拉
我和黛娜牵手检票进入若昂卢卡斯的钢琴演奏会现场。
这是这一年的最后一天,湿冷的天空中云层密布,时而在橙黄色的夜空下飘散下一丝丝令人难以察觉的雪絮。
“一个单号,一个双号。”检票员拿起我俩的门票,机械地说,“双号走那边。”他连头都没有抬起,就把手往音乐厅建筑的另一头指了指。
黛娜吐吐舌头,接过我手里的双票,轻盈地说了一句:“一会见。”
“一会见。”我说。
我甚至都没有多看她一眼,就这么草率地容许她小跑着离开了我的视线。
我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七排二十七,而我知道黛娜的位置是七排二十八。可是我半天都没有看到她,直到灯光渐渐调暗,舞台的中央被一束白色的光芒照得朦朦胧胧,飘扬着安静的细尘。而我身边,本该有的那个暖呼呼的小身体,那对绿色的就如同仙子降世般的眸子,那高扬的眉毛,那圆圆的鼻头和犹如可爱峰峦的嘴唇,结果都没有出现。
在若昂卢卡斯激情弹奏的《被遗忘的华尔兹》的乐曲声中,我的不安膨胀到了极点。我几乎有些狂躁地冲出了演奏大厅,三步并作一步地跑到停车位上。我的绿色的甲壳虫车子就那么寂寞地等待在一抹暗红色的路灯下。雪絮已经幻化成了雨夹雪,把一片空旷的停车场都濡湿了,水泥地面上反射出的一粒粒碎片一样的色彩,就好像在嘲笑着我的约会,嘲笑着失踪的黛娜。
我瑟缩着钻进车里,找到了放在车里的手机。可是并没有任何来自黛娜的未接电话,更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信息、留言,黛娜明明是带着手机的呀!我们从停车位走到检票处的路上我还对黛娜说:“啊呀,我把手机忘在车上了。”
那时黛娜不屑一顾地回答说:“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们是去欣赏音乐会的,大家都恨不得关机,认真听音乐呢!”
“你说的也对。”我说。
我拨打了黛娜的号码,嘟…嘟…嘟…,一次,两次,五次,十次,到第十七次的时候,我看了看拨打的记录间隔,才发现每分钟这么打显得实在没有意义,也许,得过十分钟,二十分钟,半小时,再尝试一下会更好。
可是我又能做什么呢。我无奈地摇下车窗,从兜里掏出烟,迎着从车窗里飘进来更完整的雪花,抽起来,啊,终于变成真正的雪了。我知道不能做什么。
我的目光聚焦在车前五米开外的黑暗处,那阴影里柏树的杂枝和步行地面上围绕的伞形三角瓷砖连成一片,分不清界限,看起来也挺像是静止的风车的。黛娜不知道跟丈夫说了什么谎,才能在这样的夜晚和我这样的人一起跨年,我想。
她是不是后悔了。虽然她绿色的瞳孔里总是写满了满不在意的神情,有一些稍纵即逝的寂寞,但黛娜总体来说是一个非常温暖的人,一个温暖的家人,和一个温暖的情人。这两个交错的角色,最后都泯灭于悔意了吗?
