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寝老六

我上大学那会儿,寝室是八人间,那叫一个热闹。八个人来自不同的地方,各有各的个性、癖好,也就各有各的一段故事。然而众人当中,我和老六一块儿的时间最长,也就能多说一点他的故事。未必精彩,保证独特。

刚入学的老六面目清秀,人又热心肠,用现在的话讲标准的暖男。因为军训喊番号,第一天下来,嗓子就哑了。所以我对他最初的印象是一个“安静的美男子”。他会把踢正步开了裆的裤子拿到我面前(我是班里公认的一手好针线活的男生),然后静静地看我一针一线地给他缝,最后用全部的气力在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谢谢”。后来他嗓子好了,我就常常有想把他嘴缝上的冲动。再后来,他如同很多大一的新生一样,难以避免地把高中时代被憋屈得死死的“洪荒之力”发泄在食物上,人便开始发胖。从此便永远定格在微胖界、多肉男的序列中。

班主任一定是这个地球上眼光最独到的人,入学第一天,盲选老六为我们的寝室长。这下子给老六忙坏了,每天熄灯以后,他都会摆出几个议题让我们讨论:寝室的拖布应该换一个、老五的袜子应该在指定的地方晾、老三的吹风机不应该挂在老八每次起床就会碰到的地方、老二洗完的衣服应该用两个晾衣架不然会越来越长、老大应该提醒自己买卫生纸不能老用大家的、老七电话那么多应该多备两张电话卡省得借、老四晚上睡觉呼噜声太大应该侧睡……然后大多在我们的打岔和闲聊中,未能达成任何共识。

你不理他。没关系。一旦超市有活动,老六必然吃饱了肚子直奔超市,然后……

“老五,你那个饭盒泡在池子里多少天没洗了……洗不出来了,这有特价的,还送一个杯子,我帮你买一个吧!”

“老四,洗衣服买一赠一,我买了分你一袋哈,八块六,你给我四块就行……”

“老大,你别用摩斯了,谁还用那玩意儿,我买个大瓶的啫喱水吧!咱俩一块用,你出三分之一,我头发比你长,不占你便宜。”

“老八!袜子大特卖,一沓29块9,我买了,咱俩一人一半……没事,你下月有了钱再给我……”

每当我看见老六在课堂上,拿着笔在本上奋笔疾书的时候,我就想,那一定不是笔记,那一定是“超市攻略”。

后来,老六发现,我们这帮人几乎没有人对自己的生活有计划,导致他“资金回笼”困难极大。老八没穿过的袜子还能收回,总算是物资储备;洗衣粉和啫喱水这样的无法回收的商品,对于爱干净、爱捯饬的他来说,也不算“伤本”;最惨的就是帮我们代买的食物,如果钱款无法追回,只能干瞪眼。

记得一次,他瞪着我床头的两个大可乐瓶子:“老四,你这两大瓶可乐都喝完了,啥时候把钱给我?”

我靠在床上打着嗝:“这个月手头紧,下个月吧!现在就剩两个可乐瓶子了,要不你拿去卖了吧!”

老六忿忿地嘟囔着,拿走了可乐瓶。

第二天,我发现,他把我和他的洗衣粉各放在一个可乐瓶里,并叮嘱我,洗衣粉不要一次用太多,洗多少衣服放多少瓶盖才合适。喝人嘴短,我只能诺诺。

后来,老六便不再代买食物。

再后来,老六也干脆不再代买。

但,买东西的乐趣,老六是戒不掉了。

他听说超市大减价时的精神状态就像是脂粉客听说温柔乡里有新来的绝代佳人一样。

老六买东西有一个特点:不管有没有用,就凭他觉得是不是划算。

“这么便宜,买回来先放着,肯定以后就用上了”

这一放,就放到了他手头紧的时候了,便开始低价出售套现。

老六:“老四,你看看这个水枕?我花29块9买的,20卖给你!买回来天儿就凉快了,我基本没用,这个包装塑料袋还在呢……你看,看!价签还在呢!”

我:“天儿凉快我买它干啥?不买!”

老六:“明年夏天还得热呢!”

我:“明年再说!”

老六:“你就先买着放着呗!”

我:“没钱!”

