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德国古典哲学的集大成者黑格尔对绝对精神演变过程的展示类似,谢林也构思过由“过去”“现在”“未来”三部曲组成的一部体系性作品,即《世界时代》。而这部作品蕴含着谢林对于“时间”“启示“”上帝”等概念的深入辨析,是我们了解谢林后期哲学最有效的途径。
由北大哲学系先刚教授翻译的《世界时代》近期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这是继《近代哲学史》《哲学与宗教》之后“谢林著作集”的第三部作品。随着谢林中译本的陆续面世,相信国内学人对谢林哲学的理解与阐释都会得到显著的提升,进而也会促进我国德国古典哲学整体研究水平的进步。
本期将为大家奉送先刚教授为《世界时代》所撰序言。
历史和文本背景
谢林于 1809 年出版了《论人类自由的本质及相关对象》,该书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们将会以一系列其他论文来补充当前的这篇论文……”(VII, 416)在当时,无论对于公众还是对于谢林本人而言,都没有料到这竟然是他最后一部公开发表的哲学著作 。 事 实 上 ,谢 林 并 没 有 从 事 那 篇 论 文 的 补 充 工 作 ,而 是 自1810 年起开始构思一部内容庞大、形式新颖的哲学著作——一部在结构上类似于但丁的《神曲》,由“过去”“现在”“未来”三部曲组成的《世界时代》(Die Weltalter)。学界对此充满期待,而谢林最初的工作进展也颇为顺利,《世界时代》的第一卷“过去”很快 于 1811 年 年 初 完 成 。 在 付 印 之 前 ,谢 林 在 给 出 版 商 柯 塔(J.F. Cotta)的 信 中 自 豪 地 写 道 :“ 我 的 这 部 代 表 作(Magnum Opus)……在我迄今写就的东西里,就内容而言最为丰富,就表达而言最为通俗易懂。”然而,就在印刷机即将启动的最后关头 ,谢林决定撤销出版,重写书稿。 第 二 个 版 本 的“ 过 去 ”于 1813 年完成,同样在正式付印的前夜被谢林叫停。如此几番之后,尽管谢林仍然勤奋地埋头伏案工作,但公众对此的期待和兴趣已经在慢慢消退,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除了“世界时代哲学”这个名称之外不知道任何具体的内容。这期间,谢林的最大 劲 敌 黑 格 尔 却 在 不 断 发 表 重 量 级 的 著 作(1812—1816 年 的《逻辑学》、1817 年的《哲学全书》、1821 年的《法哲学原理》),它们在不断巩固黑格尔的声望的同时,大大地削弱了谢林的影响力。而谢林直到 1854 年去世为止,仍然没有发表任何东西,他的 1809 年之后的哲学思想被冠以一个笼统的“后期哲学”的头衔,不为人们所了解。而且由于谢林晚年闭口不提“世界时代”,而是以“神话哲学”“启示哲学”“否定哲学—肯定哲学”等名义来讲授他的哲学思想,以至于“世界时代哲学”的内容及其意义成为一个谜。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人们对于世界时代哲学的粗略了解只能通过谢林的儿子 K. F. A.谢林编辑的《谢林全集》第八卷中收录 的“ 世 界 时 代·残 篇 ”(VIII, 195-344)。 在 该 卷 的 前 言 中 ,K. F. A.谢林说道:“这是人们曾经长久期待的那部著作的第一卷,其中的一些篇章先是在 1811 年年底,然后在 1813 年再次付印。而这里发表的内容很有可能写于 1814 年或 1815 年,是第一卷的各个修改稿中最完整的一个……”(VIII, V)遗憾的是,由于K. F. A.谢林在整理其父亲遗稿时的偏颇认识和一些编辑学上的失误,这部分“残篇”远非反映谢林世界时代哲学的最佳版本。