一根烟抽完,我启动了车子。打开广播,电台转播了一首若昂卢卡斯的现场演奏片段,音质实在不能恭维。嘈杂的鼓掌声的最末,电台主播说:“祝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哼哈。”我从鼻子里笑出声来,顺便又瞟了一眼我黑色的手机屏幕,就像一切都陷入沉睡一般。
可是那一晚,迎接璀璨新年的夜晚,我失眠了。我在被窝里辗转反侧,想着一些有的没的,手机已经关机,我甚至妄图从此就和她断绝关系得了,就好像那句“一会见”就是最后的分手之辞。
可是如此一来,挨到天蒙蒙亮,雪停了下来的时候,我实在没法在那样下去了。于是我起身,在没洗干净的马克杯里随便地倒了半杯红酒,一饮而尽,好像有一种反作用的魔力一般,我更加清醒了。
我化身成为了一个追寻答案的疯子。
黛娜的公寓是白色的,有六层台阶,台阶的中间已经形成了雪水融化的洼塘,两边似乎是曾经扫过的落叶,焦黄的颜色覆没在有些变脏的小雪堆上。二楼的铁阳台就在那儿,稍微踩着台阶,把身子后仰,就能看到二楼的落地窗的几寸缝隙里,在清晨日光里显示出来的圣诞树,是刚刚过去节日的痕迹。
我把手指一直轻贴在她家的电铃上,酝酿着那一句装腔作势的话。是什么呢,如果是她的丈夫开门,我就说:“新年快乐,先生,请问黛娜在吗?”
他肯定会问:“你是谁,你找她什么事?”
于是我就用那句早已编好的谎话,说的时候一定要十分地随意,不要乱眨眼睛,我要说:“我是她琴行的同学,今天约好了一早一起去参加一个社区的钢琴演奏活动。”
“噢,好的。黛娜,黛娜,你朋友找你。”
然后我会不顾一切地对着表情写满惊讶的黛娜使眼色,一遍口头上假装热情地跟她打招呼:“新年好,黛娜,昨晚过得怎么样啊?”
可是这次的电铃,我也足足按了二十次,真的有二十次,直到隔壁的人家抗议般地拉下木板窗,发出狂躁的砰砰声,连窗台上几近枯零的盆栽都被震动起来。
她根本没有在家。他也没有。
所以黛娜这个女人是真实的吗?
傍晚,我慵懒地坐在警局的公共窗口,值班的巡警收了我填好的表格以后有些烦躁地说:“先生,您是她的什么人?”
“这可不好说。”
“什么不好说?您要找人,还这种态度,不会是开我的玩笑吧?这种捉弄人的事情,每天都有几十起呢!”
“啊啊,她是存在的。”我慌张地应答,就怕警察先生对我置之不理。
“什么?难道您要找的人还会不存在?”巡警的表情变得不可思议起来,充满了戏谑和轻蔑。
“我能证明,我能证明。”我自言自语地说。
“噢?那您证明给我看看?证明不是您的妄想。谁也不是先生哈哈哈。”
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尚且还在我兜里好好躺着的那张七排二十七座的票根。当我摸索着把它掏出来时,巡警的声音逐渐变得淡漠起来:“兄弟,这只是一张票根而已,不能说明一个女人的存在。”
“那照片如何呢?”我有些赌气了。
“你早说呀。”
手机上黛娜的模样是多么美妙呀,她的卷发直接被自己一剪刀剪到了耳廓的上方,微微俯视镜头的脸蛋显得特别圆润,一对绿色的眼睛在那一瞬间闪耀着迷人的光芒。
“看不清呐,这种算什么人像照片呀,这绿绿的是猫眼睛啊,一片模糊一片模糊。”
“我看很清楚啊!”
“算了吧,别发疯了,真是见鬼了。”
这时警局的公共电视机上正在插播一则案件的追踪报道,现场警笛鸣响,人声鼎沸。在冬日里那一堆堆几乎都穿着灰黑色系羽绒服的人群中,我看到了黛娜一闪而逝的眼神,那绿色的炫光。她那一瞬的眼神随着她侧过去的头一起消失在人群中,消失在电视里。
“我现在所在的位置就是惠纳瑟河,铁桥的下方……”电视播音员正在报道着新闻。
我站起身来,把票根一把塞进口袋,头也不回地从警局大门口跑了出去,任凭刚才那位巡警在身后喊着:“喂喂,你去哪……”
当我来到案件的现场时,有关部门已经在打捞落入河里的轿车了。而我,和那些热情围观的好奇群众完全不一样,我四下张望,就像是一台扫描机器人一样,试图从密密麻麻的人群里找到她,而我的眼神,通常是不差的。
然而我一无所获,仿佛此时此刻,我看到的所有人,都长着一模一样的脸,而且他们都在用这样千篇一律的表情木讷地观察着这个世界,观察着同样属于这个世界的像疯子一样的我。然而就像什么都没有看到那样,把我忽略了,丢弃了,晾干了。
晚上我回到家,照例又在原来的马克杯里倒了半杯甚至更多的红酒。喝完整瓶酒以后,疲劳的我终于有了睡意。我想着,也许我和黛娜不道德的关系就是一种虚幻的存在,如果我明天醒来,发现黛娜就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也算是回到现实了吧。那么如果她出走了,失踪了,甚至和我一刀两断了,我都能堂堂正正地跑到世界之巅,大声地呼叫:“我要找我的妻子,请帮我找到她吧!”