老六:“你先给我10块……”

这时,就会招致我一顿老拳。

过了一会儿,我发现他两眼牛瞪着我,一边把一板口香糖快速地一个个塞进嘴里。我正要取笑他的吃相,却发现那正是我放在桌子上的。

老六:“我穷得都好几天没吃口香糖了,叫你不买。”

我:“可这是超劲爽薄荷味的啊!”

老六在涕泪横飞中又挨了我一顿老拳。

就这样,老六常买常新、常卖常赔。

老六是第一个让我直观见识什么叫生活品质的人,品牌是最基本的要求。而我在上大学的时候又恰恰是对衣服没有什么要求的人,就经常遭到老六的鄙夷。

他经常跟我说的一句话是:“你买便宜货,穿不了俩月,还得再买,你买个牌子的,还不得穿一年两年,还是买牌子的划算。”

然而,我未曾见过哪身衣服他穿了一年两年。

老六有一箱子牛仔裤,每到换季的时候,他就会拿出来如数家珍地跟我介绍,这个是什么牌子,这个有什么特点,然后再把反季地放进去,应季的拿出来。然而,大多数牛仔裤,我只在换季的时候有过一面之缘。

老六还有一箱子CD光盘,后来据说不止一箱子,里面不乏各种精装的纪念发行版。他经常拿出来跟我炫耀,我说让我听听,他说怕伤光盘,不让我听。我说,你什么时候听,让我感受一下,他说他也不舍得听。

老六对品质的要求,最让我惊诧的是一条内裤。那时候,我们已经大四,我俩一起出去租房子。一天,他拿着一个很雅致的盒子从外面回来,在我眼前晃。

“你猜这是什么?”

“CD。”

“不对!”

“书。”

“不对!”

“衬衫。”

“不对!”

“不知道!”

他小心翼翼地拆开盒子,从里面拿出一条内裤。

“……刚出的内裤,知道什么材料吗?冰丝的!穿着可舒服了!”

我漫不经心地:“多少钱?”我知道这是一个避不开的话题。

“299。”

“什么?”我承认,那时候我的见识还浅薄在不能理解几百块钱买裤衩子的水准。“三百块钱买裤衩子?”

“你懂什么?这是***牌的,贝克汉姆就穿这个。”

“贝克汉姆挣多少,你挣多少?”

“你看看这缝合?”他回避我的问题。

“这他妈用金线缝的啊?你穿在里面,整那么贵干吗?”

“你懂啥?越贴身的,越要求品质……你看这暗花,多有层次?”

“人家贝克汉姆穿给维多利亚看,你他妈就能穿给我看,你就得瑟吧!”

结果,他真的当场换上给我看……我后来看到过贝克汉姆穿着这款内裤拍的广告图片,可是在我心里一直有这一片挥之不去的阴霾,一个傍晚,老六穿着这个牌子的内裤在我眼前晃……我相信,就算维多利亚穿着这款内裤在我眼前晃,我也看不出美了。

老六胆子小。

记得我俩搬到出租房里的当天晚上,楼下一位老人过世,哭声夹杂着忙碌声在后半夜三点多传来。

我和老六都醒了,老六晃着我:“老四,你……你听见没?”

“听见了……估计是有人不在了。”

“真吓人。”

“这吓啥人?睡吧!”

“不行,我得上厕所,吓出屎来了。”

过一会儿,我被臭味彻底弄精神了。我起来一看,老六蹲在厕所里,大开着门,眼睛瞪得圆圆地看着我,很像是观察敌情的考拉。

我怒道:“你干啥?关门啊!”

“别,我……害怕,你让我看着你点。”

“我去!你可真行!”

“你去我裤子里那根烟,熏一熏,一会儿就没味了。”

就这样,我俩“同居”后的第一夜,在臭味与烟味的混合中、在邻居家传来的哭声中、在两个少年对初入社会的展望中,迎来了天明。

后来,我俩一直“同居”到我离开这个城市。期间有一次,更让我确定了老六胆子是真小。有一段时间,我在实习单位非常不顺,没什么事干,就天天在家里呆着,逐渐养成了白天睡大觉,晚上看书玩电脑的恶劣习惯。

一天晚上,玩得正起劲儿。老六从床上噔地坐起来:“老四,你天天不用上班,我还得上呢!你那鼠标一个劲儿地在那咔咔响,你让人睡觉不?”