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施罗特尔(Manfred Schr.ter)在慕尼黑大学图书馆收藏的谢林手稿里意外地发现了 K. F. A. 谢林提到的《世界时代》第一卷“过去”1811 年及 1813 年的排印稿,以及相关的至少 12 份不同的修改稿。可惜就在他刚把 1811 年和 1813 年的排印稿借到家中誊写,整个慕尼黑大学图书馆及其馆藏就在英美联军 1944 年 7 月的地毯式轰炸中葬身火海。当施罗特尔 1946 年以《世界时代·原稿》的名义将仅存的两份排印稿正式整理出版时,这些带有传奇色彩的文本中蕴含的深刻思想立即引起了学界关注,成为推动谢林哲学复兴的一大动力。与 1811 年和 1813 年的《世界时代·原稿》相对应的,是谢林于 1827/1828 年 冬 季 学 期 在 慕 尼 黑 大 学 讲 授 的《世界时代体系》。此前谢林曾经宣称:“我将在紧接着的冬季学期里第一次宣讲人们长久期待的《世界时代》的内容。”确实,这是他第一次,但也是最后一次公开讲授世界时代哲学。看起来,谢林想要给持续了十多年的世界时代哲学一个至少是阶段性的总结,所以他特意为这些思想加上了早已慎用的“体系”的头衔。《世界时代体系》由皮茨(Siegbert Peetz)1990 年整理出版,它可以说代表着谢林世界时代哲学的终结,同时也代表着更后期的哲学思辨的开端。
“谢林著作集”主编北大哲学系先刚教授
作为 1811—1827 年间中介的谢林于 1820/1821 年在埃尔兰根 大 学 的 授 课 内 容 由 富 尔 曼 斯(Horst Fuhrmans)在 1969 年 以《全部哲学的本原》的名义整理出版,其中的第一部分已经以《作为科学的哲学的本质》为题收录在《谢林全集》第九卷里(IX, 209-246)。正如富尔曼斯一再强调的,埃尔兰根大学讲授录《全部哲学的本原》是“世界时代哲学的一部分”(Initia, XVII)。
在 施 罗 特 尔、富 尔 曼 斯、皮 茨 整 理 的 原 始 文 献 相 继 出 版 之后,我们对于谢林的世界时代哲学的基本思想及其发展演进终于可以进行一番梳理。此外,格罗奇(Klaus Grotsch)于 2002 年根据收藏在柏林—勃兰登堡科学院的谢林遗稿整理出了《世界时代·片断汇集》,其中一份大致作于 1814 年,内容相对完整的第 81 号 手 稿(Niederlassung 81)对 于 我 们 理 解 世 界 时 代 哲 学 早期的发展演进有较多的帮助。
世界时代哲学的总体规划
谢林自从 1801 年发表《对我的哲学体系的阐述》以来,直到1810 年的《斯图加特私人讲授录》,都把自己的哲学称作“同一性哲学”或“绝对同一性体系”(VII, 421),其核心要点在于:1)绝对者或上帝是唯一真实的存在,具体的万物之间只有各种规定性的量的差别,在本质上是同一个存在,是绝对同一性;2)一切认识都是绝对者的不同程度的自我认识;3)绝对同一性是哲学的 开 端 和 终 结 。 这 个 与 斯 宾 诺 莎 哲 学 颇 为 相 似 的“大 全 一 体 ”(Hen kai Pan)体系也不断遭到来自雅各比、弗·施莱格尔、埃申迈耶尔等持有宗教—神学立场的人的类似指责,即其中没有“上帝”“人格性”“自由”“道德”“时间”等的位置。对此谢林在 1804年的《哲学与宗教》以及 1809 年的《论人类自由的本质及相关对象》里对这些人做出了明确的回应,他不仅指出哲学与宗教在根本上是一种同盟关系,宗教的对象本来也是哲学的对象,更指出这些对象(比如“自由”“道德”)只有在一个理性的哲学体系内才能得到充分、正确的阐释。值 得 注 意 的 是 ,在 谢 林 的 这 些 回 应 里 ,并 没 有 特 别 关 注 到“时间”问题。整个同一哲学强调的是“从永恒的立场看来”“从理性的立场看来”“从思辨的立场看来”等等,所有这些说法都是同一个意思,即杂多及其条件(空间和时间)都是非本质的,不能应用到绝对者或上帝身上的东西。就本质而言,一切都是永恒,与时间没有半点关系(Vgl. IV, 117, 119, 135; V, 375-376; VI, 60;VI, 158-159);通常所谓的“时间”不过是一种片面的、站在有限的立场上来观审事物的方式,就本质而言,甚至可以说时间并不存在(VI, 270-271)。 因 此 ,当 时 间 问 题 成 为 世 界 时 代 哲 学 的 主 导 线 索 ,这 无 疑是 谢 林 的 整 个 哲 学 的 发 展 过 程 中 的 一 个 重 要 里 程 碑 。 