这样想着想着,我就进入了迷迷糊糊的状态。哒啦嘟,哒啦嘟,这是我手机的提示音。我在彻底的黑暗中,掩面趴在枕头里。我艰难地眯起眼睛看着手机屏幕一闪一闪地跳跃,就好像是谁在世界的角落给我传递什么神秘的信息一样。
我抓过手机,的确有未读信息提示。于是我解锁手机,可是无论如何,就再也找不到这未读信息在哪里了。
奇怪了。
我一泄气,又扑倒在枕头里,侧着脸一直看到手机暗下去。但是,没有过几分钟,它又响了起来,这次是铃声,是电话。
“喂喂喂喂喂。”我警觉又激动地接了电话,连看一看来电显示都顾不得了。
呼吸声。
“是你吗?”
仍旧是呼吸声。
“没关系,你不说话都没关系,只要我知道,那句回头见不是永别就好了,只要你还好好的……”我开始变得语无伦次起来。
咔啦,对方挂断了电话,我瘫倒在床里。可能是酒精的作用,我又开始觉得有些眩晕,觉得自己像是一艘漂流在亚马逊河里的独木舟,两边绿色和粉红色交织的奇异雨林在我的身边匀速地褪去。天空仍在飘雪,飘进了热带雨林,从一个虚幻飘进了另一个虚幻里面,哗啦哗啦的水声,宁静而悠远……
隔了几天,我决定鼓起勇气去黛娜工作的图书馆里找她。她上班的图书馆是整个国家最宏伟最巨大的图书馆。走进图书馆大厅,映入眼帘的是深不可测的藏书架,这些书架彼此间隔颇近,形成一条一条幽深的长廊。在每条长廊两侧高耸到大厅穹顶的书架之间是曲折的黑色窄巷。
我签好了会员注册卡,并缴完了整年的会员费,然后我假装无所谓地问了一下那个帮我办了卡的和蔼可亲的女管理员:“我的一个小学同学叫黛娜,前几天我听其他同学说,她恰好就在这里上班,不知道你了解黛娜吗?”