我其实是不善于表达感情的人,也就没说话,关了电脑,躺下了。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他起身,睁眼一看,他摸出了平时不太舍得抽的好烟,自己点着了一根,坐在床前:“老四,那个……我刚才态度不好,你……别往心里去啊!”

“没事,睡吧。”

他拿上一根烟递了过来,给我点上。

“老四,我刚才话说得过分了,你就当我放屁。”

“没事,我也是工作的事不顺,所以就靠熬夜过日子,忘了你了,是我的事。”

“哎!你就是运气不好,谁都有不顺的时候……那个……你真别生气啊!”

“我真没生气!”

“真没生气?”

“真没有。”

“那就行,我真怕你半夜拿刀把我给砍了。”

我都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了。

于是,我们俩又坐到了天明,抽光了那一包好烟,我猜他一定很心疼。

老六在那段时间经常会找机会带我去饭局,我猜他看出我在算计着手里的钱吃饭了。老六也经常会买饭回来吃,但买的很多,让我帮忙消灭。

一次,老六生病躺在床上,央求我帮忙去买饭。我当仁不让。老六拿出一张百元大钞,说让我看着买。

我说:“你这病成这样,能吃点啥?吃点清淡的吧!”

“嗯。”

“我给你买个粥回来吧!”

“行。”

“还想吃点啥?”

“再来只烧鸡吧!”

后来,烧鸡基本被我吃了。

不久,老六带回来一个高中同学,说也在天津实习,没地方住。他和我商量能不能同住,我说没问题。结果,一份房租又两个人负担变成了三个人负担。直到我找到了新的事由,他的同学又找到地方住了。

没多久之后,我就在另一个城市找到了工作。

去面试的时候,他啰里啰嗦地让我穿得体面点,给人好印象;又说那个地方就没什么认识人,这里毕竟同学朋友老师一大堆,不要轻易就放弃;还上网帮我查天气,说可能得带一件上衣;最后又往我包里塞润唇膏……待到他试图给我擦他的古龙水时,我忍不住了,上了一顿老拳。

没想到,应聘非常顺利,我直接带着三方协议回到了我们的出租房。老六就让我请他吃饭、喝酒。

我正式请他吃饭、喝酒只有三次。

大二那年秋天,我有了女朋友,他说要庆祝,吃了我一顿。

大二那年冬天,我没了女朋友,他说要庆祝,吃了我一顿。

这是第三次,我没了一个城市,我有了一个新的城市。我要离开这个熟悉的城市和熟悉的老六,要去一个完全陌生的、没有老六的城市……这也应该是一种庆祝。

庆祝我再也不用看他那比我一身衣服都贵的内裤。

庆祝我再也不用和他去逛那我永远不会掏钱的专柜。

庆祝我再也不用帮他吃过剩的美食。

庆祝我再也不用听他唠叨我该如何洗衣服领子。

庆祝我再也不用玩着电脑还得抬起脚让他舒舒服服地拖地。

庆祝我再也不用和他一起抽烟到天亮……

我走的那天,老六帮我打包东西,一边打包,我俩一边打嘴架。比如,他连衣服架也要给我塞进箱子里,我再拿出来,他再把一半塞进去。比如,他坚决认为润唇膏是必备品,我坚决认为老爷们涂润唇膏太不能接受。比如,他要把我们屋子里的所有的零食都给我带上,我说,我是夜车,睡一宿就到了。

在火车站,他把我送到了月台,还是拿出一根好烟递给我,我俩在月台上还没停止嘴架。

“老六,不是我说你,你花钱可悠着点,都不是小孩了,不需要的东西别瞎买,你现在买了没人再跟你收购了。”

“老四,你别说我,你到了新地方别那个臭脾气,净得罪人,跟新领导会来点事,你还以为你是学生呢?”

“我上车了,你走吧!”

“行了,你快上去吧!身上有烟吗?”

“有,走吧,走吧!”

我隔着车窗挥手轰他。

他站在月台上,叼着烟,双手插在兜里,很不经意地看看这,看看那。

车开的一瞬间,我看见他特别快的转身往外走,然后,手在眼前抹了一把……

十几年,过去了,我承认,那个晚上,那个车上,我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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