谢 林 感到,那种静态的永恒同一关系不再能够充分地表述绝对者或上帝的“活生生的概念”,时间不应该只是一种虚幻不实在的观审方式,“上帝的发展”不应该只是一种逻辑上的、与时间无关的推演顺序,而是应该在现实的、真实的时间里有所反映。于是,在《世界时代》的一份“最早的构思草稿”里,谢林写道:“仅仅认识到那个‘一’,这仍然是不充分的,此外同时还必须认识到那三个部分。因为,作为‘一’和作为‘多’的是同一个东西,或者说,过去 存 在 、现 在 存 在 、将 来 存 在 的 是 同 一 个 东 西 …… 按 照 这 个 理解,我以最简洁的方式给读者提供了这部著作的一个概念,相应地,这部著作也将按照‘过去’‘现在’‘未来’三个时代划分为三卷。”(WA III, 187/188)也就是说,“绝对同一性体系”应当转变为“世界时代体系”或“时间体系”。
黑格尔
可以说,在谢林之前,还没有哪位哲学家如此深切地意识到了时间问题的迫切的现实性。正如谢林所说:“长久以来,还没有哪个概念像‘时间’概念那样遭到如此的轻视。但是,如果没有把握住这个概念,任何科学的合理发展都是难以想象的……”(WA III, 224)这并不是谢林一时兴起的夸张言辞,即使在十六年之后,他仍然保持着同样的看法:“时间是哲学里面所有研究的出发点。如果没有对于时间的确切解释,就不可能得出任何合理的发展。”(SWA, 16)
由于篇幅的限制,我们不准备在这里深入讨论谢林的时间学说,而是着重指出谢林有关时间的若干思想对于他的世界时代哲学的总体规划的意义。在此首先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在 1811 年的《世界时代》原稿还是在 1820 年的《全部哲学的本原》及 1827 年的《世界时代体系》里,有关时间的讨论都是出现在全书的开端和结尾,这个现象反映了谢林的哲学思辨的一个基本方法,也就是说,在一开始提出时间问题的意义并破除掉一些相关的错误见解之后,仍然要从哲学的最高本原——绝对者或上帝——的概念入手,逐步推演出一个完整的(至少就结构框架而言)体系,最后从这个体系出发来揭示出时间及其从属概念的真正意义。就此而言,谢林的基本立场和方法完全不同于海德格尔的那种直接从生活体验出发的生存论时间分析。
在《世界时代》各个版本的开篇的叙述里,谢林都强调了“过去”概念的特殊意义:“‘过去’——一个崇高的,属于所有人但却只被少数人理解的概念。”(WA II, 23)真实的情况是:“认识到真正的‘过去’的人何其之少!”(WA I, 20)那么,这个概念究竟包含着什么玄奥的意思呢?在常人看来,“过去”仅仅意指相对现 在而言不再存在,随着每一瞬间的流逝而不断扩大的那个时间段;不仅如此,所谓“过去”“现在”“未来”的区分都只是相对的,从不同的立场看来,每一个时间点都既可能是过去,也可能是现在或未来。也就是说,它们其实都是属于一个前后可以无限延伸的大的时间,其中只有相对的区分。谢林并不接受这种线性流逝的时间观,更重要的是,他认为这一将通常的“过去—现在—未来”包揽在内的大的时间并不是时间的全部,而仅仅是时间的 一 个 部 分 ,是“ 阳 光 规 定 下 的 现 世 时 间(weltliche Zeit)”(WA III, 188)或“这个世界的时间”(SWA, 14),它必须和作为前世时间(vorweltliche Zeit)的“ 过 去 ”和 作 为 后 世 时 间(nachweltliche Zeit)的“未来”一起才构成完满的世界时代。
如果我们注意到“时间”和“世界”这两个概念在谢林那里的亲缘性,特别是他的复数形式的“世界时代”概念,那么可以说,谢林已经坚定地突破了斯宾诺莎的“内在论”立场(即认为这个世界是一个完满自足的整体,可以纯粹通过自身而被理解),而是设定了两个现实的、与这个世界时代(现在)区分开的世界时代(作为前世的“过去”及作为后世的“未来”),而且把最大的关注点放在了那两个世界时代(特别是“过去”)上面。谢林从一开始就意识到,世界时代哲 学 的 主 要 任 务“ 从 根 本 上 来 说 无 非 就 是 探 究 前 世 的 事 物 ”(WA III, 192)。
青年谢林