女管理员还是很温柔地看着我,客气地眨眨眼睛,说:“先生,我们馆几乎是整个国家,整个大洲最巨大的图书馆了,黛娜又是个普通的名字,你知道她姓什么吗?我们同事成千上万,我们都称呼各自的全名。”
“我……抱歉……我不记得了。”我羞红了脸。
“抱歉,帮不了你。”她说。
我暗暗地责怪自己,为什么我就没有问问黛娜的姓呢?无论是她本来的姓,还是她丈夫的姓……也许我们互相在很早以前就默认过一套游戏的规则吧,就像好多好多类似游戏一样:不去过问对方的家庭、另一半和小孩(如果有的话),不去多问对方的职业和成长经历,不谈爱情和兴趣爱好以外的点点滴滴……
“唉,你就随便说一下你姓什么吧,反正我现在喝得醉醺醺的,你说一说,我笑一下,随后我就忘记了。”我曾经这么半开玩笑地说过吧。
而我得到的反馈就是一只捂住我嘴巴的手,然后是“嘘”的一声,又伴随着咯咯笑声的黛娜。
我沿着图书馆标识着“欧洲文学”一栏的深巷往里走去。我的手指在波浪线的书脊上划过,有时毛糙,有时还落着一层灰的书脊。
我停在一本烫金的旧书上,可能是一本几十年前版本的海明威。上面写着《太阳照常升起》。
咦,这是美国文学呀,放错地方了。我抠出了这本书来。
我拍了拍书封上的灰,又吹了吹。然后我轻轻打开了封面,在“斯泰因的一次谈话”上方,写着“你们都是迷惘的一代”的扉页上,我看到了熟悉的字体,是黛娜娟秀的甚至有些过分“苗条”的字体——“一切都是徒劳,献给我最爱的T”。
我想起了自己的名字,那个带有T拼写的名字。
然后在书页的中间,那几张海明威讲着钓鱼和奔牛故事的中间,留着一枚紫色的书签,上面的丝线已经断了。只可惜这张书签上没有写字,不过我看到它的瞬间,惊讶地几乎连嘴都合不上了!
这是一张用音乐会票根做成的书签,只是在打孔的地方绑了一条丝带而已。票根上面清清楚楚地印着——
“巴西钢琴大师,若昂卢卡斯新年钢琴演奏会,A区,第七排二十八座”。
我的天啊!可这张书签已经发黄发霉,怎么看都不是刚刚过去的除夕夜的门票。
正午的时候,我又一次像一个失魂落魄的流浪汉一样绕到了我和黛娜常常约会的白天鹅城中湖边。这里是我们的熟人都不会去的地方。
我依然坐在正对着湖面的长椅上,兜里藏着那张从图书馆的书里偷出来的书签,也是我和黛娜在除夕夜参加音乐会时,黛娜所持有的那张双号票根做成的书签。
眼前除了三三两两的天鹅,还有一些说不出名字的北美大鸟,长得有点像信天翁,但我肯定那不是,为此我还和同样不懂鸟类的黛娜大吵了一架。
这些大鸟往往喜欢在这里的长青树和灌木下啄食一些黑色的小树种吃,而我和黛娜总是能看得津津有味,非常入神。
此时只有我一个人,我的一只手不经意地抠着长椅上被人用刀子刻过的痕迹。于是我扭头看了看那些字迹,我期望那和海明威的书扉页里一样,是黛娜的字迹,然而刀刻的反而不太好辨认了。
只是内容是清楚而明确的,它说:“闭上眼睛。”
好的。
于是我乖乖地把眼睛闭上了。虽然有一些轻微的眩晕,但那和喝了整瓶红酒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我感到周身忽冷忽热的,仿佛经历了四季,有一刻我竟然闻到了只有在春日里才会热情绽放的樱花的微酸淡香,又有一刻我听到了几声稀稀落落的蛙叫,随之是手风琴的音乐伴随着扫过落叶的风声,啊,好想睁开眼睛。
那么就睁开了,一切如故。那几只大鸟还在地上蹦跳着,我手边的长椅上,光滑簇新,并没有刀子刻下的字迹,没有那句“闭上眼睛”。
我看到一对温馨的男女情侣从视野的尽头走过来,他们彼此偎依着,十指紧扣,流露出一种此世再无他人的一体感。
女人卷卷的短发被一系围巾拥裹着,越走越近,我看到了她圆圆的可爱鼻头,看到了她用唇笔描摹的尖尖的上唇,还有一对绿得令人难以忘怀的眼睛。
而正当他们从我眼前缓步经过的时候,男人正对女人温柔地解释:“若昂卢卡斯的名曲就是……我们今晚去听了演奏以后,你准会爱上他的。”
“好期待呀!”女人甜蜜地说。
于是我站起身来,盯着他俩的背影,就像痴迷于某个不可知的事物那样,我盯着他们看,直到两人消失在我的视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