到了后来的《世界时代体系》,他更是明确地指出 :“ 超 越 世 界 —— 这 就 是 哲 学 的 内 容 、追 求 和 归 宿 。”(SWA, 16)与之相反,“早先时期的所有哲学的出发点都是‘现在’,即那个根本错误的前提,以为世界和人类的意识还是一个完满自足的整体。这是所有单纯逻辑性的哲学的基本错误。但是对于我们来说,世界只是一个不可把握的整体,其中包含着一个不确定的‘过去’的产物。”(SWA, 13)这段话不但表达了对于内在论的拒斥,而且与所谓的“单纯逻辑性的哲学”划清了界限:也就是说,内在论同时也是一种逻辑主义,它总是从一个最高的或最基本的概念出发,按照逻辑的必然性推演出整个世界。在这种内在论—逻辑主义里,在先的或过去的东西单纯作为逻辑上的理由 就 确 保 并 规 定 了 世 界 的 存 在 ;但 如 今 的 谢 林 恰 好 想 要 表 明 ,“过去”不仅仅是“现在”的先验根据,更重要的是,它包含着一种实实在在的行动,使得现在存在,并将过去与现在区分开。
《世界时代》的“过去”卷,就是要探究那个原初实在发生了的行动,这不仅是世界时代哲学,也是更后期的神话哲学和天启哲学的各种“导论”所主要考察的对象。与此相应的是谢林在《世界时代》的导论一开始就提出的那句神谕一般的箴言:“过去的被知道,现在的被认识,未来的被憧憬 。 知 道 的 东 西 被 叙 述 ,认 识 的 东 西 被 呈 现 ,憧 憬 的 东 西 被 预言 。(Das Vergangene wird gewu.t, das Gegenw.rtige wird erkannt, das Zukünftige wird geahndet. Das Gewu.te wird erz.hlt, das Erkannte wird dargestellt, das Geahndete wird geweissagt.)”(WA I, 3; WA II, 3; VIII, 199)
根据这个对称的结构,谢林提出了三个认识对象(过去—现在—未来),三种认识方式(知道—认识—憧憬)和三种表述认识的方式(叙述、呈现、预言);在这里最引人 注 目 的 是 ,谢 林 将“ 知 道 ”(Wissen)—— 随 之 也 就 将“ 科 学 ” (Wissenschaft)——单单指派给了“过去”。在古希腊语里,“科学 ”或“ 智 慧 ”一 词(sophia)原 本 和“ 历 史 ”(historia)是 同 一 个 意思,都是指对于发生了的事实的直观把握,并以故事、讲述、寓言、神话等形式直截了当地表述出来。这意味着,科学的对象和内容严格说来并不是从现实世界中汲取的,毋宁说一切知识都已经包含在过去里——没有“新的”知识,或者说,“知识”的意思就是重新意识到过去已经知道的东西。因此谢林也把科学称作 “ 努 力 做 到‘ 重 新 意 识 ’(Wiederbewu.tweden)”(WA I, 7; WA II, 10),或干脆称之为“回忆”(WA III, 205),在这些地方,他经常引用“神一般的柏拉图”(WA III, 207)作为依据。
按照谢林最初对于世界时代哲学的构想,只需把回忆起的东西原原本本地讲述出来就行了,因此他完全不回避,甚至可以说乐于采取讲故事的形式来描述原初发生的事情。也正因如此,他一度相信《世界时代》将是一部“最为通俗易懂”的作品。问题在于,这些完全发自 内心的“回忆”的可靠性究竟有没有一个客观的标准,如何与神秘主义者的那些痴迷妄想区别开来?确实,谢林正是在这些地方为他的批评者提供了许多口实,尽管这些批评者经常忽略谢林本人对于神秘主义或非理性主义的明确拒斥。事实上谢林也意识到了这个巨大的困难,所以他一方面提倡“讲故事”,另一方面也强调这些讲述必须伴随着辩证法和概念分析,得到它们的支 持(WA I, 16);在 这 里 ,柏 拉 图 仍 然 被 视 作 最 好 的 榜 样 和 例子。我们看到,《世界时代》1811 年的原稿“讲故事”的色彩最为浓郁,而在随后的修改稿里,直到后来的《全部哲学的本原》和《世界时代体系》,谢林又重新回到了艰涩的概念思辨,这主要体现在他对于“自由”“存在”等概念的分析以及对于近代哲学史的梳理中。当然,谢林并没有从根本上背离世界时代哲学的计划,在后期的神话哲学和天启哲学里,谢林不是“讲故事”,而是致力于在史上遗留下来的各种神话和宗教的“故事”里分析、提炼出绝对精神的发展轨迹和走向。